纸上清馋

2024-09-29 00:00:00沈轻慈
滇池 2024年10期

1

近来节食,晚餐清减了不少,半只苹果,一杯鲜奶,三片酱牛肉,几粒西兰花,糊弄肠胃一时满意。夜里睡在床上,饿意一寸一寸上来,翻来覆去难以安寝,脑海里一碟一碟美味轮番登场,凉拌青豆杏仁、雪泥山药羹、酱鸭脖、清蒸鲈鱼、素三样,越想越饿,越想越睡不着,索性起来掌灯翻书,转移注意力。

书上说猪肉当时价贱如泥,东坡自己动手煮猪头肉,制红烧肉,还自作诵词:净洗锅,浅着水,深压柴头莫教起。黄豕贱如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有时自家打一碗,自饱自知君莫管。又在海南蛮荒之地,打起了蚝蛎的主意,有文为证:“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食过酒煮蚝后,还嘱咐儿子苏过“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的戏谑。在那样蛮荒缺衣少食的艰难境地,坡公依然有耐心烹饪,依然妙笔生花,觉得他是史上最乐观最会吃的文人。会吃的史上还有几位,他们如果不介意,可组一“清馋”男团。贾思勰种菜,张岱择食材,袁枚出食单,曹雪芹烹制,东坡试吃,并作吃后随感录。当然,东坡一人也可五项全能。

少时见过父亲栽花种菜,春四月,土地解冻,松土、备垄、撒种、浇水、施肥,苗芽一点一点破土,小白菜一叶变作两叶,渐渐长大,端上餐桌,年年如是,这依赖的是经验。贾思勰不然,他是科学种菜。不仅科学,且绿色有机。古人多是一专多能,贾思勰不只是农学家,还是文笔精当的文学家。他不仅种菜,还用美妙的文字记录了种菜的种种。

他了解地土,种植土壤得当很重要,“春解冻,地气始通,土一和解。夏至,天气始暑,阴气始盛,土复解。夏至后九十日,昼夜分,天地气和。以此时耕田,一而当五,名曰膏泽,皆得时功。”

凡是在山地和低洼地开荒,七月里先将草割下来,待草干了便放火烧,第二年春天再开垦,这时草根已腐朽,垦地省力。耕垦毕,用铁齿耙耙两遍,撒播黍,接着耢盖两遍,明年,便可以用来种谷子。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两年时间,才把一块地养熟了。

有个远方亲戚,辞职后到内蒙古种植马铃薯。据我所知,他每年三四月份开始耕种,翻地、下种、灌溉、除草、打药、再除草,到九十月份开始收获,十一月就有大量农场主来地头间收货。十二月到来年三月,内蒙古天气寒,地土结冻,地闲人也闲下来。第二年三月再继续播种。如此往复,并未见他如何养地土,只是耕种的作物品种每年一轮换。贾思勰不然,他善于养田土,如何使土壤更肥美呢,最好种上绿豆,其次是小豆、芝麻,要在五六月里密播,到七月、八月耕翻,将这些植物掩杀在地里面。明年春天作为种植早谷的子田,一亩可收成十石。肥力同蚕沙、熟粪一样好。

种芜菁,七月初种,从处暑至八月白露节都可以,早种的作腌菜,晚种的作干菜。撒种后,要用物盖好,地湿时不要种,湿地盖后紧实,长出的叶子会干焦。绿色有机关键在施肥,比如他说种芜菁,除了地要好,还要有旧墙土作粪,若无陈墙土,就用灰作粪肥,施上一寸厚,灰太多了土会过燥,苗就出不了。

少时跟随父亲大人去乡下,尤其冬天,虽说村子里的人都在猫冬,但有一事是从不耽误的,那就是拾粪。数九寒冬,天刚蒙蒙亮,大雪还覆地三尺,路上的雪早已踩瓷实了,每家几乎都有一两个人穿得厚厚的,戴着手捂子就出门了,拉着爬犁,装着粪筐、铁锹,沿着猪狗牛马走过的途路去铲粪。东北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粪早已冻得杠杠硬,一点臭味也没有了,城里人嫌弃的,村人都当成宝。赶在天亮前出门捡粪,才能捡到前一天牛马留下的粪便,懒惰起床晚的,早就没有了。天刚刚亮,粪筐就满了,哈出的气也将眉毛胡子都染了白霜,就拉着爬犁回家去,倒在自家粪堆上,粪堆一般在房前或者屋后,谁家粪堆大,证明谁家人勤快,来年地也种得好。劳动了一个寒冷的早晨,回屋洗洗正好热乎乎的早饭也端上了桌,合家吃了早饭,才开始一天闲闲的猫冬生活。这样的粪便也许比贾思勰的墙土和灰还要肥沃些,贾思勰的时代或许并没有那么多的猪马牛羊。如果天下都以此方法种菜,我们的食材都将是绿色有机的。

2

张岱著《陶庵梦忆》时,已是天命之年。他的《自为墓志铭》毫不掩饰说自己是个纨绔子弟(真佩服古人的坦荡,纨绔也要纨绔得明晃晃,不虚矫,不伪饰),喜欢住好房子,有漂亮的侍婢伺候左右,还要有清俊的小厮整日厮混,著鲜衣,骑骏马,吃美食,听好戏,玩古董,养花鸟,是个十足的茶淫桔虐,书蠹诗魔。但一夜之间,清兵铁骑直指关内,世族豪门瞬间而为流亡之民。于是躲进山中,提笔著述,繁华幻灭,昔日所为,如今惟有,都来纸上。

他是美食家,饮食里还夹杂着文化,有别于一般但知大嚼狂饮的饕餮之徒。他精于茶艺,善辨食、水的产地、品种,写了许多描述食事茶事的小品文,如《乳酪》《蟹会》《露兄》《鹿苑寺方柿》《樊江陈氏橘》等,或清逸馨远,或腴艳甘流,算得上美食文化的奇葩。

“梦忆”中还有《方物》一篇,一下子列举了生平吃过的东西南北、天地四方近六十种吃食,马牙松、羊肚菜、文官果、天花菜、带骨鲍螺、马鲛鱼脯、黄雀、青鲫、鸠鸟、杨梅、莼菜、方柿、鸡豆子、花下藕等等等等,地上走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红红黄黄黑黑白白,地方远的就花一年时间运过来,近则月致之、日致之。因而,他说“耽逐享乐,日日为口腹谋,罪孽固重。”虽说罪孽,然而如今四方宾窜蹿,寸寸割裂,向之传食四方,不可不谓之福德也。如今处境艰囧,想起从前的奢侈口福,觉得那真是人间至福。仅是一张食物单子就写成了一篇好文章,可见昔日奢华之甚。然而,世间好物不长,彩云易散,如今避迹山中,粗服布衣,早晚临窗著述,也是消除业障,归于清吉的安心之法。

虽说家境殷实,年轻时过于耽溺享乐,也幸好如此,才留下了这样的食物单子,贫人是无法做到的。如今后人再读他的文章,那些食材真是少有的精致佳品。我在北京寓居多年,年年秋风一起,人家小院房前屋后一树一树的灯笼似的红柿子,悬挂枝头,吸引了无数过路人与飞鸟,令人忍不住流口水,也想爬上树去摘两枚坐地吃了。但没见像张岱笔下的柿子那么挑剔完美的,他说的萧山方柿,皮绿者不佳,皮红而肉糜烂者不佳,必树头红而坚脆如藕者,方称绝品。鹿苑寺前后有柿树十数株,六月酷暑,柿大如瓜,入口生脆如咀冰嚼雪,目为之明。我们虽无缘吃到这样的柿子,但只消读着文字,暑热天里也觉得沁凉舒泰。他还顺手留了一个方子,去除柿子中的涩味。土人以桑叶煎汤,等汤冷了,加盐少许,入瓮内,浸柿没其颈,隔二宿取食,鲜美异常。

这个方子我也留给在京的友人,秋风起,黄叶飞,午间小睡过后,阳光也懒懒地照着,蓬松着头发,趿拉着鞋子,搬过墙角的梯子,一步一步爬上树去,慢悠悠地摘一筐红得剔透的柿子,用此法使柿子口感鲜美无滞涩。当然如今北京人也有很多自己的法子去除涩味,将秋柿与京白梨或红富士苹果同装,袋子封口,置于向阳处数日,柿子也摇身一变,又柔软又鲜嫩又甜美,毫无涩味。

年轻时确实像个公子哥,四处跑着寻鲜,也不是多能吃,富家子弟的闲雅生活而已。他父亲在绍兴鉴湖旁建了一座园子,名众香国。池广三亩,莲花起岸,莲房成百上千,新雨过,收叶上荷珠煮酒,香气浓烈扑鼻。

一枝荷叶上能有几滴水珠?需收多少枝荷叶上的水珠才能煮一杯酒?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但是那富家子弟就是有那样的闲时闲趣,也有那成百上千的莲房侍候着。更阔绰的是门外有一个大鱼宕,横亘三百余亩,三百亩地是多大呢,一亩地是六百六十六平方米,如果你家房子是一百一十一平方米,相当于一千八百个你家房子那么大。这么大一个鱼宕,一年四季要食各种新鲜鱼,不是太容易了么。

张岱之所以能得各种上等食材,一是有实力财力,一是他挑剔,或者说要求严格。你看,他吃的橘,都是这样来的。绍兴陈氏家种的谢橘,就是东山谢玄后裔谢氏园的橘树,有几百株,到了秋天,采摘更是严格。青不摘,酸不摘,不树上红不摘,不经霜不摘,不连蒂剪不摘,故其所摘橘,橘皮宽而绽,色黄而深,瓤坚而脆,筋解而脱,味甜而鲜。每年他都亲自到陈氏园里买橘,宁迟,宁贵,宁少。买来之后,再用黄砂缸装满占城稻草(占城即今越南),把橘藏里面,十天后,草有些潮润气,再更换一波,一直藏到三月尽,他的橘可从秋天吃到春天,橘仍甘脆如新摘下来的。

以我们如今之发达,橘子买来一般存放一周也就烂掉了,虽说放冰箱里可久一点,但那味道却不对了。我们既买不到谢氏后裔家的橘树,也无法那样严格采摘,也不能“宁贵”,更没有越南稻。是以,我们不过随便吃吃而已。不比张岱,把吃当成了一件煞有其事的趣事。

最讲究的一餐,你看他吃蟹,风雅不比红楼梦螃蟹宴差。食品不加醋而五味俱全者,是河蟹。河蟹到十月与稻粱俱肥,壳如盘大,坟起。紫鳌巨大如拳,小脚肉出,油油的,掀开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一道十月就和朋友们一道办螃蟹会,午后相聚,煮蟹食之,人六只,担心冷了泛腥,迭番煮之,这还罢了。可是,你看他佐食,多精致。佐以肥腊鸭,朱乳酪。醉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果撰就是谢氏橘,还有风栗,风菱。饮以玉壶冰,蔬菜是绍兴笋,饭是余杭白,就是余杭产的粳米,粒圆而白。真是天厨仙供啊。怪不得,他自己晚年避迹山中著述时,也说由今思之,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宗子梦忆一书,虽是回忆过往的繁华绮丽,但亦算是一纸忏悔书。当然也有人说,张宗子从未后悔过自己年轻时的纨绔奢靡,一个少年公子,家境殷厚,就该过那样铺张的日子,况且如今,虽然繁华已逝,所有美食又可都来纸上,遗惠后人,有何可后悔。

3

赫赫扬扬的百年贵族,生活奢靡豪华,仪式感满满,是以宴席不断,中秋夜宴,元宵夜宴,公子小姐的生辰,都讲究得很。

读红楼会有一种感觉,红楼中人几乎天天都在宴饮。饮食,天地之大道,升斗小民如此,何况富贵尊享之家。只是,达官贵族饮食的含义早已超出了生理需求,吃的是排场,是礼仪和地位。一餐饭讲究真是多,讲时令,讲稀缺,讲精细,讲品味,讲艺术,一点马虎不得,将天下菜蔬都占齐了,真是奢靡啊。

即便熟读红楼的人,其中讲究的菜品也是数也数不清,茄鲞,小荷叶莲蓬汤,鹅掌鸭信,酸笋鸡皮汤,鸡髓笋,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椒油莼齑酱等等等等,是不是有点闻所未闻的感觉。单这菜名,就是一篇文学气息浓郁的好文章。至于袁枚的“随园食单”,贾府看来是用不上了。

让刘姥姥万分惊讶的那道茄鲞,是把四五月里的新茄包儿摘下来,按照贾思协种菜法,四月才下种,五月茄子尚是茄花,还未打包,贾思协在山东种菜,曹雪芹在金陵,地气较胶州半岛暖,往后推一两月,金陵的四五月,应是胶州五六月,正是茄子刚打嫩包时候,为了鲜嫩,也只好忍痛挥霍摘下,把小儿拳头大小的小嫩茄包儿,皮和瓤子去尽,只留净肉(一个小嫩茄包,能有几分净肉?唉,这吃的不是茄子,是调调),切成头发细的丝儿,晒干了。拿一只肥母鸡,熬出老汤来。把这细茄子丝上蒸笼蒸的鸡汤入了味,再拿出来晒干。如此九蒸九晒,必定晒脆了。盛在瓷罐子里封严了。要吃时拿出一碟子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了。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鸡瓜是什么,就是鸡胸脯肉,因其长圆如瓜形,故名鸡瓜,母鸡身上最洁净的一块肉了。

若说吃茄子,我老家的吃法也是当仁不让的。那时哪有鸡瓜给你配茄子,母鸡早晚还在太阳月亮下疯跑,捡拾牵牛花扫帚梅的花籽,预备长大给家里下鸡蛋呢。一只母鸡一年下二十枚鸡蛋,第二年不死,依然如是。三个鸡蛋炒一盘菜待客,十几盘菜呢,余下的还能拿到集市上卖掉换盐巴酱油。待老到不能再下蛋了,才舍得杀掉,一大锅老母鸡炖蘑菇,待客还拿得出手。那时候,一只母鸡全身都被精打细算,榨干最后一点能量,才完成使命。

我小时候,最常吃的茄子做法就是腌蒜茄子。夏末秋初,茄子已经吃了一茬,第二茬刚结茄子扭,备腌菜坛子一个,瓷的,绛紫色,圆口,深大约一尺,坛口直径约七八寸,这算是大小适中的。菜园里茄子秧上新鲜摘下的嫩茄子,我老家叫茄子包,洗净,晒半干,去水分,上锅隔水蒸熟,熟而不烂,再阴干半天,这时蒜酱也备好了。准备蒜酱也是个细致活。初秋新下来的嫩蒜,最好紫皮蒜,独头蒜,味道够劲儿,剥皮捣碎,捣出蒜的黏汁,加盐,添适量水,浓淡相宜,盛在大白瓷碗里备用。蒸好凉干的茄子一侧撕开一条口子,用羹勺将蒜酱抹在茄子内部,抹匀再合上,一条条摆在坛子里,一层一层摞起来,直到坛子口,密封,放置阴凉处,半月即可食。

那时,冬天青菜很少见,蒜茄子、蒜角瓜,成了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下饭菜,我老家人总说,茄子必须遇上蒜,味道才出得来,茄子沾了蒜味,蒜带了茄子香。蒜茄子在我记忆中,相当于红楼宴席上的茄鲞。

记得宝玉挨打那回吗,重伤之后,病弱无食欲,巴巴地想吃小荷叶儿小莲蓬儿汤,听这名目,就有一股清新的气息。贾母一迭声地遣人去做,只见婆子找来四副汤模子,都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的模子,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薛姨妈见了说,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做什么用的。薛姨妈家也是富可敌国,居然也不认得,可见稀罕。就像凤姐说的,虽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就是一种面食,只是做起来工序繁琐。所谓小荷叶儿小莲蓬儿就是先将面揉捏成面团,再用模具将面印成荷叶、莲蓬、梅花样子,再借点新荷叶的清香,所谓新荷叶,就是初生的小嫩荷叶哦。凤姐说的,全仗着好汤。这个汤又是好几只母鸡打底儿,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一点子面汤,这罕见的用具,这烹制的工序,你说絮烦不絮烦,稀奇不稀奇,只有这样的高门冠带之家,才有闲情如此张扬费事。

说到这小荷叶汤,倒想起数年前,婆母大人来家小住,常做的一种面鱼儿汤。大白瓷碗一个,白面粉半碗,清水若干,搅拌均匀,碗的下半部分是面糊,上半部分是清水,陈放半个小时,面糊已不再是糊状,而是很筋道的面筋儿。锅里入清水煮沸,用筷子将碗里的面筋儿一次一次拨入锅中,锅里的面筋变成了一条一条顺滑的小鱼儿,在沸水里翻滚,游来游去,当面鱼儿熟透,盛入白瓷碗中。热乎乎的面鱼汤,吃起来,面鱼儿筋道,面汤有淡淡的面粉香。这是纯粹的面汤,既不需要母鸡陪衬,也没有新鲜荷叶提味,是早餐桌上的平民食物,吃来胃里极舒畅。

还有呢,薛姨妈家糟的鹅掌鸭信,鸭信就是鸭舌,一只鸭子一条舌,凑成一盘得多少只鸭子,这也就珍贵了。宝钗探春要吃的油盐炒枸杞芽,三二十钱,便宜易得,家常菜,金尊玉贵的闺阁女子,锦衣玉食,吃腻了海味,换个口味,清淡爽口。探春和宝钗都爱吃的素菜,春天采摘枸杞之嫩叶,用油盐清炒,有滋肾养阴、清肝明目、退热解毒之功。晴雯爱吃的豆腐皮包子,宝玉在宁府吃过,觉得好,特意给晴雯留着,可见对晴雯的宠爱和稀罕,应该不会常常吃到。据说是把豆腐皮包上金针、木耳、青菜、香菇、或猪肉、鸡肉虾仁,加上油、盐、姜丝、糖、麻油蒸成,包子馅也罢了,关键是包子皮难做。秦可卿生病时提到的枣泥山药糕,类似饭后甜点,贾母是个有品位的人,也非常懂美食,她送给秦可卿的应该对秦可卿的病有食疗作用,克化得动似的。大枣补血,山药补肾气,且做成细腻的糕点,已病体难愈的秦可卿才能克化得动。

袭人爱吃的糖蒸酥酪,王熙凤喜欢的火腿炖肘子,贾母养生的牛乳蒸羊羔,宝玉爱吃的虾丸鸡皮汤,在薛姨妈家吃的酸笋鸡皮汤,柳家的给芳官送的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史湘云做东道的螃蟹宴,王夫人给贾母准备的椒油莼齑酱,等等等等,哎呦呦,真是数不过来。这每一种菜肴所有食材上等不说,烹制起来都不下十几道工序。平常人家,哪里有这个钱,谁有这份闲工夫。

刘姥姥游大观园,音乐止,酒也都有了,贾母带着刘姥姥散闷,一时,丫鬟请用点心。抬了两张高几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一样是藕粉桂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卷,那盒内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儿。婆子道: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这会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蟹肉鲜美,剁成泥当饺子馅,再把饺子油炸,外酥里嫩。我听着已经想吃了,可贾母只是皱眉。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也不喜欢。而此时的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各式各样,便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道:我们那儿最巧的姐儿们,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她们做花样子去倒好。

一餐饭吃得尽是人情世态,贫富冷暖。贾母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太上老君,玉盘珍羞早已吃腻,见到吃的直皱眉头,发自内心地没胃口,但必须有八碟子八碗的阵势,那是她们的身价,吃的不是饭,是尊荣。如果将螃蟹馅饺子给刘姥姥,一年怕也吃不腻。这顿饭上,吃出了刘姥姥底层人的谦卑,以及为了生存不动声色的讨好技能,这是底层人在长期生活中练就的生存本领,放得下身段,摸得透富人的心理,搁在如今她一定是个金牌心理咨询师。

贾母王夫人不在家。老猫不在家,耗子上房巴,大家给宝琴、邢岫烟等四人过生日,一顿酒酣拇战后,宝玉半日没见芳官,便寻至房中,见芳官面向里躺在床上,宝玉拉他起来,芳官趁便说,你们吃酒不理我,宝玉笑说,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可见,即便是贾母这个大家长不在家,贾府一般的吃宴,这些小戏也是上不得桌子的,一张餐桌,等级可见。可是,即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戏儿,吃食也是考究得令人咂舌。且看:芳官说饿了,已叫柳嫂子做碗汤,盛半碗米饭送来。说着,只见柳家的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比两百多年后的我们吃的好。

器具的使用上也有匠心,刘姥姥第二次进贾府,在就餐时提到的各种翡翠盘子、掐丝戗金食盒、楠木桌子、象牙筷、乌木镶银等,就极为华丽,非常强调美感。一般人得熬多少年,也买不来其中一个器具,翡翠、楠木、象牙……都是昂贵的奢侈品。又比如凤姐拿出来逗刘姥姥的十个大套杯,光是其做工材料就极为精致,采用的是黄杨根子整剜的酒杯,杯壁上雕镂着一色的山水树木人物,并且还有草字以及图印,已不是杯子,而是艺术精品。还有做小荷叶莲蓬汤的器具,“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得十分精巧。”然而如此泼天富贵,后来竟是富贵不白头,世事水东流。

4

东坡是五项全能,他在黄州时,在黄州城外的东坡上自己开荒种菜,自己用猪肉烹制美味,吃后还自作《煮猪头颂》,“净洗锅,浅着水,深压柴头莫教起。黄豕贱如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有时自家打一碗,自饱自知君莫管。”宋人饮食大约崇尚清淡,如此大荤的猪肉不受青睐,黄州猪肉更是价贱如泥土,贬谪于此的东坡,便用这廉价的猪肉亲自下厨烹起了美味。并有打油诗记录:“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后来煮猪头颂屡被演绎,便烧制出了美味的“东坡肉”。

一次,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筷。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鲙,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帘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我看了如此精致吃法,如此文雅坦荡襟怀,也不禁会心一笑也。

后苏东坡再贬至海南瘴雾蛮荒之地,几无美味可食,朝廷送粮船只不到,常有缺粮之忧,困顿中,他便在当地盛产的蚝蛎身上打起了主意,其《食蚝》一文,言及食蚝乐趣:“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食过酒煮蚝后,还留下了“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的戏谑。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虽一贬再贬,且越贬越远,然公襟抱开阔,从不曾患得患失。如此津津乐道于吃,此乃东坡式的抗诉,是对不公的调侃,是逆境中的乐观无畏,更是对权势宵小的不屑。

东坡肉、东坡羹、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豆腐等等,凡六十六种,多研制于贬谪之所。长江绕郭知鱼美,桃花流水鳜鱼肥,日啖荔枝三百颗,真是食不厌其烦。东坡好吃耶?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