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乡村医生》的叙事艺术探究

2024-09-29 00:00:00陈玲
名家名作 2024年24期

[摘 要] 卡夫卡的小说擅长通过怪诞的内容,揭示社会现实的荒诞、非理性和人的自我存在的痛苦。《乡村医生》是卡夫卡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最喜爱的一部作品。在这篇梦幻性的作品中,其似述梦而又非写梦的独特性,暗示了现实社会中人存在的不确定性与非理性。在短小精悍的篇幅中,用紧凑的叙述时间建构了三重困境,以叙事空间变换隐喻现实境遇,放大现实困境的解决难度,凸显现代生活的荒诞不经。

[关 键 词] 卡夫卡;《乡村医生》;叙事艺术;空间;自我

作为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奠基人之一,卡夫卡以其作品揭露了西方现代社会中人无法掌握自己命运而导致“异化”的现象,向人们坦露了自己同时也是现代人生活中的焦虑与困惑。时间、地点的不具体与不确定,背景的模糊不清以及采用象征、夸张和隐喻等表现手法,使得卡夫卡的作品显得含蓄乃至隐晦,却意义深刻。

《乡村医生》是卡夫卡的一部短篇小说,是作者能从中感到稍纵即逝的满足的重要作品之一。在这篇具有梦一般的特征的小说中,真实与梦境混合,梦境似的呈现已不是一般的文学想象,而是作者生存体验的隐喻,体现了一种难堪的似命中注定一样的生存境遇。对待这种独特的经验,卡夫卡的叙述自成特色,反常化和陌生化的手法使人感觉荒诞得无所适从,小说中的闲来一笔,更是模糊了作品的主旨。为此,需要深入其营造的梦境般的故事中,从其“说梦”般的叙事方式中探究存在的意义。

一、紧凑的叙述时间与三重困境的建构

(一)传统的形式与深层次的现代主义内涵

与其他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相比,卡夫卡的作品在形式方面难以给人一种“现代”感,虽然他的某些作品内容读起来一如某些现代主义作家如乔伊斯的作品般艰涩。然而认真研读后,我们就不难发现,卡夫卡的作品表uM7R6usrmzaf2EEuyBDeSw==面传统,不以形式取胜,但形式早已蕴含于作品的深层结构,体现于其精神气质之上,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中透露着关于现代人及现代生活的蛛丝马迹,《乡村医生》就可以看作是这样的一篇作品。

卡夫卡钟情、也擅长描写自己独特的内心体验,如他自己在1911年8月的一篇日记中所说:“描写我梦一般的内心生活的意义使其他一切变得次要,使它们以可怕的方式开始凋谢,再也遏止不住。” [1]41 就是对这“梦一般的内心生活”的描述,使我们得以看到卡夫卡的一篇篇梦幻性的作品。在《城堡》中,被称为“土地测量员”的K,千方百计要进入城堡却怎么也进不去,其情形好似我们睡梦中想看清一个人、一件物的真实面貌,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来看个清楚,只留下梦醒时分的无限回味、好奇与遗憾。《乡村医生》据说是作者最喜爱的短篇之一,其中梦的痕迹也依稀可见。

福斯特说:“小说就是讲故事……故事是一切小说不可或缺的最高要素。”[2]卡夫卡是个“说梦”的高手,一开始就把我们强行拉进“梦”的中途,陪着他一起不知所措。这种“抛入式开头”的小说开端,突兀却不生硬,让人直想跟着叙述者将故事进行下去。作品为我们叙述了一个曲折的故事:“我”是一名乡村医生,半夜需外出急诊却没有马车;待驾车之马离奇现身猪圈,“我”又陷入两难境地,出发去救治病人还是救被马车夫觊觎的罗莎,然而不容“我”做最后决定,马车已瞬间到达病人的家。作为医生的“我”,一开始竟诊断不出病来,最后被病人家属剥光衣服与病人并躺一床,企图通过实行奇特的医治仪式治愈病人。好不容易抚慰不治的病人至安息,脱身室外,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只好随马车飘荡在茫茫雪原之上。这一下,自救尚且不能,更何况救罗莎。我们无意于将《乡村医生》当作一个梦境或奇幻冒险经历来读,但是作为反映人的内心世界、思想意识的文字,却偏偏显现出以上二者的某些特性来。废弃的猪圈突现骏马和车夫,马车瞬间移动至目的地,“像在潮水里的木头一样向前急驰”[3]137,奇怪的鲜花状的伤口、救治仪式,挂在马车后面怎么也够不着的皮大衣等,冲击着小说给我们带来的现实感,带给人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卡夫卡小说中对此种氛围的营造早已是驾轻就熟,无须特意凸显,这种现实因素与非现实因素交织的叙述手段已与故事水乳交融。这一点,从短篇《变形记》中也可窥见一二。

(二)三重困境与现代社会生存处境的比照

如何理解卡夫卡这个“梦一般”的内心世界?在短短的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里,“我”便遭遇了三重困境:无马出诊,救治病人还是救自己的侍女罗莎以及自救的困境。每一次都牵动人的神经,使人不由自主地产生紧迫感。而两匹高头大马的出现更是推动故事节奏或急或缓地向前发展。它们的存在是适宜的,因为有了马,“我”可以驾车出诊。但是同时它们的存在又是尴尬的,在“我”想救罗莎和救自己的时刻都表现出不合时宜的举动。在“我”需要停顿、思考,做决定的时刻,它们却展示神速把“我”瞬间带到目的地,而在“我”逃走自救的关键时刻却慢悠悠地行走在茫茫雪原上。罗莎在看到这两匹马时曾笑着说了一句话“人有时不知道自己家还有什么”[3]137,在现代社会,人们还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往哪里去。虽然和小说一开头就把人抛入一种窘迫的境地不一样,小说结尾呈现了开放式的场景,但是物理空间的扩大并没能消除生存空间的焦虑,人们还是退居内心寻找心灵的平静。

卡夫卡不是一个特例,只是他笔下叙述的自己更加特殊的心境而已。在社会生活中,卡夫卡和很多现代人一样,限制在办公室格子间里度过大部分的职业生涯。在家中父亲高大威严的阴影之下小心翼翼地生活,不得不时时退而倾听自己的心声。还是在日记中,卡夫卡说道:“我实际上被一脚踢出这个社会了……叔叔的判断……使我得以在家庭感情内部也看到我们的世界那寒冷的空间。”[1]9与巴尔扎克的“我在摧毁一切障碍”,卡夫卡觉得是“一切障碍在摧毁我”[4]。作为一个个体,卡夫卡的处境尴尬:

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教徒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最初确是这样),他在犹太教当中不是自己人。作为说德语的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作为劳工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不完全属于劳动者。但他也不是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作家。但就作家来说,他也不是,因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的家庭里,我比陌生人还要陌生”[5]。

特殊的处境使得卡夫卡不时地把自己作品的主人公设置为不是被排斥在外(《城堡》里的K),就是被送往异国他乡(《司炉》中的卡尔),要么干脆退缩至更小的空间,失去人类特性,异化为非人类(《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乡村医生”没有异化为昆虫之类的生物,却不时陷入被拒绝的境地:马车夫拒绝同行,病人拒不治病,曾经的病人不愿出手搭救……现代社会人的孤立无援,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得到象征性的呈现。

第一人称和现在时的叙述方式更是加深了我们对卡夫卡内心关于生存空间恐惧不安的了解。从被抛入困境开始,我们就随着这逼仄感听卡夫卡把梦境般的故事说下去。第一人称内聚焦的视角以及现在时的叙述方式,既如实地记叙着主人公“我”此刻及之后经历的事,又以梦为外衣添加了一些荒诞的情节,从而自如地掌控着故事的节奏,松弛有度;并在表面的轻松与内心的紧张之间形成一种张力,让叙述者的声音在其间收缩自如。与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和现在时叙述时态相对应,小说的叙述空间呈现为故事空间和话语空间合一的情形。以“我”的语气叙述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故事发生的场所和讲述故事的地点可以说是重合的。本来就逼仄的空间还要缩减,这样经济节约的叙述如果不是作者有意为之,也应该是作者内心紧迫、不安状态的表现。

二、存在的现实与意义的剥离

(一)故事发展逻辑与现实困境的无限延宕

有时候,让人难堪的并不是人的欲望太多,而是由太多命定式的外部力量束缚逼迫着,连“静悄悄地把我放到一个角落里去,能够呼吸就心满意足了”[1]9的愿望都不能轻易满足。不仅如此,存在的现实与意义在现代主义作品中夸张、反讽、暗示、象征等的叙述下还常常出现分离。《乡村医生》叙述似梦的一种非理性状态,充满各种隐喻性符号,让人混淆现实与梦境,而使意义与目的分裂的却是故事的发展逻辑。布雷蒙将小说的逻辑发展归纳为一系列叙事序列,他认为小说的主人公往往一开始就面临某个问题,故事的发展就从这个问题开始,要么是“试图解决问题,打破困境”,要么就是“问题无从解决,主人公陷入僵局”[6]。卡夫卡很多作品的叙事结构和传统小说都差不多,不同的是他拉大了解决问题所遇到的困难和问题解决之间的距离,使得作品中主人公的目的总是迟迟难以达到。即使这样,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也仍旧为排除困难以达目的而做无意义的挣扎。无论是《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还是《诉讼》中的K,都改变不了故事一开始就注定了的结局。

在《乡村医生》中,“我”也是一开始就遇到困境:无驾车的马,但是这个困境很快就解决了,可是却由此引发了第二重困境:救病人还是侍女。还没等问题解决又遇上自救的困境,虽逃出生天,却无法回家,只能在雪原上游荡。罗莎、自己,甚至病人(没有施展医术,只是在“我”从医生转而为类似圣职人员的抚慰下安息)都未能达到拯救的初衷,似要不了了之,无限延宕下去。困境仍是困境,问题仍未得到解决,目的和结果因此出现了疏离,意义分裂了,存在也变成了一种尴尬。卡夫卡曾说过两句话,可以与此互为阐释:“我的两个时钟走得不一致。内心的那个时钟发疯似的,或者说着魔似的,或者说无论如何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猛跑着,外部的那个则慢腾腾地以平常的速度走着”[1]59。

(二)叙事空间:自我与本我挣扎意义的消解

现代文学中被模糊的环境常可看作是具体化的一种心理状态。在这种环境中,时间的缺乏或淡化反而凸显了作品的空间形式。讲究空间形式的小说为了达到其追求现实的目标,会选择放弃因果和年代叙述的传统。论者称,卡夫卡的作品营造了一个“无时间的神话王国”,“时间参照的缺乏把他的作品更为坚实地植根于空间形式的领域中”[7]148。在《乡村医生》中,短暂的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就将读者的目光更多地引向了空间的变换。在以空间形式为主的小说中,空间结构的目的在于表明人的存在并非仅是线性的,各种因素交叉纵横,任何特定的因素都可能影响到其他因素的发展,“空间形式传达的是生活领域中的一种意义,而不是它的广度或它的‘长度’”[7]166。

在现代社会,作为人类个体的“我”的存在意义何在,何处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处?“坐着尘世间的车子,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流浪”[3]141是一种境界,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在此之前,“我”藏身于卡夫卡叙述的字里行间,尤其是故事发生的三个主要场所:医生的家、病人的家以及茫茫雪原。如前所述,卡夫卡对世界、对生存空间是敏感的,尽管“这丰富的世界”与人们总是若即若离,而显得“既恶劣又烦人”,卡夫卡仍旧想将这世界诉诸笔端。《乡村医生》中三个主要故事空间作为作者内心体验外化的场所,为我们剖析卡夫卡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提供了可能。

医生的家是原始欲望的存身之所,“驻扎”在这里的是“本我”,原始冲动如性本能等生物性需求在此已抽象为现代社会生活中对一种安逸、无人干扰、不受威胁的基本生活的追求。两匹骏马和一个卑琐的马车夫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静,马车夫对罗莎居心不良,这首先激起了“我”对罗莎的保护本能反应。因为罗莎此前一直都是被“我”忽略的存在,就像这天晚上长期废弃不用的猪圈出现了马和车夫,显示了它的重要性一样。罗莎和她所在的地方,即“我”的家都成了作为个体的“我”想要回归的地方。有意思的是医生漫不经心踢猪圈门的那一脚,暗示着潜意识之门的打开,也预示着理性的代表,“自我”将与非理性状态作的一番挣扎。

卡夫卡对故事空间的描写着墨不多,寥寥几笔带过,我们能感受到的是严寒的外部世界这个背景下每一处所的寒风凛冽。病人的家有满怀希望、手忙脚乱、来回走动的家属,“病人的房间里的空气简直无法呼吸”[3]138,这样封闭得让人窒息的空间远离罗莎而因为有需要救治的病人,其实是对“我”想耽搁于温柔乡的克制,是理性的“自我”对“本我”矛盾的调解。在救病人还是救罗莎的矛盾中,尽管不愿意,理性还是占了上风。虽然病人不治而终,使得“我”的坚持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无意义了。这就是卡夫卡揭示的现代社会生存的尴尬之一,费尽心思,排除万难坚持下来的事情不仅不一定是正确有益的,它反而会让人生变得荒谬可笑。当年老的医生驾着两匹懒懒散散的马,蹒跚地行走在雪原上没有一点要回到家的迹象时,家庭、事业甚至生命都快失去保障了,“我”光着的身子内是一颗和世界一样冰冷的心。

如果放弃一切是达到至善境界的必经之路,那么这场回归的路程将如游荡在茫茫原野般失去方向,看不到尽头,无法通过。“我”将是这个时代里无处可归的“游魂”,坐着尘世间的车子,驾着非人间的马,喊着上当受骗,到处流浪。

三、结束语

文章从叙述视角、时间、空间以及叙事结构、功能等方面对卡夫卡《乡村医生》进行分析,使我们不仅看到了现代人身处现实却过着非现实、非理性的生活的一种生存状态,也窥视了现代人心灵深处因被异化而表现出的孤独、失落的自我以及人性和生命价值的丧失。然而,如果一部作品只是向人们透露一股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失望、悲观情绪,那么它的价值也会大打折扣。解读者的任务不仅在于深入探究作品本身的意蕴,而更应该在认清现实之后,或警醒世人,或引起疗救之效。

参考文献:

[1] 卡夫卡.卡夫卡书信日记选[M].叶廷芳,黎奇,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

[2]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3] 卡夫卡.卡夫卡集[M]. 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4]卡夫卡.误入世界:卡夫卡悖谬论集[M].黎奇,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5] 罗明洲,陈志英.西方现代派文学论要[M].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1990.

[6]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7]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秦林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作者单位:中共始兴县委党校

作者简介:陈玲(1988—),女,汉族,广东韶关人,研究生,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文化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