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梦

一

许多年前，我曾遇见过一片金黄的麦田。

那片金色的麦田在风中微微颤动。我小心翼翼地在麦田的缝隙里穿梭，耳边不时闪过呼呼的风声，偶尔还有几声虫儿的鸣叫。

他就站在这一片金黄色的麦田里，个子要比我高上半头，他的身子很瘦，穿着一件泛黄的白色汗衫。在阳光里，他的发梢闪烁出不真实的金黄。

他见我朝他走近了，拉着衣角，也开心地凑了过来。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身后躲藏着一只小羊羔。我之前听爷爷说过，这只小羊羔生下来时很瘦弱，一看就养不活，大人们就打算用它给长辈们补补身子，但他偏不让，把小羊羔紧紧地搂着。大人们自然没了办法，就没再多言。没承想，小羊羔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大娘、大伯都回来了不？”我光顾着看小羊羔了，一抬头，他已经走到我面前。

“没，他们工作忙，这个暑假只留我一人回爷爷家住。”我说话的声音很轻，几乎不敢多看他一眼。

“你想去哪里玩？我带着你。”

“磊子！你的小羊羔啥时候能卖了呀？”一群孩子的吵闹声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一边玩儿去！”他皱起了眉头，嘴上还是笑呵呵的。

我转过身，生怕这些淘气孩子会迎向我，向我也开起嘴炮。

他比我大五岁，就像村里的孩子们拿他寻趣儿时喊出的名字一样，在这个小村落里的大伯、大婶都叫他“磊子”，我理应不能这么叫他，爷爷告诉过我，他家不但是我家邻居，而且也算上是一门表叔亲，按照辈分排，我应该叫他一声“表哥”。

但我并没有按礼数出牌，从我很小那会儿见到他时，他的右腿就已经不利索了，爷爷说他是腊月出生的，从医院出来时正刮着大风，哇哇啼哭的他在她娘怀里时多半是进了邪风，落下了怪病。

在我的印象里，他的双手总能做出一些好玩意儿来。通常放羊得闲，他还会带一个小木盒，小木盒里面装着用木棍雕刻而成的小汽车和小木偶，还有一些和十二生肖有关的小动物，等装满了一盒，他便会乐呵呵地站在村口，把这些小玩意儿送给他弟弟和村里的小孩子。

也就在我回爷爷家住的那个暑假，他没事时常会来院子里帮爷爷收拾葡萄藤，或者做一些拾米、抬面的体力活。爷爷为了答谢他，特意从乡镇上的果铺里买了一个大西瓜，先就着院子里的水龙头冲一冲，再接上一盆凉水，把西瓜放在盆子里搁半天。等到切开西瓜时，红彤彤的西瓜瓤儿分外香甜。

切完西瓜后，爷爷会叮嘱我们千万别贪嘴，毕竟炎夏吃多了凉西瓜会拉肚子。他很听爷爷的话，吃上几块后，就蹲坐在院子里的柿子树前呆望着墙上的爬山虎去了。有一次，他蹲在水缸旁边，手里拿着木棍似乎在雕刻着什么。我凑过去，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刻的是什么？”

“还没想好！”他先是回了一句，又赶忙顺嘴搭了一句话，“你属啥的？我给你雕刻一个属相！”

我既惊讶又兴奋地回了两个字：“老虎。”

他憨笑了一声，抖了抖褶皱的衣衫，蹲在一角，左手拿出一个尖利的刻刀，右手从木盒子里拿出一个结实的小木棍。我凑过去，两只眼睛不觉地停在那只被徐徐雕刻而出的牙齿尖尖的小老虎身上，最妙的是小老虎的眼睛，虽然只有豆子般大小，却很精神，配合上它脑袋上的那个大写的“王”字，别提多气派了！

很快，小老虎便递到了我的手里，我轻轻低下头，擦了擦小老虎额头上的碎木屑，似乎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木头香气：“你真厉害！就像城里的手艺人！”

我的话实属一时兴起，他听了，羞涩地笑了两声：“其实，我的梦想就是去城里当个手艺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聊起了自己的梦想，他说起这个梦想时，眼睛里还跳跃着星星。

二

自从我在城里上了小学四年级后，父母因为工作繁忙，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一次，爸爸从老家回来后告诉我，爷爷得了胃病，病得还不轻。我站在一边愣愣地听着，想象着爷爷在床榻上饱受胃病折磨的样子，心里满是忧伤。

爷爷离开这个世界那天，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样慌慌张张地和爸妈一起赶回老家的了，我只记得自己从火车上跳下来时，四周围满是沉闷又黏热的空气。

爷爷去世后的一个星期，因为还要处理爷爷的后事，爸爸妈妈都留了下来。当时正值暑假，我也选择守在家里。没事的时候，我会走到村东头的那片向日葵花田里，爷爷在时常带我来这里捉蛐蛐和放风筝。花田里的向日葵一株挨着一株，在太阳的照射下，用力地绽开椭圆形的花盘，夏日炙热的风儿在一片片黄得发亮的花瓣间起舞、摇曳。我蹲坐在一株最大的向日葵花盘前，发起了呆。

一天中午，我正呆望着向日葵花盘时，磊子不声不响地坐到了我身边。

他陪着我坐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了一句话：“爷爷一定去另一个世界里享福了。”

我转过头，望向他，问道：“那个世界也会有这么金黄的向日葵吗？”

“当然，那里啥花都有！”他憨笑了一声。

“太好了！爷爷最喜欢看花了！看着这花，我总觉得爷爷就在我身边。”

这句话说完的一瞬间，我的坏心情也消失了一大半。

一转眼，到了我和这片葵花田道别的时刻。为了赶上回城里的火车，妈妈很早就喊醒了我，在匆匆梳洗之后，我和爸妈站成一排，等待着孙叔叔的面包车。爷爷家离村镇上的火车站有一大段距离，且整个土路坑坑洼洼的。孙叔叔的面包车够大，他听说爸爸要走，二话没说，专程来接我们。

我帮着妈妈收拾好行李后，在微微透亮的夜色里，看到了一个背着鼓鼓囊囊的重物的身影。直到这个身影完全靠近，我才认出是他。

“我爹嘱咐让我给你们带一袋子红薯，红薯是自家地里种的，甜得很呢！城里指定没有！”磊子擦擦汗，将一袋子红薯递给爸爸。

“谢谢磊子！”爸爸拍了拍他溢满汗珠的肩膀。

“对了，我有个礼物给你！”听见孙叔叔的车引擎响了两声，他恍然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借着朦胧的光亮，急匆匆地递到我的手里。

“快上车吧！时间不早了！”孙叔叔喊了一声。

我愣了一下，慌忙朝他挥了挥手，爸妈对他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拉上我，一起坐到了车里。

等我转过头时，他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细长的竹竿。我这才把手中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青绿色的小笛子，从材质上看，应该是用向日葵的花杆做成的，笛子上面钻了四个小孔儿，后面还雕刻着一个圆扁扁的葵花盘。

“这是笛子吗？磊子的手可真巧！”妈妈凑过来，感叹了一句。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笛子，绿油油的笛子散发着淡淡的花叶香气，我把它凑近嘴边，轻轻地吹奏了起来，四个小孔接连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那声音虽和专业的笛声比起来相差甚远，但在天边冉冉升起的红日照射下，我却感受到了只有梦境里才有的美。

作者简介

张娟，笔名妙妙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大白鲸”儿童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儿童文学组冠军、“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奖、《东方少年》重点扶持作品小说奖等。著有《彩石山》《失物旅行箱》《琥珀，琥珀》等。

（责任编辑：王庆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