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小明!下课给我到办公室来!”这句话我不知道听过多少次,这次叫我的是数学老师李栋梁。
李老师是我们学校的老教师了,上课兢兢业业,拿了很多奖项,教育学生很有一手,但唯独对我没有了招法。走进办公室,李老师正坐在位置上,深黑色的办公桌收拾得整整齐齐,上面有一盆绿萝,绿萝的左边摆着大小不一的奖杯,绿萝的右边则是我“不堪入目”的试卷。
“吕小明啊吕小明,我不明白,你这个成绩,是对我有意见吗?”他说我的名字时故意拖得很长,然后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敢与他对视,低头把两只手的手指蜷成了各种形状,默不作声。
“你看看你!这么简单的计算题,你都没有写……”李老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几乎每天都要受到各科老师的批评,早就心如止水了。但是我也有十分得意的地方,我的语文成绩是年级第三,写出的文章也时常被作为范本在课上评讲,这也是我少有的高光时刻。
“吕小明!吕小明!”李老师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神游天外”的样子,“我刚刚说了什么,你再复述一遍!”
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李老师用右手把眼睛和上鼻梁盖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回去吧。”
于是我又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走回教室。
我回来的样子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脸得意。周围的同学问我是不是依旧“稳定发挥”,把老师气得头疼。我点点头,仿佛这件事对我来说微不足道,但这足以稳定我在班上的“地位”。
上语文课的时候,我会一改在其他课上的颓废,积极思考,主动回答问题。因为文学是我所热爱的,也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特长。
第二天,同学们都在讨论我们班会转来一个新同学,据我“小弟”的可靠消息,他是从上海来的,这让我感到十分新奇。“上海”这个名字我只在电视上听过,怎么会有那里的学生来我们镇读书?
“安静!安静!”班主任王晓梅进来强调纪律,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白色T恤、黑色裤子,头发微微上翘的同学,王晓梅让他做自我介绍。“各位同学好,我是王帅,以前的同学都叫我帅子,我来自上海陆家嘴,喜欢踢足球、打篮球……”
我在台下想着陆家嘴是个什么地方,和我们这儿的刘家沟是不是差不多,怎么还有这么多种类的球?
这时,王晓梅笑着说:“欢迎这位新同学,我们五年级三班又有新成员了!”掌声随即响起……
下课后果然不出所料,同学们纷纷围到转学生身边。
“王帅同学,上海大吗?”
“大呀,很大很大!”
“那么大概有多大?有我们李家镇大吗?”
“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比县城大。”
“比县城还大!那会不会迷路?”
“不会的,有公交车,公交车可以送我回家。”
于是,人群的话题又转向了公交车。望着被围在人群中间的他,我感到被抢了风头,于是我凑过去问:“陆家嘴是不是和我们刘家沟差不多大?”
“应该要大一些吧!”
“大多少?”
“大约是——这么大……”说着,他抱着什么物体似的双手张得老开。
后来我发现他的成绩十分好,老师们常常夸他是栋梁之材,就连语文老师杨梅梅也这么说。其他老师怎么说我不管,但是语文老师也这么说,让我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这不,李二狗跑过来讲:“明哥,看来你的地位不保了啊!”
我笑了笑:“看我怎么会会他。”
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我看到王帅在大树下看书,周围挤满了问东问西的女同学,他一笑就有人脸红。
我走上前去:“王帅,你在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
“诗歌。”
“诗歌?是李白的那种吗?”
他笑了笑:“不是,是现代诗。”
“现代诗是什么?给我看看。”说罢,我便把书从他手中拿了过来。“《致橡树》?怎么这么奇怪?像我们平时说话似的,这也能算诗吗?”
“这是现代诗,现代诗就是这样。”
“那‘床前明月光’算什么?”我一阵着急。
“那个叫古诗。”
周围有几个女生讥笑起来:“吕小明,你看人家王帅懂得真多啊,你就不要和王帅比了。”
我耳朵一阵发热,从人堆里跑出去了。我不愿意相信诗歌还有白话的口吻,诗歌不就应该是“床前明月光”那个样子吗?我决定去找杨梅梅老师,她一定会支持我的。我想:平日我写的作文,杨老师都会表扬我,说我写得很真实。
“咚咚咚……”我敲响了杨老师办公室的门。
“请进!”
杨老师知道是我来,因为五年级三个班的学生里,只有我经常来找她。
“吕小明,你有什么事情吗?上次你写的作文我看了,写得很棒,但是有一个比喻,我觉得还不大恰当。”
我又高兴起来,带着点儿扬扬自得,杨老师还是很关注我的,并没有因为王帅的到来而忽视了我,于是我问道:“老师,诗歌是不是就像李白、杜甫写的那样才叫诗歌?”
杨老师说:“不是,我们现在学的都叫古诗,相应的还有一种诗的类别,叫做现代诗,你在以后的学习中会了解到的。”
我着急地说:“像《致橡树》那样吗?”
杨老师的眼睛好像有些发光,说:“你看过《致橡树》?是朦胧派诗人舒婷的代表作品,我很喜欢这首诗。‘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没想到我的学生里还有这么早就关注现代诗的。吕小明,我为你感到骄傲!”说罢,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点赞”。
但我并不开心,我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她让我向王帅学习。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我想起杨老师说下周有个小学生作文比赛,每所学校有两个名额,我想可能就是我和王帅了,打败他的机会就在眼前!
果然,学校派我们去县城的小学参加比赛,比赛的前一天,杨老师给我俩进行了特训,讲到了修辞手法、写作方式,还有如何让人眼前一亮……我当时意识到,我也许能够成为我们李家镇小学的骄傲啊!
比赛当天,学校让李栋梁老师送我俩去县城,因为李老师有一辆改装过的摩托车,算上驾驶员,可以坐三个人,于是我们就这样一起出发了。
到了县小学,我才算是开了眼。县小学有两栋教学楼、两层高的食堂、塑胶跑道和各种新鲜玩意儿。反观王帅,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看着他,我竟生出一种羡慕的感觉。
走进会议室,各个乡镇学校的代表们都来了,希望小学、张家乡小学、莲花乡小学、水井小学……当然还有县小学的同学,他们无一不是学校的翘楚。
我在心里暗暗鼓劲儿:可不能给咱刘家镇小学丢脸啊!王帅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我并不认为他的作文能够超过我,无论什么体裁都是,当然现代诗除外,因为我还没有研究明白。
我们这些参加比赛的同学在一个班里进行比赛。不多时,一个打扮十分潮流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有一个小辫子,一晃一晃的,我不禁当场笑出了声……
作文题目公布后,我想起杨老师的嘱咐:让老师有眼前一亮的感觉,还有名人名言、修辞手法……我不明白,我是应该用修辞的手法写名人名言呢,还是应该用名人名言的方式表现修辞手法呢?可是这样不就改变原句了吗?
我陷入了思维的恶性循环,有些头晕。
思考时,我隐约看见有的同学已经在奋笔疾书,也有的像我一样还在迷茫。王帅在做什么?这小子怎么写得这么快?我打了自己一巴掌,看着眼前的作文格,我决定按照自己的方式来。
一个小时后,“小辫子”把作文纸收了上去,通知我们评审需要两周,随即便离开了教室。
李栋梁已经骑着车在门口等我们,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好好地从正面看他,他脸上有些皱纹,缺了一个门牙,笑起来时眼睛并不大……我觉得好像有点儿什么莫名的情绪压在我的胸口。
等回到学校,杨老师问我写得怎么样时,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王帅在旁边拍了拍我,我才反应过来,说:“还不错,应该能够得到名次吧。”
杨老师抿了抿嘴唇,笑着安慰道:“重在参与,毕竟是第一次去比赛嘛。”这句话我听着不大舒服,好像是对我不抱希望似的。
回到教室,李二狗就笑着问我写作写得怎么样。我故作正经,头向上仰起45度,然后眼睛微翕,清了清嗓子,道:“小老弟,你要学的还有很多,我的功力你还不知道吗?”我偷偷瞥了一眼,发现他已经开始憋笑,但碍于我的面子没有笑出来。我有些不悦。
“下节又是李栋梁的课……”我的同桌孙小跳说罢便噫吁长叹。
不过我对此有了些不一样的看法,好像李栋梁也不是那么凶,好像他的课也不是那么无聊,于是我“宽宏大量”地决定好好上他一节课。
我坐在班级的第四排,王帅坐在第二排,王帅的同桌是班长李小红,我总感觉她是一个奇怪的人。
李小红以前从来不打扮,这几天却托她妈妈从县商店里带了瓶香水回来,虽然我怎么看,那都像是花露水的瓶子。她动不动就拿着那瓶香水在自己身上喷来喷去,导致我们后排也沉浸在她的芬芳之中。
王帅不知道会怎么想呢?也许他并不会在意这些事情,也许上海有更高档的香水,他也闻过……
我正想着,李栋梁推门而入。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白色衬衫、黑色裤子,还有一双常年穿的皮鞋,以及他那十分惹人注意的门牙……
“同学们,这节课我们讲解方程的原理!”他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标题,然后抛出几个问题,接着开始讲新课,最后布置作业。他总是这样。这节课我听得很认真,李栋梁下课后给了我一个“点赞”。
公布获奖名单的时间很快到了,王帅和我取得了县第一和第二的成绩,随后被推荐去市里比赛。
我的心情有些复杂,欢喜与忧伤萦绕着我,为什么王帅比我强?自负的我被王帅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宁愿相信是老师判错了成绩,因为我才是那个经常写出范文在班上评讲的人啊!
很快,我收拾好心情,鼓励自己:我们之间只相差一分,我想,还是很有可能在市比赛上打败他的。
晚上放学回家,我把鸭子和鸡喂好,然后脱下书包,冥思苦想起来。
爷爷听到我回来了,从卧室走出来。
爷爷是一个退伍军人,见过很多的事情,平时有不懂的问题,我都会去向他请教。但这次我想一个人独立地解决问题,于是什么也没说。
爷爷似乎也看出我有心事,贴心地给我留足了独自思考的空间。
……
市比赛的主题是“我的老师”,按说这样寻常的主题于我而言并不难,但因为是市比赛,我想着绝不能掉以轻心,便细细斟酌起来。仔细梳理了一番脑海中的记忆,我才发现,给我留下足够印象的老师只有杨梅梅和李栋梁。接着,我的思绪又飘向王帅。王帅会写谁呢?他刚刚转学过来,对这里的老师还不大熟悉,班主任王晓梅是教务处主任,平时比较忙,没怎么关注过他,所以王帅极有可能写他在上海的老师。上海的老师是啥样?也许可以从他的作文中一窥究竟。
我决定写李栋梁,我感觉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虽然之前我经常惹他生气,但是最近我确乎发现了他身上一些闪光的地方。
比赛回来后,我敲响了数学组办公室的门,一班班主任李东说了声:“请进!”他看到我便开起了玩笑:“哟,吕小明,你又被李老师约谈了吗?李老师在那里,快去吧!”说罢,便开始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我走到李老师的桌前,他依旧是那身白衬衫、黑西裤的打扮。
“吕小明,找我有什么事?”他先抬头问我。
“李老师,我想采访您一些问题,您现在有空吗?”
“有的,你问吧。”
我问了很多问题,从而我也知道了很多。比如李栋梁是我们镇初中考出去的,以初中第二的成绩考到市中师读了三年中师数学;他在学校里面苦练板书,于是才有了现在的一手好字;实际上他能去条件更好的县小学任教,但他选择了回到李家镇来当起了镇小学的数学教师;当教师二十余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多次被评为市先进教师……我仿佛看到他执粉笔板书的样子。
“那你呢,吕小明,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我还不知道。”
“那等你知道了再告诉我吧,我期待你的回答。”
我向李老师鞠了一躬,出了办公室。走在走廊上,我的眼角竟有些湿润了。我曾不止一次惹他生气,他还对我抱有这样的期望,那种莫名的情绪又涌上我的心头了。
在等待市赛出结果的时间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小辫子”老师从县小学下来送教,第一站就是李家镇小学。他来了之后,我才发现他是一名美术老师,从省艺术学院毕业。我想起县比赛那天的笑声,感到有些惭愧。
“小辫子”老师开始自我介绍:“同学们好,我叫冼宇。”说罢,便工工整整地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二狗却闹了个笑话:“老师,您是不是写错了?这个字不是读xǐ吗?”
王帅更正道:“这字念xiǎn,著名的音乐家冼星海先生就姓冼。”
冼宇说:“这位同学敢于提出问题很不错,另外这位同学也回答得很棒,你叫什么名字?”
还没等王帅开口,李小红便抢着回答道:“他叫王帅,上海来的同学!”那个“上海”的字眼被她说得格外得意,好像她亲眼见过上海似的。
冼宇笑了笑,随后言归正传,抛出问题:“同学们,你们喜欢画画吗?”
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喜欢!”
我也喜欢画点儿小人在战场上打来打去的场景,不知道这能不能算入美术的范畴。
“好的,同学们,大家欣赏过哪些著名画作吗?”
李二狗跳起来说:“法国那个卢浮宫里有那个什么……什么……娜塔莉莎,对吧?”
我们一脸茫然,随后冼宇更正道:“这位同学应该是想说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吧?是的,这是世界上非常有名的艺术瑰宝,有其他同学知道吗?”
这对我们一群孩子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于是班上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王帅这个时候举起了手,冼宇示意他发言。王帅回答道:“我看过印象派画家莫奈的《日出·印象》。”
冼宇显然有些高兴,因为印象派这样的专业名词,从一个小学生的嘴里说出来,足够令人惊喜。随后,他便开始讲起了美术透视的基本原理,并布置了一个用透视画法画我们学校的作业。他下次还会来送教,并收取我们的作业。
美术这种高雅的艺术对我们这群学生来说,吸引力太大,于是我们开始在校园的各个角落进行观察并认真绘画。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李二狗都把画给画好了,我却还未动笔,因此十分苦恼。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个透视的概念,我还没有理解透彻,我不好低下头去问李二狗,李小红又整天研究她的花露水。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王帅问我要不要一起画画。
我感到一阵茫然。为什么王帅愿意和我一起画,他不知道我对他有些排斥吗?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我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厌恶,厌恶自己以前愚蠢幼稚的行为。
最终,我还是决定与王帅一起画画。
走在操场上,他给我讲起远点透视:“吕小明,实际上远点透视就是把远处的景物逐渐缩小,然后逐渐归为一点,达到感受上的远近效果。”
我点了点头,终于问起了一直压在心里的疑问:“王帅,你为什么从上海到李家镇来?”
他好像知道我要这么问,很自然地回答道:“我的父母去世了,我的爸爸以前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后来欠了很多债,跳到黄浦江里了……我的妈妈也伤心欲绝得了抑郁症,在两个月前自杀。我的爷爷奶奶住在这里,于是我回来了。”
听罢,我有些发怔,我开始想到在那棵大树下读的现代诗,在县小学时他的淡定,还有在冼宇课上所表现的从容,以及莫奈的《日出·印象》……这些事情一股脑儿涌上心头,我想起杨梅梅老师讲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应该怎么去面对他?我决定向他道歉。这句道歉究竟是为了我以前对他的排斥而道歉,还是为了刚才提起他伤心的过往而道歉,就连我自己也不大清楚。
王帅虽然有些发愣,但很快便摆了摆手说:“没关系的。”
后来我和王帅成了朋友,李二狗追随的对象里也加了一个王帅,我知道了有一个诗人叫顾城,他曾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也知道了一个叫徐志摩的诗人在作别大学时的轻叹。
王帅的肚子里好像有数不尽的知识。在我对爱情懵懂的年纪,他提起裴多菲这样说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原来还有一个遥远的地方叫做匈牙利,原来匈牙利有一个叫裴多菲的诗人,他愿意变成急流……
市作文比赛的结果出来了,王帅获二等奖,而我因为写李老师得了一等奖,王帅和老师们也由衷地替我感到高兴。
再往后小学毕业,我上了镇初中,王帅去了县初中,我们相见的次数开始屈指可数起来。
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仰望星空的时候,还会想起在那个夏天,王帅与我在树下读《致橡树》……
(责编/袁园 责校/李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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