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写作的起点与方法

1974年1月生于安徽省枞阳县，2005年7月博士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写作》杂志副主编。著有《“自由”的年代与困难的诗歌——六十、七十年代出生的中国诗人论》《“现代汉诗”的发生：晚清至五四》《“现代汉诗”的眼光——谈论新诗的一种方法》《如何谈论新诗——本体认知与批评方法》和诗集《噢恰当》等。2009年6-9月，为北美华人基督教学会该年度访问学者。2010-2011学年，为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费曼项目学者。2007年曾获“中国十大新锐诗评家”提名。2015年，获“安徽诗歌奖·优秀评论家”奖。

在这个夏天，很高兴受邀参加第二届“跟着课本读中国”光芒少年研学团系列活动，与众多朋友、小朋友和家长们分享文学写作的经验和秘诀。

7月29日上午是活动的开幕式，在来文化馆的大巴上，我听到同行的家长们在议论说：“下午我们好像没有被安排活动，应该可以去逛逛街……”当时我心里很失落，下午不是安排我有讲座么？我的讲座就等于没有安排？开玩笑的，我不是要求家长也一定在这里守着孩子，而是想说：我的文学课，绝对不仅仅是针对孩子们的“如何写作文”，与家长没关系，我的文学课是关于“如何写东西”。写东西是一种自我表达，因此可以说，这堂课对任何人都有用。

我的女儿娜娜有个堂哥，即将大二，他在高中的时候开始对语文学习产生焦虑，我就对他说：“大伯是教大学语文的，挺厉害的，你跟我学吧。”他不屑一顾：“跟你学？学不到分数！”然后他去了在武汉很有影响力的一家语文培训机构，很快，他的语文成绩就上去了。那个机构的校长是武汉大学文学院毕业的，是我正宗的学生——他的现代文学还是我教的。但是写作文、提升语文成绩，这些和文学写作不是一回事。今天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首先我想问问大家，文学（写作）是从哪里开始的？有同学说“想象力”，能说出这个答案，说明你是很有经验的。的确，没有想象力就无法写作。我和大家一样，听说这一次活动在连云港，特别激动，为什么？因为这里和《西游记》、孙悟空有关，孙悟空给我们的印象太深了，《西游记》这部小说，上天入地，各种神仙、妖魔鬼怪，太有想象力了！（顺便说一下，我本人和《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还有点儿关系。吴承恩祖籍安徽桐城高甸，今属枞阳县雨坛镇，吴承恩的名字就在高甸吴氏的族谱上。我也是雨坛镇人，我姑父就姓吴，我和吴承恩算是同乡）但是，想象力属于文学的方法，还不是文学的出发点。

真正的文学写作，是从哪里开始的？我觉得要从真诚开始，也就是说，我是真的想写这个东西，所以我才写。但很多时候，我们的作文是从这里开始的吗？我觉得不是。

我的小学时代，是四十年前，那时中国社会刚刚发生重大变化，我们写作文都有一个固定模式，开头一般是：“自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祖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学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结尾一般是：“长大以后，我一定要为了祖国的‘四个现代化’而奋斗或者奉献终身……”其实这个模式我们小孩子不太懂，只是跟着范文鹦鹉学舌。

彼时，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常常是《记一件小事》，题目虽然简单，但绝对不能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要写有意义的事情，所以这个题目不言而喻就是《记一件有意义的小事》。

什么事情是“有意义的”？孩子哪里知道“意义”是什么意思啊？所以老师鼓励的事情才叫有意义，这样看来，就应该写学雷锋做好事啦、长大以后我要做科学家或解放军的缘由啦等等。

但是在日常生活中，这些“有意义的”事情不经常发生，于是孩子们绞尽脑汁编造一些“有意义的”事，比如做好人好事，最常见的是扶老太太过马路。所以我们常常调侃：一到节假日，街上的老太太都不够用。也诞生了这样一个笑话：有一个老太太出门，颤颤巍巍地过马路，好不容易到马路对面了，又被几个小学生给架回去了，一到对面就被小学生给弄回去了。老太太最后哭了：“孩子们，放过我吧，我家在马路对面……”

我也写过类似的故事：上学路上，上课铃声快响了，我心急如焚，但路过田野时看见一头牛在啃庄稼，我是不管不问还是去制止牛啃庄稼呢？最后我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还是以人民群众的利益为重，把牛牵到生产队，交到队长的手里。最后我虽然上课迟到了，遭到了老师的批评，但我心里很自豪，因为我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再说一件娜娜的事，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一个作文《给你的亲人写一封信》。结果娜娜写的那篇作文得分很低，我很惊讶，就请老师给我看看她到底写了什么。原来，她写的不是我们家任何一个亲人、亲属，而是住在我们单元一楼楼道间的那位保洁员阿姨。那个阿姨每次和我女儿见面时都有互动，她们之间很熟悉，可能有些话她不和父母说，但却和那个阿姨说，她将这封信写给那个阿姨，也没错。因为，那个阿姨在某种意义上，真的和她很“亲”。我觉得女儿做了一件很对的事：写自己最想写的东西。但是很不幸，批改作文的老师觉得她审题错了，因为那个阿姨不是她的“亲人”。

我很佩服娜娜的“出格”，她这篇作文虽然在学校得分很低，但在我这里，我给她满分。我觉得她已经站在文学作品的起点处，那就是真诚：写我最想写的事情，写我最有感觉的东西。

通常情况下，我们太看重文学的“技巧”，比如学生为了写好作文，去背诵好词好句。殊不知你们自己就可以创造好词好句！娜娜有几篇作文就让我挺佩服的。

有一次她写妈妈，孩子和妈妈应该很有感情对吧？如何表达对妈妈的情感呢？其实我们不用那么精雕细琢，你就说说你关于妈妈的一些记忆就可以了。但一定要有细节，有生活场景。女儿从妈妈过去的一张照片说起。她说有一天在外婆家，和外婆一起整理房间，发现了妈妈大学时候的一张照片，这时女儿说了一句话：“年轻时候的妈妈真年轻啊。”我觉得这句话看起来像一句废话，但特别棒，胜过了许多用来赞美妈妈年轻时候多么青春靓丽的好词好句。还有一次她写家门口的一棵梧桐树，第一段开头大概是这样的：“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然后是对这棵树的描述，段落的结尾是“那是我和外婆的梧桐树”。外婆家那么多人，为什么这棵树只是“我和外婆的”呢？这开头便意味深长。

各位都是被选拔来参加文学夏令营的，已经有写作的基础，这个夏令营不是为了进行作文培训，而是希望你们将来能成为杰出的文学写作者，成为作家。

文学家和哲学家不一样，哲学家是讲道理的，文学家是讲故事的，但是我们经常写着写着就奔讲道理去了，这不对。哲学家才讲哲理，文学家是写“诗”。世界上不存在“哲理诗”一说，如果一首诗可以用一个哲理来概括，那绝对不是一首好诗。文学是什么？是我的东西、我讲的故事，呈现给你，你读懂了，但你说不出来，这叫好的文学。《西游记》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孙悟空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形象？你能一两句话说清楚吗？不能。《红楼梦》也是一样的。当伟大的文学作品呈现在你的面前，你的阅读体会是：写得真好，我一下子说不出来。

文学作品的“好”，好在作者将他的人生经验、情感和记忆，寄寓在一个有趣的、感人的、想象的世界中，这是一个整体性的人生感觉、认知的象征性表达。你读他的作品，就好像在“过”他的人生一般，同时，又是在“过”自己的人生……

文学的“意义”不是哲学上的观念、道理，而是通过故事或者诗歌，使逝去的人生、生命、时间和历史，又重新复活。哲学是抽象的，文学是具体的。文学家的任务是如何“具体”地讲出自己的故事、情感或者别人的故事、情感。我们写东西，不用先考虑要整出什么“意义”，你要着重考虑你能否用语言传达出你心里面那种让你备受煎熬、不写出来你就非常难受的情感、经验和记忆。

前面我是在说好的文学作品应该从哪里开始的，接下来我讲一个具体的关于“写什么、怎么写”的常识。我举一个例子，鲁迅的小说《社戏》，是初中语文教材中的一篇文章。大家看到的《社戏》是节选自鲁迅同名小说的，教材中的部分可以说是一篇完整的记叙文、散文。但是，这个散文如果是我们写的，老师肯定会批评我们，批评我们什么？

首先是重点不突出。你写“社戏”，结果文章约4300字，其中关于社戏的部分约1100字，也就是说，你题目叫“社戏”，但你写“社戏”的文字也就不到三分之一。相应的问题就是第二点，“记流水账”：从“我”在外婆家最想干的事情就是看社戏到真正见到戏台，约1800字，这么多字你才进入正题，老师会批评我们什么？啰里啰唆，记流水账！试问在座的各位有多少人喜欢看戏？应该很少吧，大部分小孩子开始会觉得戏台很热闹，但一旦开唱，他会觉得很无聊，这才是多数孩子真实的情况。第三是你写了什么？这事有意义吗？从离开戏台到文章结尾，约1400字，写什么？写沿途的风景，写一件可能会让老师批评的小事，这件事在老师看来不仅无意义，而且绝对是坏事——他们这些小伙伴，划船累了，折腾了一下午、一晚上，现在饿了，他们自力更生，利用船上已有的工具，去偷岸上的蚕豆。他们分工明确，完美地、独立地干了一件大事：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喂饱了自己。

作为一个记叙文来说，《社戏》让我感动的地方至少有两处。第一处就是“外婆家”。作者写的是自己在外婆家的经历。外婆家，这不仅是一个在地理上和自己家有距离的地方，而是一个在精神上和自己家不一样的空间，正如文章中写到的，“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语文作业……外婆家的人绝对不会像我们的爸妈一样“凶恶”，外婆家，是一个独特的有精神自由的空间，你们有没有类似的经历和记忆？其实《社戏》写的就是“记一次在外婆家的经历”，怀念自己在外婆家受“优待”的日子。

第二就是这个文章的核心，在外婆家的这次经历的核心，其实是一个成长事件。一次孩子们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完美地生火做饭的经历，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成长经历，孩子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那种成就感是难以言表的。

我仍记得我的女儿第一次下厨房，当她端出一碗红黑相间的西红柿炒蛋时的表情。从不敢迈进厨房到自己做一盘西红柿炒蛋，这是她人生中的重大一步，我没有埋怨她把菜炒糊了、把锅炒黑了、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我和她一样喜悦。这个事件对孩子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社戏》最动人的地方就是几个孩子一起分工如何弄这顿宵夜。有个小伙伴叫阿发，他积极主动，跳上岸去视察了一番，然后提议就偷他家的，因为他家的豆子长得最好。但另一个小伙伴双喜不乐意了，就双喜对阿发老娘的了解，只偷阿发一家，绝对会出问题，“我们”会被阿发老娘骂死，双喜的建议是每家都偷一点儿，这样不容易被发现。孩子们就这样完美地完成了一次偷窃行动。

但孩子们毕竟不是在犯罪，他们偷窃的其实基本上是自家的东西，他们也不可能制造完美犯罪现场，他们的行动第二天就被知道了。但是大人也没有责怪，相反，被偷豆子的那户老人家六一公公还问“我”豆子好吃不好吃，“我”当然说好吃。

但是，文章的结尾却是“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为什么？那个晚上的豆子为什么那么好吃？因为那是“我”和小伙伴一起动手做的一顿豆子，因为“我”和小伙伴一起干了一件非常难忘的、有趣的事！那夜的戏为什么作者还说以后“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是戏好吗？不是，是看戏回来的路上“我们”玩得多么开心！

我曾经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关于《社戏》，文章题目叫“那夜最好的戏，不是社戏”，是什么戏？是孩子们自力更生完成一次独立于大人的成长经历的“戏”。

好的文学怎么来的？首先是要真诚，我真的想写这个东西；写什么？写那些在我心里面盘踞已久、我不写就难受的东西，它太让我难忘了！我们有没有那些让我们刻骨铭心的经历或者情感？各位同学，去写这个吧！怎么写？不用去背诵许多好词好句，你自己就能创造出好词好句！当然，我们要写好，还需要多阅读，多积累，我们都不是天才。读多了，我们才会有语感。我们尽量写真实的情感；即使是想象力，也是建立在真实的生活经验的基础上的。各位，从这里开始，你会成为文学家的！

（责编/袁园 责校/李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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