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散记

2024-09-27 00:00:00唐红生
金山 2024年9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夏,假也;至,极也。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如果说立夏的草木还慢腾腾地生长,夏至以后几近狂野了。

忽然夏至

“绿筠尚含粉,圆荷始散芳。”不经意间,翠绿的新竹尚且带有一层白白的粉,圆圆荷叶间的花已开始散发芳香了。如此情景,不禁让人雅韵顿生,清凉气息扑面而来。夏至来,荷花开,荷似乎成了夏的代名词。荷叶碧绿,挤挤挨挨,宛如少女的裙摆。风过荷塘,绿波涌动,恰似一泓清水在心间荡漾。白色的荷花清新淡雅,粉色的荷花娇羞恬静,无论是舒展的还是含苞的,一律容颜清丽、摇曳生香,透出清雅的风骨。即便化为一朵莲蓬,也以守望的姿态,站成一道倩影。

谚语说:“夏至不热,五谷不结。”炎热是夏的本色,也是大自然的馈赠,作物蓬勃生长,似乎一晃眼间,一切欣欣向荣了。可酷暑难耐,依稀记得儿时的夏日多半在河塘中度过。同村的男孩们瞒着大人,光着屁股跳进水里,痛快地游泳、追逐、嬉闹。有时上岸从地里摘点瓜果吃,美滋滋的;有时一个猛子扎下去,抓一把螺蛳或摸几只河蚌。那种开心劲头,忘了头顶上的烈日。每每有人问我会不会游泳时,我反问一句: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能不会游泳吗?

绿是盛夏的主色调,目之所及,叶肥绿浓。浓荫蔽日,像撑开一把把巨伞,心头漾起的是澄净。绿意盎然的枝条扯住衣袖,想留你多凉快一会儿。菜园里果蔬疯长起来,豆角牵藤,顺着竹架子噌噌地往上爬,成了一道道绿帘。南瓜的藤蔓恣意铺开,金黄的花开得灿然,点缀在葱翠间。不等番茄红透,就想吃上一口。青翠的黄瓜挂在架上,随手一摘,便可入口……

田野苍翠,绿油油的秧苗铺到天边,借着滚滚热浪,一个劲地生长。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听到青蛙呱呱地叫,却不见影踪。当靠近时,蛙声停了,忽然扑通一声跃进水里,待浮上水面,离我已有一段距离,然后用最擅长的蛙泳快速游走。蛙声十里,时而高亢,时而舒缓。一株株秧苗在阵阵蛙声中渐渐抽穗扬花,我仿佛闻到金灿灿的稻谷的清香。

“冬至饺子夏至面。”夏至自古就有吃面的习俗。当麦子收上来,晒几个太阳,圆鼓鼓的麦粒散发淡淡香气。父亲早就准备了,挑一担麦到几里外的加工点,换回新磨的面粉。这天,父亲和面,用劲揉着面团。母亲则用擀面杖将揉好的面团一次次推擀,圆圆的面团渐渐地变大、变薄,然后一折一叠,一刀刀飞快地切下,成了细细长长的面条。为防止粘连,撒些面粉,晾一会再煮。面条加几把青菜一并放入铁锅中,在开水中翻滚着,不多时就熟了。母亲用笊篱捞起,那时没有丰富的浇头,简单地加入酱油、葱花,来一汤匙荤油。面条根根清爽、滑溜,有筋道,一碗下肚,唇齿留香,身心舒爽。在热天到来之际吃碗面,浑身冒汗,仿佛体内的湿气随之祛除,人也精神多了。或许,这正是夏至吃面的一个缘故吧。

“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虽白天渐短,但夏日悠长,万物向美而生、向阳而长,越来越激情澎湃,越来越活力张扬。夏至不仅有“龙潜渌水穴,火助太阳宫”的热辣酣畅,也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的诗情画意,让我甚是欢喜。

丝瓜爬蔓

喜欢养花花草草,均是能越冬、易打理的。几年前的春节,在花市买了两盆杜鹃,一盆玫瑰红,一盆粉红色,花开正艳,花期一月有余,放在家里着实温馨喜气。

天气转暖后,更换了精致的花盆和有肥力的土。这花好养,平时放在窗台上浇浇水便可。由于冬天气温较低,即便每年春节时没有开放,转暖后必定花开,娇艳动人。

今年杜鹃花开结束后,我忘了换土,长势还不错。忽一日见其中一盆冒出绿色植物,种子可能是鸟丢下的。为弄清是何种植物,我好奇地一直没有拔除。

植物长得挺快,叶片有巴掌大,脉络清晰,青翠欲滴,风头盖过杜鹃。因放在后窗台,阳光在早晨和傍晚时分才照射到,倒也减少了水分的蒸发。怕营养跟不上,我每周浇一次淘米水。不知不觉牵出了藤蔓,藤上有细细的茸毛,我认出是丝瓜,但又不确定。

我每天都要看上几眼,蔓是长长的须丝,触角卷曲着,不知何时缠住了防盗窗,往上爬去,昂首探出窗外,似乎要汲取更多的阳光和雨露。后来越长越茂,渐渐地布满了半个窗台。

一日清晨,鸟鸣声声,叶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我惊奇地发现一朵黄灿灿的花,迎着朝霞绽放,花蕊也是明艳艳的黄,洋溢着热情奔放的气息。此时我才确认是丝瓜。

家中的花都不在花期,我把丝瓜当花养。一朵、两朵、三朵,陆续开了好几朵。叶衬着花,黄绿相间,平添几分情趣。黄昏时分,下班到家,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一只红蜻蜓正栖息在丝瓜叶上,许是累了,许是享受着静美,竟久久不离开。我静静地看着,心情舒朗,眼里漾出一圈圈美好的涟漪,一天劳作的疲惫感全无。

我轻嗅丝瓜,清香盈鼻,那是一种乡土生活的情味,不禁勾起如烟往事。丝瓜是一道家常菜。老家在乡下,母亲总在房前屋后、树下种丝瓜。等它牵藤后,会用竹枝搭起架,用稻草将藤固定在架上,有时也用草绳将丝瓜藤引到房子或树上,屋顶上会放置树枝利于其生长。丝瓜像既听话又上进的孩子,顺着架子爬了上去,而后四处铺开,花开满眼,犹如在绿毯上绣起金黄色图案。

采丝瓜时,低处的大人们举手可摘,高处的需爬上去。过去附房质量差,成年人上去易踩塌,我小时候经常由父母托举上房后,扒开叶子采丝瓜。树上的丝瓜,用竹竿在细的一端绑上镰刀,高高举起,瞄准后用力一钩即掉下。用手接住丝瓜能完好,啪嗒掉在地上,则摔成几段。好在现摘现吃,也无大碍。

丝瓜的吃法有多种,无论是清炒还是做汤,都美味可口,温润着恬淡生活。改革开放前,家中生活较为清苦,那时盼着家中来客,就可以打个鸡蛋花,吃上丝瓜鸡蛋汤了,黄、绿、白相间,清新诱人。也盼着父亲进县城,带回几根油条,与丝瓜烧汤。丝瓜吸足了油条中的油,醇香可口,油而不腻。

待树叶飘落,原本隐藏在茂密枝叶中的丝瓜显露,已老成黑褐色。母亲将其扯下来,几番摔打后将子倒出,留做种子。去掉枯皮后的丝瓜瓤用来洗碗刷锅,既方便又耐用,成了天然的洗涤用品。

窗台上的小景,怡情养性,伴我度过夏天的潮湿与酷暑。张爱玲有个夙愿,即在老去的时候,要一个人静看丝瓜爬蔓。不过,我不必等老,从明年开始,就在大大的花盆中种下一棵丝瓜,静看爬蔓、开花、结果。

听蝉赏萤

忽然间,我听到了久违的蝉鸣,将原本炎热的夏天搅得更为热烈。

声声蝉鸣勾起我儿时情景。那时天气似乎特别热,我常常瞒着家人和小伙伴们成天泡在池塘中。童年的趣事很多,尤为有趣的是捕蝉捉萤,每每想起,总那么香甜。老家的村庄不大,几十户人家散居开来,所以树特别多,时常用来躲猫猫。尤其是高大的梧桐树,成了蝉钟爱的舞台。

蝉声似一曲充满激情的交响乐章,在小村中回荡,远比现在的城里有气势。这些不知疲倦的“歌手”,凑在一起,便成了一支合唱队,只要有一只蝉起个调,四面八方的蝉会跟着发出鸣叫。它们或和声,或齐唱,音色自然纯真,无半点矫情。静心细听,高亢中带有婉约,激昂中伴着低吟。

小时候喜欢捕蝉,简直乐此不疲。我用竹丝做一个圈,插在竹竿前端,从屋檐下粘上一层层蜘蛛网,再去黏蝉。蜘蛛网需有足够的黏度,否则蝉会逃脱,所以要赶在太阳升起前就把网准备好。

和小伙伴们爬树捉蝉,难度可大了。蝉的体色与树皮接近,又有树叶遮挡,很难发现。我们轻手轻脚来到树下,仔细用目光搜寻着。有的蝉在树的高处,根本就上不去。发现可以捕到的蝉,就派爬树能手上去,轻灵的身体似猴子一样往上蹿。但蝉更精明,不等你靠近就飞走了。有时运气好能捉到,剪去薄薄的蝉翼,大家一起逗它在地上爬来爬去,玩得特别开心。

随着年龄增长,读的书也多了,知道了真正的蝉鸣来自雄蝉,靠振动腹部的鼓膜发出响亮的声音。雌蝉听到雄蝉的“真情告白”后,便赴一场美丽的约会。交配后的雄蝉不再继续进食,而是安静地走到生命尽头,雌蝉在产完卵后也会离去。

待到夜幕降临,或许蝉经过一天嘶鸣倦了,或许不愿打扰乡亲们睡觉,蝉鸣声渐渐消退。虫儿却接着登场,唱起了婉转小夜曲。

此时,萤火虫开始在眼前划过。这些夜的精灵似乎特别害羞,躲着朦朦月色,在幽深的树丛中尽情撒欢。我们来到村头的田野,经过烈日烤晒,庄稼吐露缕缕芬芳,散发泥土的气息。成千上万只萤火虫悬浮在无尽的漆黑中,那点点萤火流动着,像一首首小诗。

上小学时听老师讲过,有位古人名叫车胤,白天耕田劳作,因家境贫寒,无油点灯,在夏日夜晚捕捉了许多萤火虫,装在用白布做成的透光的袋子中,借微弱之光读书。我听后很受感动,便捉一些萤火虫,装在玻璃瓶中学着看书。那只是一时好奇,根本看不清字。但这励志故事,点亮了童年美好的梦想,激励我好好学习。其实,我多半是偷偷地放几只在蚊帐里,把灯熄了,看它们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模样。如被大人发现,免不了一顿骂。

城里几乎看不到萤火虫了。我曾和几位朋友特意到山间赏萤。天色渐暗,越往山里,越感深邃,萤火虫也越多。轻踏青石板,我们不说话、不开灯,生怕惊扰浪漫情调。那轻盈的身姿发出点点橙黄,忽闪忽闪,忽高忽低,忽疾忽徐,如梦似幻。山谷间充盈着暧昧的气息,弥散着绵绵情意。大家全都默然,心神俱醉。

我仰望夜空,繁星闪烁,若明若暗。“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那些星星就像一只只萤火虫飞上了天。而周边的萤火虫又像苍穹漏下的星星,眨着眼睛,脉脉含情,演绎着柔情蜜意。

“昼长吟罢蝉鸣树,夜深烬落萤入帷。”蝉与萤联袂演出,是夏日中一场听觉和视觉的盛宴。蝉和萤,一个是歌唱者,一个是闪光者,尽管生命都很短暂,却活出别样的精彩与灿烂,可谓“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