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头程是猷州京剧团的台柱子。
团长宠着,戏迷捧着,背后叫他“黑头程”,当面喊他“程老板”。这滋味,受用!
黑头,是京剧表演行当净角里的大花脸,又称铜锤花脸,以唱功为主。代表剧目有《二进宫》《打龙袍》《赤桑镇》《铡美案》等。黑头程就是唱黑头花脸的,是裘盛戎的再传弟子,师出名门,加之天资聪颖,形象和嗓音条件好,想不火都难!
黑头程,本名程晓天,出生在猷州乡下的一个山疙瘩里,交通靠走,通信靠吼,护院靠狗,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高门大嗓,粗声武气。
有一年,裘派嫡传弟子康荣率京剧团赴革命老区猷州疙瘩寨慰问演出,演的是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康荣在台上演,一个孩子在台前学,一招一式,惟妙惟肖,虎虎生威,唱腔吐词,宏阔沉雄,韵正味足。
演出结束时,康荣对这孩子爹娘说:“这伢,天生是唱戏的料!让他跟我走吧,专攻黑头。”爹娘不懂啥叫黑头,但晓得孩子这是端上了公家的铁饭碗,哪里会不情愿?千恩万谢,欢天喜地,连说祖坟冒了青烟儿。
学戏那真叫一个苦!但晓天从来不叫一声苦,康荣毫无保留倾囊相授,十余个寒来暑往,硬是把一个山野屁孩调教成了黑头程,声誉鹊起,名震猷州。以至于京剧团贴出演出海报,如果没有黑头程的大名,剧场就冷冷清清,反之则场场爆满,一票难求,掌声喝彩声似要掀翻屋顶,呈排山倒海之势。
好事接踵而来。
一个叫张妙可的女戏迷,先是迷黑头程的戏,后来是迷黑头程的人。散戏后,她冲进后台,要请正在卸装的黑头程吃宵夜。未及黑头程反应过来,张妙可挽起他的胳膊就走,生生把一个大花脸闹成了大红脸。夜宵摊上,几个小混混见到张妙可这个妙人儿,污言秽语,恣意挑逗。突听“哎呀呀——”一阵暴吼,黑头程霍然立起,横眉怒目,气冲牛斗,仿佛惊雷滚天,狂飙扫地,小混混们吓得差点尿了裤裆,四散而逃。张妙可幸福地依偎着黑头程,化用当时一句时髦的唱词说:“嫁人就嫁你这样的人!”
一个大牌导演要拍一部裘派京戏电影,挑来挑去,最终一锤定音:男一号非黑头程莫属!影片公映后,黑头程成为全国家喻户晓的名角大腕,大红大紫,耀眼夺目。
一个大老板准备投资一个大项目,几个地区争抢得头破血流,该项目最终落户竞争力最弱的猷州。欢迎酒会上,大老板向主办方提出务必请一个人到场。谁也没想到,大老板请的是黑头程!他在致辞时说,自己是冲着黑头程来的!“我是一个京剧迷!尤其迷黑头程的戏!来猷州听程老板的戏就方便了哇!”黑头程又莫名其妙地大火了一把。
上级领导有意让黑头程出任猷州京剧团的团长,黑头程一听,“哎呀呀”一阵怪叫,急赤白脸,坚辞不允:“我只晓得唱黑头,当官,不知从哪起肩呀!”这事遂不了了之。
有人说黑头程傻到家了,张妙可也吵着要和他离婚。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话一点不假。不知从啥时候起,京剧团每况愈下,越来越不景气了。海报上即便有黑头程的大名也无力回天。剧场空了,人心就散了,有人托关系调走,有人干脆辞职下海,有人半死不活地拿着基本工资观望……上级领导念及黑头程昔日的威名和对本市的贡献,发话说系统相关单位随他挑。黑头程回答道:“承情了!我只晓得唱黑头,死也要死在剧团里。”
他只向领导提出一个请求:“让我领着基本工资,给咱京剧团守着门儿。剧团的门不能关啊!”
当然是照准。
从此,黑头程就成了京剧团的守门人。张妙可决绝地和他离婚再嫁了。黑头程并无太多依恋,这样也好,心无挂碍。
京剧团处在猷州闹市区,剧团院子蛮大。这年头私家车比地里的蝗虫还多,停车场建了一个又一个,就是不够用。黑头程一点不傻,他把剧团的大院子开辟成停车场,划出一个个停车位,收费比别的停车场便宜不少,于是乎一辆辆小车、货车停了进来,黑头程忙得不亦乐乎,一天下来进项颇为可观。
后来,黑头程干脆夜不归宿了,将就着睡在剧团的破烂传达室里,为的是日以继夜连轴转,多挣一些停车费。
夜深人静时,京剧团空寂的院子里冷不丁会响起凄怆沉郁的京剧唱腔:“老程婴提笔泪难忍,只觉得颤颤索索立不稳,眼冒金星头发昏,千头万绪涌上了心……”
听到的人无不辗转反侧,黯然神伤。
一封举报信到了纪检部门,反映黑头程占用公共资源收取停车费,中饱私囊。一查,停车收费属实,但费用全部用于创办“薪火京剧培训学校”,租场地和发放教员工资、学员生活补贴等,教员均为猷州京剧团的留守演职员。
一天,一辆公务车开进了京剧团的院子里,黑头程笑脸相迎。来人下了车,是个中年男子,见了黑头程,执礼甚恭。黑头程纳闷间,中年男子说:“您的事迹见报了,岳丈瘫痪在床久矣,听闻感佩不已。岳丈的公司决定注资京剧团,聘任程老板为团长,重振京剧雄风,打造人文猷州!”
“您是?……”黑头程又惊又喜,将信将疑。
来人原来是“大老板”的女婿。“我们翁婿与猷州特别有缘!我是新调来的市长!”
“哎呀呀——”一声大吼,黑头程泪落如雨。
抬眼望,院子里已是满目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