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种媒介,哪类知识:试析作为知识媒介的生成式人工智能

2024-09-26 00:00:00姜华
现代出版 2024年9期

关键词:媒介;知识;生成式人工智能;智能知识媒介;主体性

一、引言

40年前,思想与气质颇合于当下技术社会境况的捷克裔巴西籍哲学家威廉·弗卢塞尔(VilemFlusser)就曾指出,“在即将到来的信息社会中,信息将被它的接收者合成,生产出新的信息;我认为权威都将消失,因为可复制性已经使它们变得多余”,“当代社会几乎没有生产任何出人意料、震撼人心的信息,而是几乎耗尽所有储存于其中的信息。这是一个愚昧的社会”。虽然他没有明确指出“接收者”是谁,但从他的整体论述看,这个“接收者”显然包括他花大力气给予论证的“技术装置”,甚至包括人类与技术装置的复合体。如此看来,在对当下技术社会的预判与洞识上,弗卢塞尔思想的社会穿透力是“超历史”的,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越了被称为“媒介先知”的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即便如此,在1985年写下上述两句话的时候,他恐怕也很难想到,他所说的信息的“接收者”竟然会衍生出如今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且后者生成信息的能力与效率如此之高,引发的争议又如此之广。比弗卢塞尔更早,在1959年1月的演讲中,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就曾提醒公众:“当今这个时代是无所创新的时代。它只是把现代老旧的东西,早就现行决定了的东西,完成到极致而已。”然而,当下对生成式人工智能及其社会影响的讨论早已越出知识精英,成为传媒机构、社交媒体时时提及的话题。

二、智能技术与知识之关系的研究视野

在诸多的相关话题之中,生成式人工智能与知识之间的关系,是学术界研讨较多的议题之一。生成式人工智能参与知识生产与传播,将对人类的知识与社会实践产生可见与不可见的影响,这些知识本身反过来又将直接或间接地作用于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相关技术,二者之间紧密相连、复杂互动,这确实是值得深入剖析的论题。

首先,研究者看到了生成式人工智能在知识生产方面的独特之处与潜在的生产能力。对于人类个体而言,生成式人工智能首先是一个巨大的且持续扩充着的知识库,“作为个体的人远不如汇集了集体训练成果的机器系统储存的知识多”。从具体的运作看,生成式人工智能所生成的内容“具有知识密度高、生成速度快、生成成本较低以及具有一定的创造眭等特点”,它还可以“推动知识生产角色的多元转化,并推动人机深度融合,形成新的知识生产模式,从而显著提高知识的生产效率”。

其次,生成式人工智能参与知识生产预示着人与智能机器之间的关系面临新局面。虽然机器与人的互动是程式化的,但机器“具有一定的拟主体性”,人类应以人类价值判断“引导机器的价值判断”。如今,智能机器可以“帮助人类内窥到深层的认知规律,也在一些侧面反射着现实世界,映照出人类的局限”。以ChatGPT为代表的新的智能传播,“越来越多地以人机共生的新身体一赛博格为基础,基于这种新的身体的自我传播也将对人产生日益深远的影响”。更有研究者将生成式人工智能看作“人类文明进程动因的媒介”;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条件下,智能体将不断涌现,“催生多智能体系统,构建现实与虚拟的层叠交互结构,变革现实的结构与形态,驱动关系重构、结构重组,导致经济与社会领域的功能性变革”,“推动整个文明的进化”。

再次,还有研究者从类型学视角讨论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所生产之知识的类型与属性。着眼于人类知识整体演进的宏观视角,有研究者将包括生成式人工智能生产的知识在内的所有人类知识划分为三种类型:一阶知识、二阶知识与三阶知识。生成式人工智能“生产的知识是奠基于一阶知识与二阶知识之上的新的知识形态——三阶知识”。另有研究者指出,三阶知识在智能文明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为人的知识创新提供前所未有的帮助,增强人类的知识生产力”。

最后,更多的研究者从人文主义视角,在肯定生成式人工智能在知识生产方面的特异之处后,也反思了生成式人工智能在知识生产方面的局限性,并对其运作逻辑以及对人类社会潜在的负面影响作了分析。有研究者认为,知识的选择是有成本的,“对于有限的生命、有限的时间、有限的精力来说,‘无限选择’不仅完全没有用处,甚至还会是荒谬的和有害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看似提供了无限选择,但这种无限选择却给人类带来诸多前所未有的困惑。“AI知识生产”在“知识类型”“知识解释”“数据稀缺”等方面有明显局限性。从语言修辞的角度看,生成式人工智能语言模型“不可能产生新的修辞方式”。若从更为宏大的知识社会学的视角考察,生成式人工智能“表现出强大的知识生产与传播能力”,但也使人类面临未曾有过的“知识危机”。

作为一种新技术形态,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在知识生产与传播方面表现出极其复杂的过程属性与难以预测的社会效应。如何理解和把握此种智能技术与知识之间已经呈现的多元现象?将生成式人工智能看作一种知识媒介,或许是解释前述复杂现象可资借鉴的视角。有研究者曾指出,“在知识的生产、扩散、存储、接受、再生产等过程中,媒介或中介始终扮演着重要角色”,而生成式人工智能无疑是“一种基于算法的知识媒介”。本文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将生成式人工智能看作一种知识媒介(以下简称“智能知识媒介”),试析如下问题:第一,生成式人工智能成为知识媒介的决定因素是什么,与人类传播史上的其他知识媒介相比,其媒介特异性何在?第二,智能知识媒介生成的是哪类知识,对于人类实践而言,其作用是什么?第三,在智能知识媒介深度参与的知识生产与传播的格局中,人类的地位何在?

三、生成式人工智能之“媒介”:加速的生成性

所谓的“文生文”“文生图”“文生视频”,固然是生成式人工智能表面可见的现象,也是功能层面众所皆知的事实,但这种现象与事实何以发生,特别是对知识生产而言,如何看待此种“生成”?从媒介的角度看,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生成”,远非生成“文本”“图片”“视频”这么简单。从媒介的视角考察生成式人工智能,需要厘清:何谓“媒介”,人类传播史上“置身于”知识生产与传播的既有的“传统媒介”有何特质?作为知识媒介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又具有何种媒介特质,这些媒介特质与此前的“传统媒介”的属性有何不同?

(一)从技术物到媒介物

中文语境中,“媒介”一词,经历千余年流转,含义在不断变化。其中最明显的是其语义从动词性向名词性的转变。古代中国,特别是先秦时期所用文字,单字居多。“媒”“介”并用大致于晋代及之后才多见于文献。这时的“媒介”两意并用。其一指的是“婚姻介绍人”,晋代常璩的《华阳国志·先贤士女总赞中》曾记载“和(王和)养姑守义,蜀郡何玉因媒介求之”;其二指的是“使双方发生关系的人或物”,后晋刘眴等人的《旧唐书·张行成传》记有“观古今用人,必因媒介”。晋代之前,在东汉许慎所撰《说文解字》中,“媒”与“介”是两个单字,各有其义。许慎对“媒”的解释是“媒,谋也。谋合二姓者也”;对“介”的解释是“介,画也。从八,从人”。“介”的意思是介画、分界,因其“从人”,有人与人之间各有分界之意。“媒”就是要将各有分界的人“谋合”在一起,其实“媒”中已含蕴了“介”,它是要谋合处于“介”之状态的人。所以,段玉裁对“媒”作注时,特别征引《周礼·媒氏》说:“媒之言谋也,谋合异类使和成者。”在这个意义上,“谋合异类使和成”之中的“媒”其实并非晋代之后所指的名词性的“媒介”(婚姻介绍人、使发生关系的人或物),而是一种具有行动意味的动词性的“中介”行为。

欧洲文化里,媒介对应的英文medium、法文medium、德文Medien、西文medio均源自拉丁文medium。拉丁文的medium“意指中间”,从17世纪起,便具有了“‘中介机构’或‘中间物’的意涵”。因此,在欧洲特别是英语世界中,它一直保有三种含义:一是“‘中介机构’或‘中间物’”;二是“技术层面”,如把“声音、视觉、印刷视为不同的媒介”;三是资本主义中被用于“另外事物”的媒介——如“报纸或广播事业”。由此可以看出,欧洲文化中的“媒介”基本上采用了名词性的用法,人们将其看作一种“介质”。

无论中国语境里“媒介”被视为“使双方发生关系的人或物”,还是欧洲文化中“媒介”被视为“中介机构或中间物”,“媒介”均被看作某种“介质”,这从表面上看当然不无道理,但这只是“媒介”的表象,二者都没有把握“媒介”的实质。以“介质”面目出现的东西,充其量只能称作某种形式的“技术物”,而算不上“媒介物”。“技术物”是一种以静态样貌出现的事物,它只是具备了成为“媒介物”的可能性,但并不必然成为“媒介物”。相对而言,“媒介物”确实会以“技术物”的样貌显现,但只有在真正促发“中介”行为、起到“谋合异类”作用的情况下,“技术物”才能演变成“媒介物”。由此看来,近代早期欧洲文化中的medium和中国晋代以降的“媒介”并没有昭示媒介之本质,倒是更早的中国汉代对“媒”的认知与解释不仅涵括了“介”,而且隐喻了现代社会中媒介自身的特质。换言之,成为“媒介物”并非易事,必须有见之于“中介行为”的举动才行。从这个角度讲,技术物并不必然是媒介物,媒介物必然是技术物。成为媒介,成为媒介物,意味着行动,更意味着持续的生成。这是理解所有人类社会媒介的前提,也是讨论当下智能知识媒介的内在逻辑。

(二)传统知识媒介的“生成一媒介性”

从知识生产与传播的角度看,可将媒介划分为传统知识媒介与生成式人工智能这种能动性知识媒介。传统知识媒介指的是智能知识媒介出现之前介入人类知识生产与传播的所有其他技术物,包括书籍、新闻纸、广播、电视、互联网、传统意义上的社交媒体等。从知识生成的角度看,传统知识媒介是“惰性的”,若非人类的促动,它可能会止步于技术物层面,而难以向媒介物转化。然而,智能知识媒介则是“活性的”,它能动、高效地进行“自我运作”。因此,传统知识媒介都经历了从技术物到媒介物的转变,促成这种转变的乃是所有人类媒介都具有的一种特性——生成一媒介性。“生成一媒介性”指的就是技术物从自身向媒介物转变的过程。在转变中,技术物必须经历持续的媒介化过程。媒介化是作为技术物的东西不断脱离自身,朝着非自身持续流变的过程。在流变中,保持自身与脱离自身处于拉锯之中,向着一个新的方向演进。“所有的‘存在者’都只是生成一生命之流中相对稳定的时刻”,“某物‘是’什么这个问题总是向着它所尚不是而敞开的”。从这个意义上看,经由媒介化的技术物由此便成了媒介物,也便具备了媒介性。媒介化是技术物通过牵引、发挥中介作用,将不同技术物连接在一起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不同的技术物相互牵引,各自向着不同方向变化。因此,可以说,媒介性的展开就是媒介化的过程,媒介化的过程使媒介物拥有了媒介性。“生成一媒介性”也因此成为一种循环往复的运动,运动之中,生成与连接成为两种最突出的现象,同时也是媒介的本质属性。作为媒介性的两个显著特征,生成与连接其实是技术物向着媒介物流变过程中的“一体两面”现象。具体说来,生成就意味着连接,没有连接,就没有生成;而连接预示着生成,连接的过程总是生成历程的表现——生成促成连接,连接激发生成。

“生成一媒介性”奠基于技术物自身所具有的“潜质”。作为一种人造之物,技术物与人类的日常实践联系在一起。融人人类日常实践的技术物的“潜质”是牵引。也就是说,人类实践之中的某个技术物总会牵引出其他的技术物,人类实践的展开,便是技术物牵引技术物的过程,“订制的工件唯基于其使用以及在这种使用中揭示出来的存在者的指引网络才是它自身”,“上手事物之为用具,其存在结构是由指引来规定的”,“此在之为此在向来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上手东西的联络本质上已经随着它的存在揭示出来了”。这里的关键是,“指引网络”“指引”“联络”乃是作为技术物的“订制工件”“上手用具”的本质——这其实也是技术物的“潜质”,一个技术物可以牵引另一个技术物,也可以使自身“沉默”,不发挥牵引之潜能。发挥牵引之潜能的技术物,将处于持续生成之中,侧重于人类物质性实践活动的技术物的相互牵引,生成了人类物质实践的物质世界,致力于人类精神活动的技术物的相互指引,则为技术物成为媒介物奠定基础。

以技术物为依托的媒介物的此种“潜质”使它能够持续地不断生成,处于连接状态,并构造出一个有限的或无限的联结之网。吉尔伯特·西蒙东(Gilbert Simondon)就认为,“个别的技术物不是这个或那个东西,不是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东西,而是生成。技术物的一体性、个体性、特殊性,都是它生成的稳定的以及聚合的特征”。由此可见,以“稳定的以及聚合的特征”出现的技术物,其实是技术物的表象,并非常态;常态的是技术物的“变化”与“生成”。以此来看待媒介物,亦言之成理。我们以往常常将媒介看作一个静态的技术物,没有看到技术物潜在的另一面,这就掩盖了媒介物自身的特质。在生成式人工智能之前,传统的媒介物的生成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横向生成,即在一个空间之内,不同技术物借指引动力聚集成一个暂时的看上去稳态的媒介物(实在依然处于生成之中)。二是纵向生成,即特定类型的看上去稳态、聚合且呈现出个体性的媒介物,在纵向的时间流变中处于不断的生成、变异之中。如人类历史上存续时间最为持久的媒介——书籍,便是典型的具有横向生成与纵向生成特征的媒介。从横向生成角度来看,在不同历史时期,它实际上是笔墨纸砚、雕版、印刷机等不同技术物的聚合,而且,它在聚合上述技术物形成短期内稳定形态技术物的同时,还要进入社会领域,贯通生产、流通、消费诸环节,如此,它才能真正成为媒介(物),不然,通常意义上的一册书籍也就仅仅是一个具体的技术物,而非媒介(物)。从纵向生成角度来看,以个体技术物面貌呈现的书籍,在时间的河流中,其实也是不断生成着的,尽管它“轮廓”相对稳定,却也有一种力量牵引着它持续变化。除了有可能成为媒介的书籍之外,其他如新闻纸、广播、电视、互联网等,只有从“生成一连接”的视角,才能把握其媒介性(每一个都可作为专题展开深入研讨,此不赘述)。

(三)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特殊“媒介性”及其“三重生成”

如果说传统知识媒介经历了一个从技术物向媒介物的转化和演变过程,那么,智能知识媒介则是技术物与媒介物的合一,是天然的媒介。也就是说,这种智能知识媒介并没有经历从技术物到媒介物的转变,作为技术物的同时,它已经是媒介物,也已经是媒介。W.J.T.米歇尔(W.J.T.Mitchell)和马克.B.N.汉森(Mark B.N.Hansen)在讨论媒介时,一定程度上指出了媒介物与媒介的差异。他们认为,媒介物是单数的medium,媒介则是集体单数名词media。媒介物是个体性、具体化的存在,媒介则是复数的、抽象的,自身内部有着复杂交织关系。在他们看来,“媒介实际上是一种普遍的‘媒介性’(mediality),正是因为它,人类才变成了‘生物技术’形式的生命个体”,媒介的“媒介性”体现为媒介所具有的“调节”作用。这种“调节”不仅是要调节人与媒介物之间的关系,而且要调节媒介物与媒介物之间的关系,在这两项关键的调节作用之后,媒介隐含着的也是最重要的作用是调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智能知识媒介的“生成一媒介性”呈现出空前的“去人类化”与“加速化”特征。米歇尔和汉森论及的彰显媒介“媒介性”的“调节”作用在智能知识媒介中是如何实现的?其背后的动因又是什么?简单说来,这动因便是上文所讨论的技术物“生成”与“连接”的内在特质。“生成”与“连接”是所有技术物的潜质,但它们在传统知识媒介与智能知识媒介中的显现具有明显差异。就传统知识媒介而言,它的“生成一媒介性”有几个特点。它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人类主导的。虽然,在诸媒介物持续的生成与连接中,非人类要素也常常起到不容忽视的作用,有时候甚至起决定作用,但人类的主导力量是更加明显和突出的。无论是纵向生成还是横向生成,诸媒介物的“生成”与“连接”都是“得寸进寸”缓慢推进的,有些变更可能要花数十年、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反观智能知识媒介,其“生成一媒介性”有几个特点。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脱离人类而自行“进化”。生成式人工智能领域的诸多技术突破,如卷积神经网络、图像识别、深度学习等,可以使人工智能在没有人类参与的情况下自主地完成知识生成等特定任务。智能知识媒介的“生成”与“连接”超越了“得寸进尺”,“加速迭代”成为其“媒介性”的突出特征。我们来看一个简单的时间表:2023年3月14日,OpenAI发布了GPT-4;2023年11月6日,OpenAI发布了GPTs以及GPT-4Turbo预览版;2024年2月,OpenAI发布了Sora;2024年6月以来,Runway推出Gen-3 Alpha、Pika推出Pika2.0、Luma AI公司推出DreamMachine、谷歌公司研发出Veo。国内,文心一言、豆包、快手的可灵(Kling)、字节跳动的即梦(Dreamina)陆续进入人们的视野,可谓“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更新迭代速度令人目不暇接。

智能知识媒介“加速化”的“生成一媒介性”其实延续了传统知识媒介的“双重生成”,即时间上的纵向生成与空间中的横向生成。从纵向生成角度看,智能知识媒介处于持续生成的状态,无论是国外的ChatGPT、Pika等,还是国内的文心一言、可灵等,都是在不断纵向生成着的媒介物。从横向生成角度看,智能知识媒介的具体运作连接着无数的、无限的媒介物,保持持续扩充态势。可以说,通过横向生成与纵向生成,智能知识媒介连接了无穷地方的无限的媒介物,并在这种连接中扩充自身。由此,智能知识媒介与传统知识媒介共同建构了一个全新的“媒介一环境”——媒介即环境,环境即媒介。此媒介之存在,恰是彼媒介之存在的环境,反之亦然。不仅人这种媒介与其置身于其中的媒介的关系如此,其余诸媒介之间的关系亦如此。可以说,不同的媒介其实互为环境。因此,对于人类而言,“我们并没有置身于我们正在使用的传播媒介之外”,作为媒介的人更多时候其实是在不同的媒介之间穿梭而行。智能知识媒介塑造了人类传播的新环境,并在“双重生成”中使其自身的“生成一媒介性”更加“触目”。尤为关键的是,智能知识媒介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呈现出“统领”传统知识媒介并“主导”人类知识地图和精神世界的新趋势。

“统领”与“主导”的趋势在智能知识媒介的“第三重生成”——知识自动生成中无疑体现得更加充分,这也使它最终成为一种“超级知识媒介”。智能知识媒介自始至终(如果有“终”的话)处于“生成”与“连接”状态。技术是“在人类活动诸领域中合理地达到并具有绝对效率(对于给定的发展阶段)的方法的总和”,换言之,技术其实是一个由诸多具体技术构成的技术体系。从本原上讲,媒介也可以看作技术,媒介因此也是由诸媒介连接而成的技术一媒介体系。传统知识媒介看上去缺乏“勾连”,处于各自为政的状态,但它也是技术一媒介体系。正如麦克卢汉所言:“没有一种媒介具有孤立的意义和存在,任何一种媒介只有在与其他媒介的相互作用中,才能实现自己的意义和存在。”传统知识媒介其实始终是相互勾连、相互作用的。智能知识媒介更是如此,它的自动生成知识便是这种相互勾连、相互作用的体现。它生成知识所需要的初始资源“大数据”来自业已存在的其他媒介存储的海量知识,其运作的第一步就是在与其他媒介的“连接”中“生成自身”——使自身成为大语言模型(LLMs),这时它便成为媒介。之后的知识生成以前期训练为基础,新生成的知识会再次进入诸媒介的知识生产与传播循环之中,这种循环又是智能知识媒介与诸传统知识媒介另一种形态的“连接”,同时也是“生成”自身的过程。

持续展开着“三重生成”的智能知识媒介之所以可被看作“超级知识媒介”,在于它很大程度上已成为“数字欲望机器”。吉尔·德勒兹(GillesDeleuze)将“机械”和“机器”进行了区分,他认为,“机械”是自我满足的、没有“欲望”的,而“机器”是永不满足、充满“欲望”的:“机械运动是一个仅仅在白身之上运作的自我封闭的运动,它并不转变或生产自身。而机器式的生成则与其所不是的东西相连接,从而转化自身,使自身的能力达到最大化。”可以看出,机器的“欲望”就是无休止地与其他事物建立连接,机器不停息地满足自己不断扩张的欲望,并在这种扩张中不断地生成“新的自己”。可以说,机器的欲望就是不断地再生产自己,也可以说,机器持续的扩张式再生产本身就是它的欲望。若作不太严格的区分,传统知识媒介类似“机械”,智能知识媒介则是“机器”。作为“数字欲望机器”,智能知识媒介持续地生成自身——每一次生成,都是一次扩充,每一次扩充,都生成一个新的自己。正是这种“欲望一生成”与“生成一欲望”的回环往复、永恒回归,造就了智能知识媒介,也使它成为前所未有的“超级知识媒介”。

四、生成式人工智能之“知识”:无意识一用

智能知识媒介通过自然语言处理机制生成知识。从其最终呈现的知识形态看,它生成的知识和人类生产的知识并无差异。但是,表面上以相似形态呈现的知识却是不同的,可以说是“一种语言,两种知识”。

(一)“意识一思”之知识

“知识,实际上是人类在世界中生存所形成的对‘诸世界’的认知、观念与思想。从形式上讲,人类所面对的‘诸世界’至少有三重,即‘物的世界’‘事的世界’‘意识世界’。”每个世界都存在诸多事物与对象,人类知识就是在对这些事物与对象进行把握的基础上形成的。人类如何“穿透”自己的身体,通达自身或诸事物,感知诸事物并形成对诸事物的认知,进而形成知识?克里斯提安·沃尔夫(Christian Wolff)、威廉·莱布尼茨(Wilhelm Leibniz)、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Kant)和埃德蒙德·胡塞尔(Edmund Husserl)等人认为,人类是通过“意识”形成知识。在胡塞尔看来,意识是“体验的组合”,是“意向体验组合”,它表明的是“与对象之间的意向关系”,“意味着意识行为的统摄能力或统摄过程”。感觉材料是“意识的实项组成部分”,而“意向相关物”则是“宽泛意义上的‘意识’”。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探讨的主要对象是意识活动,为研究方便,他主张将对象本身悬置(加括号或排除在外,不在论析范围之内)。但悬置并不意味着否定对象的存在。事实上,人类知识的本原仍然是各种各样的对象。正是杂多的诸事物与诸对象的显现,激发了人类的意识活动,最终成就了人类的知识实践。

人类的知识实践离不开语言。对于人类知识实践而言,语言不仅仅是工具,从某种程度上讲,语言就是人类的知识实践本身。人类的知识实践,是通过意识通达并把捉世界中的诸事物与诸对象,这种知识实践活动本身的展开和完成,离不开语言。人类虽有多种路径通达世界,但语言却提供了人类通达世界、映射世界的最大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是建立在语言具有无限重组的潜力基础之上的,可以说,语言无限重组的潜质,使它有可能映射这个无限的对象世界。图像也是人类表征世界的方式,但在很多情况下,图像没有办法“显现”我们面对的对象世界,语言却可以凭借它的“无限性”最大可能地使对象得以“显现”。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Wittgen)说:“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人们必须以沉默待之。”海德格尔则说:“存在在思想中达乎语言。语言是存在之家。人居住在语言的寓所中。”维特根斯坦从人与世界(“世界是所有实际情况”)相关联的角度,阐释人与言说(语言)之间的关系,海德格尔从形而上学的语言层面讨论人与语言之间的关系,虽然二者论述的着力点和内容不尽相同,但他们都看到了语言对人类的重要作用。

循着维特根斯坦的思路,通过语言进行的知识实践指向的世界是“事实的世界”。在他看来,世界分化成“诸事实”,世界因此也是“事实而非物的总和”。正是人类对构成世界的诸多事实的言说,生发出不同类型的知识。海德格尔对语言的认识与维特根斯坦有所差异。如果说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对象是构成世界的“事实”,海德格尔的语言召唤出的则是“世界—物”。他认为,“唯有词语才能让—物作为它所是的物显现出来,并因此让它在场”,从这个角度看,词语就是—种关系,这种关系表明,词语“总是在自身中扣留着物,从而使得物‘是’(ist)一物”。所以,海德格尔说“语言的本质”是“道说”,而道说就是要让“世界—物”从遮蔽之中显示出来,进入澄明之境。由此可见,维特根斯坦的语言直接指向的是“在世之事实”。其实,他并不排斥“物”,虽然他说“世界是事实而非物的总和”,但紧接着又指出世界的所有“实际情况”也就是事实,“是诸基本事态的存在”,而“基本事态是诸对象(物件、物)的结合”。因此,某种程度上,他也像胡塞尔一样,为了考察“事实”,而将“物件、物”悬置起来放在了括号中。海德格尔的语言指向的则是更具本原色彩的“世界—物”。

人类知识正是在意识对“在世之事实”与“世界一物”的“思”的基础上实现并以“物之语言”的样貌呈现的。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知识也可以看作“意识一思”之知识。“世界一物”始终是隐匿着的或者有着隐匿的面向,“对我们隐匿自身者,恰恰通过隐匿牵引我们同行”,“所谓‘被牵引到……’说的就是:显示着自行隐匿者”。人类之思就是思这些隐匿者,使隐匿者从遮蔽的视域中显示出来,人类这种思隐匿者、使隐匿者显示的行动就是知识实践,行动总是会形成这样那样的知识。对于人类而言,“世界一物”作为隐匿者,始终是无限的,而他对于人类隐匿着的面向也是无限的。这导致“在世之事实”是一个无限的世界,这种“物的无限”指向“思的无限”,而“思的无限”又会使人类的知识实践永远无限且生生不息。

(二)“无意识一用”之知识

如果说人类知识源于人类对世界的有意识的“思”,语言道说使此种对世界的“意识一思”显示出来,始终有“世界一物”作为依托,那么,智能知识媒介所生成的知识则没有了“意识一思”,它是一种“无意识一用”的知识。所谓“无意识一用”说的是,智能知识媒介生成的知识,虽然也以人类能够辨识的自然语言面貌出现,但它却是基于数学运算原理模仿自然语言使用规则将最有可能组合的字符进行连接,其运作逻辑是概率而非意识,人类使用智能知识媒介生成知识并不是为了“思”,而是为了“用”——为所面临的问题提供解决方案(“思”当然也可解答问题,有“用”的一面,但它的特质却不在于解答问题之用,而在于使“世界一物”从遮蔽中显示出来)。从二者的上述差异可以发现,在人类的“意识一思”之中,始终有“世界一物”存在;在智能知识媒介的“无意识一用”之中,“世界一物”悄然隐遁,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一物”是知识生成的根基。约翰·塞尔(John Searle)说:“根本就没有独立的共相领域,有的只是我们生活在其中的唯一领域的不同方式而已,这唯一领域就是现实世界。”从这个角度讲,只有源白这“唯一领域”的知识才有可能是可靠的。反观智能知识媒介,它的知识生成是数字化技术基础上的一系列自然语言处理过程:“0”与“1”的介入,彻底将人类语言之中的“世界一物”拔除了。海德格尔曾指出:“语言之本质现身乃是作为道示的道说。道说之显示并不建基于符号,相反地,一切符号皆源于某种显示;在此种显示的领域中并且为了此种显示之目的,符号才可能是符号。”语言即道说,表明它是显示,显示被显示者。这是人类知识与智能媒介生成的知识的本质差别,前者是体现语言道说本质的显示,后者则仅仅是“形式符号”的“自循环”。虽说最终生成的知识文本也是形式上的自然语言,但是这些知识文本就如同商场之中穿着华丽服饰的石膏模特一样——它当然也很有实用性且成本低廉,但终究和T台上行走着展示服饰的活生生且情感丰富的人类模特截然不同。人类所处的世界对人类而言永远是神秘的,永远是个谜团,永远是个充实着无限对象的存在,总是有未曾显现的对象从遮蔽之中显现,人类在世界中的存在其实就是与这个无限的世界日益接近的过程。知识也是人类在与这个无限世界的接触过程中逐渐形成、逐渐得以扩充的。然而,去除了“世界一物”的智能知识媒介即使“拥有”再丰富的数据资源,以其迭代速度之快、数据量需求之大,数据资源也会很快枯竭。

知识是由一系列命题组成的,而每个命题都含有四种关系,即指称、表示、意指与意义。指称是“命题与外部事物状态之间的关系”;表示是“命题与进行言说和自我表达的主体之间的关系”;意指涉及“词与普遍概念或一般概念之间的关系”;意义是“命题的可表达者或被表达者,并且是事物状态的属性”,“事件就是意义本身。事件本质上属于语言,它处于一种与语言的本质性关系之中;但语言是用来形容事物的东西”。按照德勒兹的看法,意义即事件,事件属于语言,而语言是用来形容事物的,事物终究指向“世界一物”,与意指、表示、指称密不可分。意义在语言中显现,却指向了语言之外(所表征)的事物,从此角度看,意义是物与语言之差异的联结。由此也可以看出,“世界一物”、事物对语言、意义来说是起奠基作用的存在,若没有前者,后者便不可能存在。最近,有研究者指出,智能知识媒介的运作存在明显的崩溃现象。这是因为,“说出去的话必须可以用语言回答,否则就只是声音而不是语言,或者说,任何一句话都必须在逻辑上预设了对其意义的回应,不然的话,任何一句话说了等于白说,语言就不存在了”。智能知识媒介因为将“世界一物”隔绝在自身之外,虽然其可以继续运作,但其生成的语言失去了意义,从而也就没有了语言功能,不再能作出有效回应。因为失去了表征世界的能力,虽然它继续遵循着既有逻辑在运作,但生成的内容却失去了任何意义。

诚然,智能知识媒介生成的知识尚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智能知识媒介白身的运作也会遭遇困境,但不容置疑的是,智能知识媒介也已广泛运用于人类生活世界的各种实践之中。它的运作奠基于数字技术与数据,数据在“人工智能生成性上具有基础性的关键作用,数据的非人性(数据的物化和物的数据化)促使人工智能的生成性天然具有一种去人类化的趋势”。数字化、数据化的智能知识媒介很大程度上是在虚拟的数字时空中“自主”运作的,至少它提供的形式化的知识,是在其完全封闭的自主运作的智能系统中自行产生的。从人类知识实践的角度看,智能知识媒介及其知识生成活动,业已“构成了一种不同的‘在世界中的存在’的类型”,因此,不应将它“想象为现实消失的一种形式,而应当视之为另一种现实的展开”。“另一种现实的展开”预示着这种抽离于“世界一物”的数字化实践,已成为人类面对的新的知识实践,这种新的知识实践进而又与传统知识实践交叉、混杂。人类知识实践的展开必须面对如下新现实:智能知识媒介乃是一种高效化、智能化的“数字欲望机器”,这决定了它在人类知识领域的地位、作用将变得日益突出。

五、结语:走在分叉小径上的弱化生命

若将人类的知识实践领域看作一个“花园”,如今,智能知识媒介的强势崛起已经使得这个“花园”处于持续延展之中。人类未来的知识实践就如走在“知识分叉”的小径上,去往何方,走向何种样态的知识实践,充满不确定性。与此同时,人类的处境也必将随之改变。

与智能知识媒介全面介入知识生成相伴随的,是人类向智能机器让渡自身主体性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类主体性的弱化。人类主体性的确立与其自身具有意识和自身觉知密不可分,自身觉知是主体性的本质体现,“主体的生活是在一种原初自身觉知形式下的生活”,“在指向苹果树的空洞意向和通过知觉地被给予的苹果树而得到充实的意向之间存在着区别”。正如人工智能科学家所指出的,当下的智能机器还没有意识,也没有自身觉知能力,因此,在任何意义上都还谈不上具有“主体性”。但吊诡和麻烦的是,在如今人类与智能机器的交互中,后者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投射为类似人类的“主体”,这就导致人类群体产生一个极其自然实则没有任何内在合理性的行为选择:将人类自身应该凭借自身觉知进行的认知活动、日常生活判断等,统统交由智能机器定夺。从人一机关系的角度讲,表面上“技术融合既增强人又增强机器,人与机器相会并合成一个共生体(symbiosis),二者成为“共生自主系统”。但我们不禁要问,所谓的“共生自主系统”是谁的“自主”?从当下人与智能机器的互动,特别是人与智能知识媒介的互动看,人类的“自主性”是大大弱化了的。

没有智能知识媒介参与的人类知识生产是人类个体生命展开的过程,这种自身觉知的有意识的行为,使人类的知识生产本身就充满意义。智能知识媒介生成知识的过程,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计算活动,这类知识的意义需要人类赋予——其运作需要人类启动与激发;其意义实现是在有人类参与的传播过程和有人类运用的接受过程中完成的。智能知识媒介提供的知识,看似是“针对性”的,其实是普遍性的,并不能关照“知识”获取者所处的具体情景。此外,智能知识媒介运作仰赖的大语言模型的通用性受限于文化语境,人类使用它生成知识、解决问题,是在智能知识媒介划定的特定“花园”中,是各自的“知识小径”,“花园”本身限制了“知识小径”的形成。

没有了人类参与的知识实践,再有效率,也是没有意义的;丧失了人类主体性的知识实践,也必然将人类引入晦暗不明的空洞时空。有研究者就认为,“在数字人类世里,从好的一面看,人类的意识、生存方式、联结程度或将得到大的发展;而从坏的一面看,自我沉迷、虚拟依赖、AI崇拜,则会成为流行的数字文明病”。生成式人工智能深度介入人类实践,在知识层面可能导致“常人常言”与“知而不思”。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弗卢塞尔和海德格尔看到了技术的另一面。“愚昧的社会”也好,“无所创新的时代”也罢,他们关注的俱是各自所处时代的人类境况:弗卢塞尔言说的是它看到的技术装置的威力及其对信息品质本质上的转化和对整个社会信息环境的潜在效应;海德格尔运思的则是“语言机制”,没有存有渊源的语言,终究会导向思想的贫乏。虽说弗卢塞尔与海德格尔剖析的都是各自所处时代的境况,但放宽历史视域,他们的思索,实则涉及技术、人类与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对于我们重新思考智能知识媒介与人类的命运不无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