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雪(12首)

2024-09-26 00:00薄暮
长江文艺 2024年9期

我是有山谷的人

山路穿针引线,纳鞋底,上鞋帮

儿子顺着山谷往下走

棺材沿着山脊抬上去

希望越来越低,悲伤越来越高

时常俯瞰谷底的小鱼,拼接

世代相传的陶器

时常仰望山顶,一生

不可抵达的马尾松

快雪

恐怕只有雪花,绽放与凋谢

同时完成。这场雪

黎明前悄然停下

薄薄一层,温和,谨慎

不会让城市与人群相互推搡

为远道而来的春天腾出席位

还有谁与我一样

突然想在雪原上踩下第一行脚印

朝阳直起身看见

白色庙宇上,一只蚂蚁

衔着大风爬行

不为寻找一朵雪花和另一朵梨花

我知道,黎明的天空中

它们都在

灯火阑珊处

每到此刻,都想停留在这里

仿佛需要等待,又似满怀畏惧

下意识裹紧寒夜,担心春天

从心里跑出来

找不到遍地茅针破土的声音

方寸之处不可收藏

字迹漫漶的碑刻。那些用记忆

在比青石更坚硬的

亲人背影上凿出的路线图

因为不断重叠、缠绕、抵牾

渐渐归于平静和苍白

明明是立春后第一个节日

总像残冬最终的狂欢。元宵焰火

将祝福以灿烂的方式

交还黑夜,或是把头顶上的虚无

以比未来更轻盈的形态绽放

空中圆月

仿佛在月色里孑然疾走

又似在月光上独自守候

立春之雪

孩子,整个冬天

北中原都没下雪。今日立春

朝着微弱的天光可以看见

灰白的尘埃

一落地,瞬间消逝于灰白

是的,有一些失望

如果以重量计,比一再错过

棠梨花落在老屋的青石台阶

要轻

如果以长度计,比看一眼

台历上的冬天要远

如果以深度计

孩子,不可能的

如今,灰白色的

羽毛或山谷,都已不能

抵达我内心的万紫千红

多好的日子

雨下得千里迢迢

洗去怀念的尘埃,一大早

阳光清清爽爽坐在山冈

点燃纸钱,伏下身子

听见草根在地底轻快游走

每一方墓碑上,我的名字

写得那么工整,刻得那么深

忽然有一丝羞愧

风就过来,提起一些纸钱

向森林里去,往天上飞

赶忙用一根栗树枝压住

河水变得平静。多好的日子

我有一点喜悦,和亲人一样喜悦

他们挨得那么紧,没有给我留下

一个人悲伤的地方

我们并排坐在河岸

那时小镇不通汽车。雨后下午

两棵白芒草撑开天空,搭上一辆

手扶拖拉机。群山开始靠近

乌桕叶红得让风焦虑

柴油机急促的方言,山谷中

与庞大黄昏倔强地争论

小河已然涨水。他径直开进去

碾过大大小小鹅卵石

在河心,被一声叹息拦住

我们蹚水,坐在一片红蓼草前面

等更大的拖拉机经过

他不停地抽烟

聊什么早忘了。星星一颗接一颗

从河底浮上来,漂过石步时的

声响,黑暗中传得很远

旧照片

水库四周,青山已经生锈

我们还坐在那条水泥船上

面颊毛茸茸的,笑容宽过上衣

不会选择角度。眼睛很小

断定那一刻我们什么都没思考

只是一齐逆着光,朝向幽深镜头

乐凯胶卷的廉价色彩让我们

懒洋洋的。永远年轻,从未分离

仿佛时间的人质

如今,我也是一张光敏纸

旧事物被时光不断显影

仿佛背面不是一片空白

只要一个纯糯米粽子

何时起,纯糯米粽子

不见踪迹。金穗大道两侧

每一家超市,每一辆早餐车

都有各色粽子

都有精选食材和美好名字

我只要一口雪白的故乡

在口齿间沙沙作响

这半生,裹进太多身外之物

只要一筷头清波

一小片箬竹叶的荫凉

不再与自己争论

简单与复杂,谁更宽大。何时起

我不能容忍一粒花生,甚至绿豆

只要一个纯糯米粽子

东方既白

东方既白,即将走出余集老街

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熟人

中年男人卸下门板

长条案上卧着饧好的面团

松针引燃柞柴

烧起油锅。突然间

饥肠辘辘

当第一对装满小葱和黄瓜的竹筐

摆上街边石板,清早变得拥挤

人影晃动,慢慢将我搡出躯体

像一缕炊烟飘在屋檐

发白的是自言自语

泛蓝的是从没说出的理由

被河口的枫杨叫住

终老于一支响朗的麦穗

一定还有比我更晚的炊烟

一定没有比我更难改写的旅程

喝茶记

山谷里一棵樱桃树下。其实

只是端着杯子,似乎

阳光就这样握在手中

不会被头顶上的云彩带走

低于云彩的是满树的樱桃

一簇簇,红得像熟悉的心跳

风吹开衣襟,你没有低头

凋零的事物不在这里

伸出一只手,努力挽留自己

那本时尚杂志不属于

松木条桌。壶茶执着地

收纳山路。你不愿放下的

只是风不肯带走的声响

和背上缓缓移动的星光

错觉

深秋下午,伏牛山面色柔和

黄栌、槲树、柞树、红桦、化香木

把风从枝头扯下来

铺满山坡,又一条条卷起

试图裹住赤身裸体在山谷中

奔跑的毛白杨

没有一只鸟,甚至一声

鸟叫。几只羊啃着灰白的云脚

向上望去,伏牛山慢慢闭上眼睛

并未转身,平静得

像一块完整的石头

越往里走,越感到时间的坚硬

所有小路都通向山顶

是一种错觉。它们会在一片树林

或突然的小雨中消失。如同

总有人把不可抵达的已知叫作前途

晚秋的月季

古城到处种着月季

黄昏又遇见它们

明明是一丛丛,一簇簇

在秋天的墙根,很用力

并不热烈。仿佛

走了太久,已无人鼓掌

更像一个人使劲

踩住风的影子

又不得不顺从时间的方向

街灯一亮起,颜色开始失真

塑料花似的。忍不住伸出手

——它在颤抖

像一种内伤

中年之后,用沉默

这副膏药

久治不愈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