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进入公元705年,武则天的病还没有好起来的迹象。为给女皇延年祈福,正月壬午朔,大赦,将长安五年改元神龙元年。
女皇没有料到,一向唯唯诺诺的朝臣们竟然会趁着她卧病迎仙宫长生殿突然发难,把她驱赶到了禁苑之东的上阳宫。她的第三个儿子、太子李显即位。新皇登基不复改元,仍为神龙元年,只是变武周年号为李唐年号。
自从载初元年(690)掌握最高权力,改国号为“周”,至此,这位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在位正好十五年。
新皇登基,清算张易之、张昌宗势力,一批罪官被逐出洛阳,放逐荒僻的南方,本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流放潮开始了。
曾蒙武则天恩擢、担任膳部员外郎的杜审言,被流配峰州,贬地在遥远的汉交趾郡属地。
对于时年五十九岁的杜审言来说,这不是他第一次踏上贬途。六年前的圣历二年(699)被谪江西吉州?譹?訛任司户参军,已是这次流放的一次提前预演。
2
那次吉州之贬让杜审言失去了最疼爱的一个儿子,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一想起来就深以为疚。
厄运降临前,杜审言已经在州县任下级僚属三十多年。杜是贞观二十年(646)前后生人,郡望京兆杜陵,出生襄阳。据徐松《登科记考》著录,他是咸亨元年宋守节榜的进士。刚入仕途,在汾州任隰城尉。几年后调到东部的江阴,担任的同样是丞、尉之类的基层官职。大概在万岁通天元年(696)前后,他才调任洛阳丞。
对于杜审言圣历二年的那次流放,《旧唐书》本传只以一句话带过,“坐事贬吉州司户参军”,究系何事,未有明言。杜审言出城时,四十余位文友、同僚饯别赠诗,据诗集的序文作者陈子昂说,“天子以桓谭之非,谪居外郡”,似借一则典故,含蓄说明了杜被贬的原因。桓谭是汉时大臣,曾力阻光武帝以谶纬决事的荒唐之举,“桓谭之非”很可能指杜因为在瑞符、谶纬方面的某些议论得罪当朝遭到外贬。
杜离洛阳时,四十余人聚会相送的场面,有陈子昂以高调笔法记录之:“朝廷相送,驻旌盖于城隅;之子孤游,淼风帆于天际。”这哪里有半点谪官就途的消沉,简直是送英雄出征。
这或许是因为,送别宴的主角不是别人,乃是当世狂人、五言诗大师杜审言。
当然,朋友们对他贬任外郡还是深感惋惜的。比如在小迷弟陈子昂看来,建安文学的翘楚徐(干)、陈(琳)、应(玚)、刘(桢)全部加起来,也不一定比得上杜。“群公爱祢衡之俊,留在京师”,把杜比作祢衡,肯定也不是陈子昂的发明。祢衡是连曹操都敢当面骂的,杜审言恃才傲物,天下没几个人能放在他眼里,岂非当今祢衡?
陈子昂还记下了饯别宴会到高潮时,杜审言挟琴起舞、抗首高歌的场面,歌曰:“哀皓首而未遇,恐青春之蹉跎。且欲携幽兰,结芳桂,饮石泉以节味,咏商山以卒岁。返耕饵术,吾将老焉。”
觥筹交错之际,一念及岁月蹉跎,青春易逝,任谁都会被伤感击中的吧,于是“群公嘉之,赋诗以赠,凡四十五人,具题爵里”。没有谁想到要避嫌。就连病中的宋之问,虽不能亲自到场送行,也有“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这样深情的诗句,表示对好友遭受不公的愤怒与关切。
继妻卢氏要照顾子女无法随行。杜有四子,名杜闲、杜并、杜专、杜登,十六岁(或谓十三岁)的次子杜并随父去了吉州。
《旧唐书》本传说杜审言“恃才謇傲”,紧接着还有一句话,“甚为时辈所嫉”。杜审言到任吉州司户不久,就与同僚关系不谐,得罪了司马周季重和员外司户郭若讷。这两个地头蛇式的官员将杜审言构陷下狱,准备找个由头将之除掉。
少年杜并抢先出手了。圣历二年(699)七月十二日,周季重府中盛宴高张,宾客盈门,杜并身怀利刃,潜入周府,趁人不备之际,将周季重刺伤。周季重因伤重死去,杜并也被周府的人当场杖死。
《旧唐书》本传对这桩凶杀案述之甚详:“司马周季重与员外司户郭若讷共构审言罪状,系狱,将因事杀之。既而,季重等府中酣宴,审言子并年十三,怀刃以击之。季重中伤死,而并亦为左右所杀。季重临死曰:‘吾不知审言有孝子,郭若讷误我至此!’审言因此免官,还东都。”
这血溅宴堂的一幕,也入了中唐刘肃《大唐新语》的“孝行”门的。大概在唐宋人看来,杜并血气方刚,为父手刃仇人,是至孝的嘉行。
事后旁人回想,杜审言遭受构陷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时候,这个少年是有一些异常反应的。“盐浆俱断,形积于毁,口无所言”,饭不吃了,脸色消瘦,目光阴沉,整日不说一句话。但谁也不会想到,杜并要杀人了。
当杜并怀白刃潜入周府时,杜审言尚在狱中,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如果他知道儿子为了他要去动刀子,必定会阻止儿子蹈身险地。
杀人偿命,律有明文,但从法理上来说,杜审言和他的家人却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因老父遭辱并有性命之危时,杜并先行下手刺杀对方,且为对方所杀,他已“杀身以请代”。但这一事件毕竟有逾常规,且在当时影响甚大,引发群议汹汹,杜审言因此被免官,召回洛阳。
杜审言“流目四野,抚膺长号”,写了文章祭祀儿子,时人也都哀悼杜并孝顺刚烈。三年后,长安二年(702)四月,杜并归葬洛阳建春门东五里偃师首阳山祖茔时,杜审言邀请好友、人称“燕许大手笔”之一的苏颋写了墓志,另一个文友刘允济也写了悼念文章。两大学士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亲自作文,既是对少年孝烈之举的表彰,也是对痛失爱子的老友的抚慰。
时任监察御史苏颋是一个正直的官员,酷吏来俊臣罗织的许多旧狱就是经他手平反的。或许在苏颋看来,为杜并作墓志,更有一份特别的警世意义在。报仇固然不是一件易事,报仇也不是政府所倡导的,但少年杜并赤诚的孝心通贯于神明,因而报仇成功,他不是挑战社会秩序,而是舍生取大义,他的死是有价值的。为了说明杜并不是一个嗜杀之徒,苏颋还特地指出,这个八岁丧母的少年从小就品学兼优,尤精文学翰墨,日诵万言,宗族里都期望他将来成为栋梁之才。
苏颋所撰墓志说,“圣历二年七月十二日终于吉州之厅馆,春秋一十有六”,可知杜并死时十六岁。
3
圣历二年(699)秋天,当杜审言带着儿子残破的身体回洛阳时,经过襄阳,他作过一首五言律诗《登襄阳城》。
旅客三秋至,层城四望开。
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
冠盖非新里,章华即旧台。
习池风景异,归路满尘埃。
丢官和痛失爱子的双重打击,杜审言的心情已完全被悲伤所笼罩。但他这么一个骄傲的人,并不想对此多说什么。颔联写他登临襄阳城头所见,楚山横亘,高耸地表,汉水辽阔,复又转折迂回。写山势雄伟,是“横地出”,写水面浩荡,是“接天回”。天与地与山与水,气象宏大,直率优美。这样一个看周遭世界的人,完全不像刚刚经历了人间至痛之事。
在五言律诗这个不知多少人耕耘的领域里,杜审言或许真是一个天才。“至”“开”“横”“出”“接”“回”,这些准确的动词,带动起了诗歌的速度。而这速度,对应着的是他内心潜藏的激越。他是一个偏爱动词的诗人。这需要他对诗律的熟谙,也需要一点小小的冒险精神。
第三联也是一个对句,这两句流露出了先前被小心翼翼掩饰着的伤悲。“冠盖里”已名不副实,“章华台”也只是旧日台榭的统称,“习家池”的风景已与当年不同了,不再有那种清幽之美了。而这种伤悲到了全诗的结句“归路满尘埃”,突然爆发了。
归路所见,满目尘埃。自然,这尘埃不只是因为路途遥远,漫涂风尘,而是他心中感受到的悲伤与压抑。一千多年后,我们分明听到这个旅人在说,呀,我的心上长满了野草,我的心头积满了尘埃!
杜并的孝行上达天听,女皇亲自召见了杜审言。对于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和丢官的杜,这或许也是因祸转福。《旧唐书》本传记载召对的场面,女皇问,“卿欢喜否?”杜的反应很敏捷,“蹈舞谢恩”,另作一首《欢喜诗》献上。看来真是欢喜坏了。
这次廷对后不久,杜审言获授著作佐郎,并在这年秋冬再升一级,迁为膳部员外郎。
女皇恩擢他进入朝堂后,直到神龙革命发生,那几年里,晃动着一头白发的杜审言时常出现在往返两京的随驾文臣队伍里。他知道如何用精美的诗句、不着痕迹的句式转换来表达身处太平盛世的感恩,感情热烈而又恰到好处。
政变发生后不久,很可能在神龙元年正月底或二月初,杜审言就离开了洛阳。
一个月后,他来到了离洛阳一千里外的荆州。
在沙市长江中沙洲上的江津(江津戍,一名奉城),他看到江边柳树都已发绿,鸟啼蝶舞,雾卷落花,不由惆怅万分。他想到了老子《道德经》里的一句话,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他暗暗告诫自己,在这险恶的人世间行走,必须“善下”,以“让”为先,戒掉浮躁喜大言的毛病。这般反躬自省,在他也是极少有的事。
三月,过长沙,有《渡湘江》。“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他从京城出来,往南窜逐,满心满眼还是京洛的繁华,故而向北流去的湘江水也是值得歆羡的了。
和宋之问流放泷州一样,杜审言此去峰州贬地,也是经大庾岭进入岭南。五言古诗《度石门山》写壁立千仞、迸水万丈的岭南山水,对“江声连骤雨,日气抱残虹”的殊异气候,他还是有一种新奇感的。
他还描写了悬崖尽头消失的道路,架在绝涧当中的木桥,蛇一般盘曲的小径和埋伏着兽群一般的变幻的白云,赞叹这一切都是造化之功。险山峻岭没有让这个六旬老翁退缩,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他在诗里说“坚贞深不惮”,是因为前方的道路更加艰难,他必须先给自己打气。
杜审言应该是在神龙元年(705)仲冬,也就是农历十一月到达峰州贬所。
这里暖风熏人,寒冷天气几乎很少。山果冬天成熟,野花却在正月开放,一到雨天就生雾气,霜天还会打雷。作了一番物候学上的考察后,他的新奇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思乡之情突然泛滥,把他彻底淹灭了。
交趾殊风候,寒迟暖复催。
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开。
积雨生昏雾,轻霜下震雷。
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
4
沈佺期与宋之问是一对影子诗人,在武后和中宗朝的宫廷里,他们总是联袂登场。
宋之问是汾州人,字延清,沈佺期是相州人,字云卿。他们同年出生,同年中进士,又同为女皇的文学侍从之臣,同入内殿控鹤监参与《三教珠英》编写。他们又先后担任过考功员外郎这一显赫的职位,又差不多同时落马,这么整齐的进止步伐,简直是提前写好了出演脚本似的。
不只如此,两人在文学上的成就,也在伯仲之间。作为武后、中宗朝最重要的两位宫廷诗人,很多场合他们既是朋友,也是竞争对手。在上官婉儿为仲裁的宫中诗赛中,“赐锦”的荣誉总是轮流落在他们两人中间。
当然细微的区别还是有的,宋是一位五言诗大师,擅长宫廷修辞的种种技巧,沈虽工五言,却更加擅长灵活多变的七言,且善于控制文体,描写能力更强。比如那首为他带来巨大声誉、被崔融收入《珠英集》的《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借用乐府古题“独不见”,写少妇思远,“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这般的精到之笔就让宋之问十分眼热。
后人把他们合称“沈宋”,并不只是他们过于相似的人生,而且也是因为他们共同完善了律诗的格律,一起推动把诗歌作为进士考试的常规科目。《唐才子传》提出一个至今还很有影响力的观点,诗歌从建安时期到东晋,诗歌语言渐趋华丽浓稠,到了沈、宋,他们约束诗句,准定篇章,确立了诗律的基本要素和原则,于是诗歌从古体一变为今体,即所谓“唐诗变体,始自二公”。
沈、宋成为一个时代里诗歌变革的重要推手,自与他们曾经担任考功郎这一职务有关。众所周知,唐朝主持制科考试的,就是沈、宋这样的吏部考功员外郎,这个官不算大,职级六品,相当于人事部副司级干部,却对学子们操有生杀予夺之权,并能通过考试这个指挥棒影响一个时代的文风。
沈佺期曾是太常寺协律郎,校正乐律正是他所长,完善诗律他起的作用应该更大,而宋之问作诗有时候比较任性,并不完全遵守格律。
和宋之问、杜审言等朋友们一样,当沈佺期被迫离开帝国的东都前往六千里外的流放地驩州时,他诗中雅致、靡丽的风格消失了,格律诗大师不再追求诗律上的完美,他开始在诗中流露生气和个性。
在贬途的最初阶段,他被一种新奇感吸引着。传统的地理知识被打破,他专注地描写起了南方奇异的风景。
行至郴州,已是大火星(心宿)西沉的五月,风吹绿树,天高云淡,他回望走过的群山,心里感觉到一种奇异的东西。
著名的《自昌乐郡溯流至白石岭下行入郴州》,是在结束一段水路后在郴州歇脚时写的。船溯流而上的险阻,出现在诗的前半段,湍急的河水自南方倾泻而下,一转眼间,就电驰一般直腾而去,拍打在河心的礁石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北流自南泻,群峰回众壑。
驰波如电腾,激石似雷落。
而这个立在船上的人,他的目光跃过波涛,落在了远处。他看到岸边的古树,大得如同盘古时代留下来的。溪涧里生长的药草,又像是神农氏亲手种植的。他一一记下了眼前飞掠而过的风景:连绵起伏的群峰、激荡的水波、色彩变幻的苔藓和河滩上起舞的鹤群。因这些景物的急遽变化,这首诗的行进速度渐快,快得像要飞起来。
水路的种种艰险,自不待言。比如遇到大风浪,整个人都要狼狈地伏在船板上,有时在行至危险的水段,连停泊吃饭都顾不上。但因为发现了人生的一种新可能,他忽然觉得了无所畏惧。
这种新可能就是去做一个隐士。濯溪有什么好怕的,我还要振衣濯足呢!
由于挣脱了诗律的束缚,诗作得浑成完整,生气昂然,一派盛唐气象。
濯溪宁足惧,磴道谁云恶。
我行山水间,湍险皆不若。
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他不是独自在受难。他们这些珠英学士和一班倒了霉的朝官们,一起被放逐到南方瘴疠之地,虽是忠信见弃,却无损于他们高尚的道德。于是有了这首想象与杜审言一起翻越大庾岭的《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
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
洛浦风光何所似,崇山瘴疠不堪闻。
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
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
此岭既是南北之分,过了此岭,蛮荒之地的风土就与中土大为不同了。“见白云”,既是眼前景,也是游子意。大雁飞到衡阳的回雁峰就回头了,他们的前方还是江山万里。回想起东都的繁华,更觉这瘴气弥漫的南国之地不可久待。好在还抱着一个梦想,贤明的君王会重新起用他们。
但希望终究是渺茫的,明白了这一点,他心如冷灰。到广西后,取道海上,早晨涨潮前,船从昌平岛解缆启程。船工们先是“鸣榔”,以长木叩动船板表示船将启动。面对这壮阔的海上晨景,他真的想要叩舷而歌了:
解缆春风后,鸣榔晓涨前。
阳乌出海树,云雁下江烟。
积气冲长岛,浮光溢大川。
不能怀魏阙,心赏独泠然。
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一轮朝阳从海上喷薄而起,北归的雁群纷落在江边。他刚刚离开的那座苏醒过来的小岛,雾气蒸腾而上,而放眼江海交接处,波光粼粼,水天相接。但这一“冲”一“溢”的强大气势,被尾联这道堤坝给挡住了,升腾为一股怨气:要是我再也不能心念魏阙,再好的风景也失去了意义。
他先前不是还想做隐士来着?如此看来即便做了,也是个假隐士。
怨气在盘旋、积蓄。当他又经过一个月的跋涉,来到广西北流西的一处俗称鬼门关的山谷前,他或许真的会以为自己站在了阳界和阴间的交界处。“昔传瘴江路,今到鬼门关。”此处已是通往钦、廉、雷、琼和交趾的要冲,谷前有双峰对峙,最窄处仅三十步,乃是传说中瘴气最重的死亡之地。死亡之地正与神仙之地等同,人在这里都不会变老,但他却感到离开京洛后自己在飞快地衰老。
到达驩州贬所后,他对“鬼门”还心有余悸。在他看来,那是一座真正的地狱之门,到处都蒸腾着白色的雾气,雾的后面是黑沉沉的地下世界的入口,在那儿他曾经差点把命丢了:“魂魄游鬼门,骸骨遗鲸口。”
这真的令人绝望,他还想着回去“重饮洛阳酒”呢。
诗里他还说,自己是他们这批十八个犯官里运气最不好的,发配得最远,也是最后一个到达贬所的。这地方实在太不开化了,就说刚到过的儋耳国?譺?訛吧,那里的土著竟然在额头和脸颊雕刻花纹,实在是说不出的诡异。
他从前听闻,从中土到马援将军平叛立铜柱的交趾,要走整整一年,哪知道真到了这古时的林邑国,跟中土已不知隔了多少道天空。此时作诗,也尽是哀音了。“雨露何时及,京华若个边。思君无限泪,堪作日南泉。”
5
因为怨恨、绝望,再加思念家人,他时常默默流泪。寄寓驩州南亭的一个夜晚,他慨叹妻儿离散,他连小民之家正常的人伦之乐都享受不到了。
昨夜南亭望,分明梦洛中。
室家谁道别,儿女案尝同。
忽觉犹言是,沉思始悟空。
肝肠余几寸,拭泪坐春风。
五律的颌联、颈联照例应该是对句,如果严格按照诗律,这首诗第二联起码是对偶不工。但沉痛郁结,他不再考虑句子是否失粘,而纯然出之以寻常语。正常的夫妻人家,有谁想到过会分别?想那一双儿女,曾和自己一起在一张桌上吃饭哩。
第三联“忽觉犹言是,沉思始悟空”,是一个工整的对句。以为梦中所见洛阳家里的一切全是真实的,谪放之事从未发生过,没想到梦醒之后,一切都坐实了。诗尾出现了“春风”,这一刻,他应该是哭着在笑。
家庭景象再次出现在一首五言排律中。诗一开篇就自报家门,“家住东京里,身投南海西”。然后他告诉我们,当他在南方受困于“火云蒸毒雾”,他的儿子刚离襁褓,女儿还未及笄,家中一切全仗“老妻”操持。
身为“边地囚”的绝望,在他后来从南亭搬到山间水亭居住时,被愈加放大了。新居所在驩州西南一个叫“火洲”的地方,是一个叫苏伯玉的当地朋友帮他安顿的。从五言排律《从驩州廨宅移住山间水亭赠苏使君》来看,那里更加幽僻,山上的古柏如青盖一般笼罩着,屋前屋后都是绿油油的芭蕉,除了偶尔有渔舟出没,再也不见一个人影。
他告诉苏伯玉,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他时常喃喃自语,外人以为这是他神智行将崩溃的征兆,却不知道他是在与鬼神对话。这倒不是说他灵府已开,可通鬼神,而是穷荒无人时,只得转入内心独语。作于新一年的五言排律《答魑魅代书寄家人》,借鬼神向他发问,为何从帝都流落到这蛮荒之地,他则一一告以自己的生活故事,如何发迹,如何贬谪来此,又告以现在的心境。
诗中还特意提到自己家世清白,居官守廉,京中没有薄产,故里也没有田庄,他一流放,家中的口粮也大成问题。
全诗九十六句,四百八十字,长至十二韵,为当世所罕有,结构之繁复远在前面几首排律之上,几乎成了一首诗体回忆录,全诗有排山倒海之势,却又不失流丽疏放之体。
看来他是认命了。所以他安排余生,首先就是读周易、咏老庄,努力去认清命理的真面目,以更好地顺应它。但即便如此,当春风吹拂南陲大地,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到来,他还是渴望着从这一场祓除仪式中洗涤去自己的罪名。
上巳节行修禊礼,这种汉文化的经典仪式在万里之外的岭南被普及,至少表明八世纪初这里已经被中原文化覆盖,而不是宋之问、沈佺期们所宣称的文化的不毛之地了。落魄的诗人们为了突出自己所经受的苦难,他们对南方的荒蛮落后作了一定程度的夸大,这本来就是文人的修辞术,而且也更符合那个时代对南方的公共想象。
他没有在诗中描绘贬所驩州的修禊礼。甚至,他很不情愿写下“驩”这个字,嫌这个字土气,不吉祥,非驴非马。他的诗是从对往事的追忆开始的。
“忆旧游”,当他在诗题上写下这三个字,眼前闪现的,乃是洛阳城中三月三日的禊礼。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刻,柔风丽日,微雨甫收,红桃已绽,绿柳半垂,童子们春服既成,欢快地跑来跑去,连宫里的人也都到洛水边来了。
那一刻,他肯定还会想起早些年,也是上巳日祓禊,他在洛水扈驾写下的应制诗,“宝马香车清渭滨,红桃碧柳禊堂春”。而眼下自己多不幸啊,他所处的,乃是“炎蒸连晓夕,瘴疠满冬秋”的南方,几乎已是世界尽头。最后他说,“无人对炉酒,宁缓去乡忧。” 他是一个人,一壶酒,写下这些诗句,以释乡忧。
与魑魅共语,只是寄意代书,他最终寄希望的还是宗教,希望佛陀可以解他一切苦。
驩州城外二十五里,有一处绍隆寺,沈佺期曾乘舟到访施香。《绍隆寺》诗说,看到香火笼罩着北渚,花朵在南峦的佛龛中隐匿,他已决意放下尘世间种种牵挂,不再为俗事所扰。但当赦令到来时,他在佛前的这些承诺早就抛到了九天云外。
等到明年回到洛阳,他的诗又重新回到了宫廷诗刻意的典雅和美好,就好像这极南之地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6
神龙元年(705)春天,当珠英学士们呼天抢地离开洛阳,在南中国的荒山野岭间跋涉的时候,有一个人正怀着巨大的喜悦从广西钦州返回洛阳,他就是张说。
在七世纪末八世纪初的长安文坛,几乎所有人都看好张说,认为这个人将是未来的国之栋梁。这是因为,张说的第一次亮相太过惊艳了。载初元年,称帝后的武则天第一次在洛阳主持贤良方正科殿试,张说对策天下第一,“则天以近古以来未有甲科,乃屈为第二等”,授官太子校书。也就是说,他本来是考了第一名的,因为本朝历史上从未有过,只能屈居第二。
张说身为寒族之后,身后没有政治资源可资凭借,他能够被武则天树为典范,作为后备干部着力培养是因为他赶上了阶层流动的好时代,先前的名门、士族在新朝不再吃得开,寒族的地位正在上升。但张说真正发迹,已是到了玄宗朝,三登左右丞相,三做中书令,封燕国公,唐兴以来,几人有过这样的荣耀。这当然是后话了。
作为政治家的张说是个好斗的人。看他日后在玄宗朝与姚崇斗,与李林甫斗,与崔隐甫、宇文融斗,斗争精神未尝一刻下线。史载张说是个暴筒子脾气,“好面辱人”,议事时,下属有忤他意的,立便叱骂,其暴烈性情经小说家们渲染,更加绘形绘色。但年轻时的张说还是颇有英挺之气,为人也较为方正,就像他的崇拜者所说,“鹰扬虎视,英伟磊落,越在诸生之中,已有绝云霓之望矣”(张九龄语)。
张说与沈佺期、宋之问共事,应该是一起承旨预修《三教珠英》。两年后书成,珠英学士们各有封赏,张说迁右史、内供奉,再迁凤阁舍人,据说他还担任过一段时间的考功员外郎,与沈佺期搭档。
如此恩渥,降临到一介寒族子弟身上,张说还不对女皇感恩戴德?是以,他的各种表颂,称武后都是顶格的“一册金轮圣神皇帝陛下”。作起应制诗,卖力程度也不在沈、宋之下。长安三年(703)九月他被流放钦州,某种程度上是他为名誉而战付出的代价。
长安元年十月起,武则天久住长安。女皇毕竟七十多岁了,经常生病,连宰相也好几个月见不着她。司礼丞高戬,是太平公主的挂牌丈夫、司礼卿武攸暨的下属,据说他还有一个隐秘的身份是太平公主的男宠。高戬与御史大夫魏元忠交好,张昌宗担心武后一旦不豫,魏元忠等对他兄弟不利,就诬陷魏、高二人背后败坏太后名誉。武则天将魏、高二人下狱,令张昌宗与二人当庭对质。
张昌宗找到张说,许以高官厚禄,要他在对质的时候作伪证。张说勉强应允了。
庭辩当日,武则天诏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及诸宰相到场,她要亲审此案。殿上庭议汹汹,久决不下,张昌宗便要求张说出庭。张说上场后,先是沉默不语,被催逼不过,他才说,他没听说过魏元忠和高戬说过这样的话,是张昌宗逼自己作伪证的。张昌宗措手不及,大声连呼张说也是同谋。
张说临场倒戈,让魏元忠和高戬逃过一劫,最后处分贬谪岭南,张说为此承担的后果是被流配钦州。此事《旧唐书》本传有载:“时麟台监张易之与其弟昌宗构陷御史大夫魏元忠,称其谋反,引说令证其事。说至御前,扬言元忠实不反,此是易之诬构耳。元忠由是免诛,说坐忤旨配流钦州。”
武则天本意是要杀魏元忠的,只因张说不配合,才没有得逞。这戏剧性一幕的发生,是张说良心发现吗?更可能的是,当他稍一清醒,发现自己面临着将要丧失名誉的危险。而名誉对一个士人来说是重逾性命的东西。同为凤阁舍人的宋璟听说张说接受了张昌宗之请,马上跑来劝告他:“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苟免!”时任左史的历史学家刘知己这样对他说:“无亏青史,为子孙累。”
朋友们的劝告,在张说即将滑入道德泥淖时拉了他一把。要是张说掉了下去,真的跟张昌宗站到了一起,那他就会瞬间“社死”,也就没有了日后“敦气节、重然诺”的大唐宰相。张说当庭改口,挽回了将要遭受玷污的名誉,实际上他救的不是魏元忠,而是他自己。
7
没有证据表明他们是不是一同前往岭南,从张说写于谪途的《端州别高六戬》来看,他至少与高戬在端州(今广东省肇庆)见过一面。端州是高戬的贬所,他是到这里来做长史的。这是个由县升级的州,因端溪过其境而名。高戬有太平公主这层关系,故而处置稍轻,魏元忠则贬到这个州下面的高要县当县尉。
异壤同羁窜,途中喜共过。
愁多时举酒,劳罢或长歌。
南海风潮壮,西江瘴疠多。
于焉复分手,此别伤如何。
唐人习惯以行第相称,高戬在家族中排行第六,故有此称。这是一首送别诗。诗中说“共过”,并不是张说与高戬在谪途上相逢,很可能到了端州地面后,高戬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了他,停留一些时日后,他又重新上路。高戬到站了,他毕竟还在“途中”。
诗的第二联说,他们一起饮酒、长歌。对于遭到流放的这对朋友来说,这自然是最好的慰藉。第三联出现的“风涛壮”“瘴疠多”,既是南海、西江的实景,也在暗示朝局之险。
南谪途中,张说赠高戬还有一诗:“北极辞明代,南溟宅放臣。丹诚由义尽,白发带愁新。鸟坠炎洲气,花飞洛水春。平生歌舞席,谁忆不归人。”这首诗的前两句比较老套,如果我们记得宋之问在临江驿寄崔融诗中有“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这十个字中有一半是重复的,虽然说不上谁抄袭谁,这至少表明这些宫廷诗人的写作有着雷同化的危险。第二联“丹诚”对“白发”,略显牵强。好在第三联奇峰突现,没有让这首诗继续往下掉。“鸟坠炎洲气,花飞洛水春”,炎热得连飞鸟都要坠落的南方,与四季如春的洛水相对照,当日的歌舞场上人,就是眼前的天涯不归客,如此看来,种种罪案,也都是果报了。
神龙元年,张说返京再过端州,高戬已经去世。他来到昔日和高六一起喝酒、唱歌的驿站,一个人面对着江上落日。山川犹是,斯人不再,两年前说“于焉复分手,此别伤如何”,是因为相信还能再见面,高戬的死,使得这一幕再也不会出现。
《还至端州驿前与高六别处》是一首怀人诗。第四联的“往来皆此路,生死不同归”,说的是门前那条大路,也隐喻着人生之路,他喟叹,每个去南方的人都要走这条路,然后再经由这条路返回,区别在于有的人活着走出来了,有的人被永远地封在了这条路里面。
从这两首诗约略可知,张说诗的风格总体显得平稳而流畅。他没有沈、宋那种把诗写得精美工巧的能力,他的诗里也没有特别漂亮的对偶句,尽管他们都是宫廷诗人出身。但他有一个特别的优长,他擅于在诗中处理感情,并且懂得如何加大叙事的成分最终达到抒情的效果。
张说对叙事的重视,或许来自他接受的古乐府或更早的建安诗歌的影响,他习惯于在诗中凝视某一个特定的物像,一只鸟,一棵草,或一个人。南行途中经过衡阳时,他看到雪地上低飞的一只大雁,那只雁似乎是专门在衡阳道上等着他。他幻想着乘上大雁,回到家乡和爱人相拥。天空中飘落一根羽毛,似乎在告诉他,长情敌不过岁月流转,他将和江树一起慢慢变老。
一雁雪上飞,值我衡阳道。
口衔离别字,远寄当归草。
目想春来迟,心惊寒去早。
忆乡乘羽翮,慕侣盈怀抱。
零落答故人,将随江树老。
如果把这首诗的前四句单独提出,把张说的名字遮去,说这四句来自古乐府,怕是很少会有异议吧。看到鸿雁飞过天空就想到爱人,希望鸿雁传书,这是汉代文人的常规思路。适当的复古让张说的诗句变得随意而清新。
这种对物/人的凝视,也可以在他对一个担着青草的牧牛人的书写中看到。
塞上绵应折,江南草可结。
欲持梅岭花,远竞榆关雪。
日月无他照,山川何顿别。
苟齐两地心,天问将安说。
那时已是冬天,他正翻越梅岭,那个担着青草的牧牛人出现在道旁。牧牛人把青草带回家去是要编织绳子的,这是南方的农事,由此他想到北方的牧牛人,这个季节应该采摘好了棉花。诗的第二联说,梅岭的花开得如此灿烂,他想要采摘梅岭上的花朵,与榆关的雪比高。万岁通天元年,张说随建安王武攸宜北征契丹,风雪漫天的榆关,正是当年经行处。至此,这首诗显出了一般谪臣之作所无的放旷。最后他说,日月照着山川,无论北方还是南方,只要两地心齐,就可以告诉上天彼此安好。
他的流放是因为名誉的担当,有这一份正义在,他不像后来的谪臣怨气冲天。他也没有像后来的沈、宋、杜写下那些声嘶力竭的长篇歌行体。张说是一个对绝句情有独钟的作家,这种诗体要求作家有捕捉巧思和设置隐喻的能力,在这个狭窄的领域里,他避免了与沈、宋等宫廷诗大家一较短长。
“去国年方晏,愁心转不堪。离人与江水,终日向西南。”类似《广州江中作》这般的朴素风格,甚至会让我们想到陈子昂。当年武攸宜大军征契丹,两人都是帐下幕客,戎机之余谈文论诗,陈子昂又是那么一个好议论的人,他受其影响也不是没有可能。
神龙元年正月丙午(二十五日),老迈的武后下了台,张说不久就接到了回京出任兵部员外郎的命令。刚刚过去的春节,他说他的心与北斗星的斗柄一样,一向在向着北方转,照此下去,春天他就可以重返洛阳。《钦州守岁》说,因为他守着“诚”,他的预感终于应验了。
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
愁心随斗柄,东北望春回。
贬所钦州湾有一地,名合浦,据说合浦东二百里有一杉树,叶落,随风入洛阳城内。去岁,北方来使返京,张说一再相问,“秋雁逢春返,流人何日归?”眼下,当他昔日的同僚们一个接一个南窜之际,他这片“合浦叶”,终于幸运地回去了。
他是作为与张昌宗斗争的落难英雄获赦,返京出任新职,自然欣喜欲狂。“雷雨苏虫蛰,春阳放鸴鸠”,震天一声雷响,他这条冻僵的虫子终于复活了。这想都不敢想的好事降临头上,他这个“流人”怎不雀跃、欢呼,看到道旁的一枝花,他就忍不住想笑,看到一片返青的草色,就忘记了所有忧愁。
“见花便独笑,看草即忘忧”(《喜度岭》),类似句子的一次次出现,可见他真的喜不自禁了。而这一切,自是归功于“盛明”之世的重临。当然,士人的声誉,也是他翻盘的最后一点本钱。
度过梅岭后,张说即沿湘江北上。经洞庭湖入长江,溯江西行至荆州,再北上襄阳,还东都,抵达洛阳应已岁暮。《荆州亭入朝》记叙回京路线,“巫山云雨峡,湘水洞庭波”,一串地名叠加,可见急迫。
过荆州时,已是暮秋,他有诗赠相遇的旧客,“危石江中起,孤云岭上还。相逢皆得意,何处是乡关。”值此大流放的神龙元年,兴冲冲返回东都的他也真是一片“孤云”。但前头还有“危石”在等着他。
8
被流放的珠英学士们陆续召还了。李峤得讯最快,从贬所通州回到洛阳,授吏部侍郎,不久又迁吏部尚书,神龙二年正月入相。
贬谪最远的沈佺期也在神龙二年春获知消息后启程,到京后授为起居郎。《喜赦》诗有句,“去岁投荒客,今春肆眚归”。“肆眚”,即赦罪之意。
但这些人谁也没有郑愔见机得快。郑愔因二张之事贬为宣州司士参军,到了贬所又因坐赃犯事,于是畏罪逃归洛阳投靠武三思,为谗害张柬之等五大臣暗中擘划,很快被武三思擢为正五品的中书舍人。
由于揭发有功,郑愔的仕途开始一路开挂。神龙二年春天,一些回来得早的珠英学士刚到洛阳的时候,郑愔的新宅已经开工,他风风光光准备前往长安接受新职了,这让一帮老朋友很是眼热。
刚从峰州回到洛阳的杜审言参加了郑愔入京的送别宴,一向桀骜不驯的杜在《泛舟送郑卿入京》诗中称郑愔“宗伯”。按照上古典籍《周礼》,只有辅佐天子掌管祭礼和宗室之事的礼部尚书和侍郎,才被称作大宗伯、少宗伯。或许郑愔在酒宴上已经透露,自己马上就要升任太常少卿了,才会引来杜审言这么热切的追捧。
杜审言在峰州时,本已无奈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以为新皇再也不会把眷顾的目光投向他们这班老臣了。他把自己比喻为一个薄命的小妾,“自怜春色罢,团扇复迎秋”,“新爱”当政,前景黯淡,他已经做好准备,接受秋天的团扇一样被抛弃的命运了。
北归途中,杜审言经过南海县的乱石山(今广州白云山)。此山不高,每年春秋时节,白云蓊郁,也大有可观处。他在这里写下了一首五言诗《南海乱石山作》。但奇怪的是,诗里丝毫看不到赦还的喜悦。
这首诗对险词的运用,简直可以与后世的韩愈媲美。“上耸忽如飞,下临仍欲坠”,面对这样夸张的诗句,我们不禁疑惑,他写的是耸出地表不过几百米的小山吗?他写的,或许是心底的一堆乱石吧。
三月底,杜审言抵洛阳,他的朋友、“四友”之一的崔融已先他一步从江西袁州召回,出任国子司业。杜与崔融交情最契,几年前,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杜审言从吉州回到洛阳,是崔融让出自己所任著作佐郎,并说动武后授予杜。
杜、崔两人很快在洛阳会面了。杜审言为这次会面写下了一首五言排律《赠崔融二十韵》,从诗中的“三川宿雨霁,四月晚花芳”,可知他们重晤的时间在神龙二年(706)四月下旬。
“十年俱薄宦,万里各他方。”“十年”是说他们订交的年头,自万岁通天元年(696),杜审言送崔融随梁王东征契丹,至此正好十年。“万里”,是刚刚过去的一年他们所走过的谪途。久别重逢,说说这些年各自经历的一些事,能活着相见已是最大的福报了。
按照叙事的“三段法”,此句尚是起意。然后进入主体部分,即对两人至老弥笃的友情的书写。杜审言说,这些年流放他乡,故园荒芜了,人也老了不少,欣慰的是老友的坚贞的气节依然如故,虽然荣辱起落会影响人与人的交往,但友情依然是这个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朋情讵可忘”。
接下来是相聚时欢畅场面的描写:“琴樽横宴席”。宴席上有酒,有琴,还有文坛种种轶事交流。宴毕,他们还骑上马,出门观赏四月的花事。刚下过雨,城里城外,路边的花开得格外好。结束这些描写的时候用了一个典,“兴酣鸲鹆舞,言洽凤凰翔”,其本事是东晋名士谢尚,能作鸲鹆舞,席间朋友相邀,“便著衣幘而舞”。可知酒至酣处,杜还为老友乘兴舞了一段。
崔融的身体已在流放袁州的一年里严重毁损,再加上为武则天作哀册文,又作《挽歌》,用思精苦,在武则天袱葬乾陵前因悲伤过度去世了。朝廷对他潜心写作《则天实录》和哀册文的表彰,是追封其为清河县子。
杜审言闻讯大恸。《新唐书》本传载,“融之亡,审言为服缌云”。缌麻为古代五服之一种,以疏织细麻为丧服,服丧三月。“服缌”,一般用于中表兄弟之亡。崔融曾鼎力相助落难中的杜,杜视友如亲,故有此举。
崔融是没有机会再写应制诗了,接下来的五年,是杜审言等一帮深受中宗信任的景龙学士们享受文学荣光的年代。
神龙二年(706)岁末的长安,安乐公主产男满月,中宗、韦后上门庆贺,刚刚就任国子监主簿的杜审言和李峤、宋之问、沈佺期、张说、阎朝隐等随行赋诗,揭开了中宗朝庞大的应制诗文写作运动的序幕。
是夜,杜审言以一首《岁夜安乐公主满月侍宴应制》深获帝心:
戚里生昌胤,天杯宴重臣。
画楼初满月,香殿早迎春。
睿作尧君宝,孙谋梁国珍。
明朝元会日,万寿乐章陈。
“天杯”,皇帝亲自出席的宴会,对应着诗题中的“侍宴”。第三联写公主产男的荣贵,过渡到第四联,想象明日元旦朝会时的歌舞升平,拼接得如流水无痕。谁也没有觉得这些阿谀之词有多么肉麻。
对杜审言等这一班吃过苦头的诗人来说,洛阳的一页是翻过去了,他们现在是在重新成为帝国中心的长安。他要享受官身和文学带给他的双重荣耀,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明年的春色会更加迷人。
已经有人在附和他了,滞留洛阳的才俊们,赶紧都到长安去啊!
“分明寄语长安道,莫教留滞洛阳才。”(于季子《早春洛阳答杜审言》)
9
公元707年,神龙三年改元景龙元年,一年两号,自九月分。尽管权力之争使宫廷一次次喋血,却也不能阻止一个短暂的游乐年代的到来。
杜审言死于景龙二年(708年)秋,这年五月,他刚刚获授声名显赫的修文馆直学士。
杜审言从发病到去世,缠绵床榻“十旬”,亦即百余日,宋之问几乎每天都去探视。他陪着将死的杜审言说了许多话,回忆年轻时共同经历的磨难,还有文酒销磨的许多快乐时光,还特意谈到他会善待杜的妻儿。
宋之问在祭文里说,二十岁左右起,他就与杜审言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一同入崇文馆为直学士,又一同窜贬于山海。凡尘世间的苦难与荣耀,他们都一同经受了,只恨时运乖蹇,时间流逝又太快。
杜审言弥留之际,宋之问和武平一等一众朋友侍在床侧,只等着他咽气,没想到只有出气没进气的杜审言悠悠醒转,对他们又说出一番话来。《新唐书》本传载之:
“初,审言病甚,宋之问、武平一等省候何如,答曰,‘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云。”
先说自己病成这样,这一次怕是真挺不过去了。下一句大言炎炎,高自抬举。我活着时,压你们太久了,我快死了,你们终于可以大感欣慰了,只可惜你们中没一个人可以接替我的成就。
是对着一帮老友临终故作谐语,还是到死也改不了恃才傲世的臭脾气?从杜平素的行事作派来看,更像是后者。此老口无遮拦惯了,总作惊人之语,从来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杜审言死后,宋之问等一班朋友共护灵柩,归葬于洛阳偃师首阳山之东。大学士李峤出面,为他奏请追赠著作郎,俱见古道热肠。这个“矜诞”了一辈子的家伙,他交的这些朋友还真是不赖。
宋之问称道老友的诗歌,“言必得俊,意常通理”,意思是诗都作得很漂亮,能读通,又合乎诗律。“其含润也,若和风欲曙,摇露气于春林;其秉艳也,似凉雨半晴,悬日光于秋水。”这话出于目光挑剔的格律诗大师宋之问之口,是很高的评价了。
在历数杜审言和“王杨卢骆”四人的命运归宿后,宋之问得出一个结论,太出色的才华会招致神灵的忌讳,开花而不结果的,实在太多了。
注释:
?譹?訛吉州,据《旧唐书》卷四十《地理志》三:“江南西道,吉州上,隋庐陵郡。”当时州治庐陵,在今江西吉安市。
?譺?訛儋耳为古部族名,在今海南省,汉武帝时置儋耳郡,唐改为儋州,在今海南儋州。
责任编辑 喻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