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学:书写现实的新可能性

2024-09-26 00:00:00周志强
长江文艺 2024年9期

一个作家当然可以自由地想象,但是,恰如马克思主义者所主张的那样,任何人都没有随便想象的权力。也就是说,只要一个人展开想象的翅膀,就一定会飞翔在这个人所处的历史条件、生活境遇与个人情境之中。德国哲学家本雅明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看到欧洲十年战争带来的一种“绝望感”,虽然在莎士比亚构想哈姆雷特故事的时候,未必想到过十年战争,该作品也没有涉及此事。“生存还是死亡”这句经典台词,与其说在表达一种“哲学家式的反思”,毋宁说呈现了那个时期徘徊在欧洲上空的无助与迷惘。按照这样的逻辑,我们可以理解今天中国科幻文学之想象的途径:无论怎样天马行空,近年来科幻文学都在纵横捭阖的故事设定中,越来越清晰地显示出现实主义书写的冲动或倾向。这并不是说今天的科幻文学日益坚持现实社会题材的书写,恰恰相反,这些作品与生活的直接距离在逐渐拉大,与历史的血肉关联在逐渐减弱,但是,其蕴含的现实主义情感或意蕴,却越来越丰富、深刻和饱满。

干脆换句话说,当前越来越多的科幻文学,并不是书写了现实生活本身,而是打开了理解现实的一种新可能性。

日本民间学者东浩纪在提到现实主义问题的时候,提出了现实主义文学想象力的环境问题。在他看来,现实主义立足于科技时代的环境形成其想象力,呈现出对现实和历史进行科学观察的精神意识。按照此逻辑,我们也可以这样看待科幻小说想象力环境的改变:不同想象力的环境,可以铸造出不同的科幻文学想象现实和未来的方式。

早期中国科幻小说立足于近代工业科技环境,把上天入地和人类能力的延展作为其故事内核——《西游记》中孙悟空的无所不能,变成了《新石头记》里贾宝玉坐飞车、乘“潜艇”。显然,近代科学打开了科幻文学对于人类异能的幻想。20世纪80年代以来,后工业时代智慧科技环境逐渐确立,科幻小说趋向于凸显人类工业制造力和打造新世界图景的想象;“按照现在的方式,人类会创造怎样的未来”,这是《小灵通漫游未来》或者《珊瑚岛上的死光》等作品的写作伦理。进入新世纪以来,数字科技、量子科学环境下,时空扭曲、文明迭代成为中国科幻文学的底色——人类往何处去、宇宙是否寂灭、非人类文明是否存在……当代科学带给我们的类本质危机潜藏在这些作品之中。中国的科幻文学从“用科技的方式去创作”(郑文光语),转变为“因科技的发展而催生危机想象的写作”。

今天,科学已经把人类看待自我的视野从如何理解家庭、社会和国家等社会学命题,推向了如何面对幽邃神秘的太空文明、如何看待“人类”这一宇宙存在物及其创造出来的世界、在漫长的宇宙史中人类的命运如何、不能确定人类未来的时刻如何确定当下生存的规范等哲学性命题。不妨说,近代科学让科幻文学昭示人类现实生存的新未来、现代科学让科幻文学变成现实与未来接轨的寓言,而量子科学则凸显人类无力改变现实和左右个人命运的焦虑。如果说近现代科学令科幻文学充满信心地竖起了走向未来的“大航海之帆”,那么,今天的科学正在将科幻文学导入“我们怎样困于现实”的危机感之中。一种不再提供人类能量守恒、万物化生的量子科技的想象力环境,让科幻文学获得了一种充满现实主义张力的写作伦理:今天的科技似乎打开了现实“幽灵化”的幻想之途,那些稳定的生活秩序与社会知识,似乎都要在新的科幻文学的危机感中重新被叙述。

一种科幻文学的“幽灵现实主义”诞生了。

这一期《长江文艺》推出来的科幻文学专题,无形中体现了这种“幽灵现实主义”写作的特性。

梁宝星的中篇小说《巴比伦铁塔》不仅是近年来科幻文学写作领域的佳作,也是当代小说创作中寓意丰满、哲理充盈的反思现实的经典作品。小说设定了一场灾难性的“机器人战争”后的“末日场景”,故事叙事者乃是一个充满了人的情感意味的“机器人”,他和所有成为战争废墟的机器人一起被锁闭在“巴比伦铁塔”之中。行尸走肉式的坚强、自我欺骗式的励志、破碎不堪式的完整、走投无路式的信仰、自我毁灭式的再生……“机器人”被压扁、被肢解、被废弃、被无视……这种机器的宿命可以让读者陷入关于现实境遇的荒诞感受:机器人从来没有被当作人,却因此激起了“人”之同情与悲怆;与此同时,人在了知自己终究不是“机器”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自己“机器人”式的生存困窘。这个中篇小说以“冷亲密”的方式叙述废墟化的机器人世界中“非人的命运”,灵巧地将人的现实变成了“末日生活” —— 现实中的我们从来也没有生存在这个“幽灵化的现实”之中,却竟然可以与这种废墟式的人生情感相通,这怎能不激发每一个读者对自己命运遭遇与人类当前的现实境遇的想象和反思?

这篇小说一改科幻文学之“庸俗乌托邦主义”的叙事套路,将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幽灵化世界”变成一种在联觉中仿佛正在发生的现在进行时。作为母亲的“情”在丧夫丧女之后,唯一可以生存的方式就是出卖女儿“露”的残肢碎体;“小茉莉”只能快乐地跑圈追逐光线,她生活在绝望的世界中,所以,才只能选择快乐地歌唱——因为一旦不认真快乐,绝望的现实就会浮出水面;机器人“丑”每天拆一件自己身体的组成部分,最终将自己组合成一只可以自由飞来飞去的鸟;“鼠”的身体缺斤少两、“泽”等三人只能扁扁地生存在城市的缝中……小说由不同命运的人的现实故事组合而成,却完全没有真实现实的景象,只有幽灵化了的现实的逻辑。不妨说,这个小说虽然只是中篇的规模,却避开了中国科幻文学过于注重宏大叙事、国族叙事或人类主义的全景叙事窠臼,为科幻文学的现实主义书写开辟了新的方向。

王侃瑜的短篇小说《迷时者》篇幅短小,竟然速写了七个人物(包含了一条有自己的情感诉求的狗)的故事。一个幽灵一样的科技产品构成了每个人生命历程的“诡异物”,即宛若不在的存在物,一种居住在每个人命运中的他者。一条狗发现了不能被人类命名和识别的“类生物”,它就被看作是宠物、商品、收藏品、工业垃圾或者污染物……这个“类生物”只有不是自身的时候,才能在人类的世界中“流转”;反过来,每个人的生活都因为这个“类生物”而发生这样那样、或大或小的改变,但是,每个人却认为自己在主宰自己的生命时间 —— 没有人意识到,是一种根本不属于人的现实的幽灵般的“不存在物”主导着人类的存在。小说把每一个“深深陷入个人命运”的人从他们的“现实”中剥离了出来,变成了时间空洞中的漂浮者。在这里,人可以感知的当下现实变成了人无法知道的“幽灵化的现实”,我们踏踏实实的油盐酱醋茶的每一刻现实又都是被裹挟和创造的现实,也是等待消失的时刻。无奈承受与唯利是图、斤斤计较与妥协屈从……每一个道德刻度与精神意识,都必须建立在自己笃信的“时刻”之中,而“时间”却是不同命运的共同命运:它单调一致,从来没有因为你的与众不同而呈现任何改变。作为一篇“科技含量”不高的科幻小说,却深刻地画出了当前科技文化背景下传统人文主义价值理念的坍塌情形。

宝树的《坐标》是这一组作品中最像现实的科幻作品,虽然它写了地球族裔、魔幻女体和星际旅行。小说借壳叙事,将寻宝、斗法和恋爱作为故事推进的动力,彰显科幻文学星际传奇的传统。小说设定了星际帝国的生物对于潜存于血脉中的君王服从律令的警惕和对抗:即使已经成为基因式的记忆,但是,一旦帝国的生物懂得了自由生活的价值,就会宁死而抗争这种血脉的唤醒。这部作品用理想主义的方式写一种现实主义的思考,IP创意颇具感染性。

《大宇》呈现了糖匪在文本层面的实验性尝试。她并未沿用以前科幻小说的创作方法,叙述没有以故事方式来推进,从而打破了中国科幻文学潜在的“演义体”或“传奇体”模式,而是以心理写实的方式,将读者带入科学幻想世界的内在经验之中。小说重申了一种科技哲学视野下的人类主体危机:人工智能科技逐渐进步的时代,其可怕的并不是人工智能未来会越来越像人类,可怕的是人类越来越像人工智能。换言之,我们应该担忧的不是科技的人化,而是人的科技化。小说突破了科幻小说的“故事性”叙事,创造出一种具有情动色彩的“事件性”叙事——其魅力不在于让读者被科幻故事吸引,而是与未来科技现实的“情感困境”同感——糖匪仿佛不在乎读者在自己的作品中读到了什么和经历了什么,而是更注重读者在自己的作品中感受到了什么。

这一组作品中,万象峰年的《离开历史之人》应该是哲理性最为突出的作品,也是一部颇具“反科幻文学叙事”意味的小说。恰如《堂吉诃德》试图将浪漫主义的骑士文学转变为冷冰冰的科学理性支配下的现实主义故事一样,《离开历史之人》也无形中暴露了科幻文学乌托邦式叙事中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过度认同。事实上,无论是《三体》式的文明迭代还是《我们生活在南京》式的危机拯救,科幻文学总是潜藏了一种“科学文明主导历史命运”的意识。这种意识恰恰是对人类各种各样命运的“同质化理解”,即人类的命运总是被一种“理性力量”主宰。《离开历史之人》却以“私寓”这一创意,启示我们认识到,我们只能生活在各自活生生的现实之中,而不是也不能生活在抽象的、无具体内容的时空里。也许这部小说戳中了所有科幻文学的“痛点”:在诸多的科幻文学想象中,我们总是遭遇“共同命运”;事实上,无论科技带来怎样的未来,每个人都是我们每个人自己,而不是每个人都属于抽象性的“人类”。

显然,本期五篇小说,各具特色,形态各异。无论是故事架构、人物设定、逻辑理念还是文体话语,都有不同的风格与方式。科幻文学“千篇一律的个性”在这里被打破了。与此同时,五篇小说却又无意识地呈现了当前科幻文学与现实境遇之间日益鲜明的关联性。恰如每一种幻想都是现实幻想的变体一样,小说以科幻的现实架空当下的现实,却因为这种“架空”,将当前的科技时代“幽灵化”,也就将“现实主义”总是写社会问题和生活真实的倾向,转变为直接观照当前现实的“哲学真实”了。

事实上,我们需要直接的现实主义,或者说“介入式”的现实主义,即直接观照当前现实问题的现实主义,它可以凸显现实主义认识历史和揭示生活矛盾的力量。但是,我们也需要科幻文学的这种“幽灵现实主义”,即把读者从具体琐碎的生活经验中拖拽出来,以普遍性的“人”的视野重新理解我们的现实处境和历史遭遇,重新想象人类未来的另一种可能性。伊格尔顿说,资本主义正在杀死未来。我想,“幽灵现实主义”正在将“现实”的另一种可能性作为未来进行想象和表达。

当然,这种“幽灵现实主义”的科幻写作尚未成为自觉的、有意识的写作,但是,却已经可以成为我们认识今天科幻文学之现实性的新途径。是什么样的想象力的现实环境,铸造了今天科幻文学的想象?科幻文学的幻想之中,又是怎样以“未来科技”的名义将现实“幽灵化”,从而凸显日常现实 —— 一种陷入日常生活经验中的现实 —— 所不能呈现的生存悖论和命运困境的?我想这些潜在的问题意识,不正是今天科幻文学叙事的感染力所在吗?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