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寓用户周小亮笔记:
我知道你们看不到这些。我只有当做自己是写给你们看的,要不然还能怎样?这里只有我自己了。
当我明白过来我被骗了,我翻出笔和纸来开始写这个破笔记,每写完一句想想,这又有个屁用?我已经不存在了,不会影响你们的一粒灰尘,不会被任何人看到。虽然你们对于我也是不存在的,理论上我们恩怨两消了,可是,是你们创造了历史,是你们创造的历史创造了我的处境。
你们凭什么还能在历史的阴沟里蠕动!
“离开历史之人”跟踪报道项目-档案摘录:
【中国通讯站】
凡人的封印
(记者 吴胥)
顾来这里购买封印自己的服务。
换而言之,另一批人在这里出售封印客户的服务。正如网络舆论所说,这是没有差评的买卖。事情过后,我们也只能从销售方留下的员工那里窥见一点这件事造成的影响。
伪装成房地产的私寓业务被查封的前夜,这家开发商和销售部门就人去楼空了。像往常一样赶来上班的销售员工,发现没人管了,随后他们被警方带走调查。现在的销售大楼里只剩下一些杂物,吸引了各路捡便宜的人马钻进封条,试图从这只巨鲸的尸体上捡起一些残渣。
前私寓销售人员李晓芹(化名)配合完调查后,退回了在职期间的工资所得。在约定接受采访的咖啡馆里,她表达了自己的双重疲惫 —— 一方面是自己的工作一无所得,另一方面是这份工作变成了对自己的否定。
私寓是怎么被售卖出去的?这个问题困惑了社会很久。
它看起来是根本不可能被开发出需求的畸形技术产物。“私寓”概念来自于“空间封闭”的技术突破,将一小块空间的边缘折叠闭合,使其从世界上消失。这是真正的、永久性的消失,那一小块封闭空间将在自己所存在的时空中运行,与整个宇宙都再无交集。私寓就是把一间拥有自持能力的住宅永久闭合成封闭空间,从现实世界“逃离”。
“我们在业务培训中被告知,这是一种高档的私人永久产权住宅,是能度过任何末日的秘密堡垒。”李晓芹说,“这是一种洗脑,他们洗脑我们,我们再去洗脑客户。”
销售人员会向咨询者展示一个样板间,那是一个高档公寓一般大小的房间,色调温暖,光线柔和,材质自然,既能让人感受到最原始的依偎在洞穴里的安全感,又有技术打造出的可信任感。房间的一侧是一张舒适的大床,中间隔出了活动区,外围的陈列架包含了纸质书本、资料硬盘、个人物品;然后依次有制造和回收柜、植物墙围绕的娱乐站,娱乐站有一台远超家用性能的电脑;环境模拟系统整合进影音系统里,它最擅长的就是把私寓模拟成一个坐落在末日荒景中的安全屋;三面墙和地板里集成了保证私寓资源循环和自动维护的全自动设备,以及够一个人永久使用的能源炉;大床床尾就是一整面墙的落地窗。任何人第一眼看到这个房间,都会有一种“我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冲动。“你会期望,外面就是末日。”
然而会被说动的客户,也不是追求生活品质的典型客户。销售部门有一整套客户画像方法,潜在客户大致上是消极避世,和现实格格不入,充满了不安全感和疲惫,或者被世界伤害的人,当然,必须有钱。“总不缺这样的人。”李晓芹说。销售部有专门的人负责筛选出这样的对象,取得联系,然后销售员接手,和目标对象聊天,建立共情,最后阶段还要陪客户去做心理决定。“整个过程是对自己的心理折磨。我也遇到过最轻松的一单,客户自己上门来询问,当即就签合同了,双方都轻松愉快。”
至于这件事对成为用户的客户意味着什么,永远不会有答案了。他们是整个环节里面消失得最干净的人,连售后都不需要,一旦完成了交接,就没有人再提起,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想要离开人间的一个注脚。
“我甚至没有办法跟他们道一声歉……不,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让他们看见,而是我们不确定他们的心理状态,不知道道歉会不会造成伤害。”李晓芹说。
每送别一个客户,他们都会陪客户吃一顿告别宴,觥筹交错间是一水儿的羡慕。“我们很多同事还哭了,是真心地哭了。也许你会觉得那是良心不安,或者鳄鱼的眼泪什么的,但是……我说不清楚,也许每个人都想逃离什么吧。”
是真的羡慕吗?李晓芹想很久,没有办法回答。
私寓用户周小亮笔记:
好他妈安静啊。在这种安静里面,回忆会变成吃人的怪兽。
那天的回忆总是拱进我的脑海。我本来可以死掉的!我活腻了,最后玩一把大的,借高利贷买了期货的四十倍杠杆。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赌对了,我一下子有了数不过来的钱。有了钱,我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你知道吗?这才是最可怕的。我走进私寓的销售大楼,连那一身穷时穿的衣服都没有换,差点被赶出来。那时候听到的声音都很远,我就像操纵着一个壳子在做这些。现在想起来还像做梦一样,这些都发生在一天时间里面。我马上签了合同,连他们怎么形容那个“世外桃源”都不想听,我知道那里面的虚假,不想他们败了我的兴。我只想快点远离这个虚假的世界。
那时我还不知道,会有比死和活都可怕的事情。世界上没有地狱,地狱是不在世界上。
他们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封印一个人的灵魂?!
“离开历史之人”跟踪报道项目-档案摘录:
【中国通讯站】
凡人的封印
(记者 吴胥)
被卷入这件事的人怎么样了?
李晓芹销售时多了个心,在手机里留存着客户的家人联系方式和地址。借助这些线索我们得以看到私寓用户走后留下来的缺口。
在用户A的老家,他的家人每个月都会整理他的房间,等着他有一天回来。拂拭最多的是一幅挂满整面墙的填色画。高考前完成这幅画的A被家人盛赞,他会有耐心去抵达成功,他会给自己的人生填满颜色。他的前半生确实是这样努力的。在家人眼里,他本是家里的宠儿。虽然家人不止一次被告知,进入私寓的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了,这是物理规律决定的,但这个等待的仪式让这个家庭可以勉强弥合起来运转下去。
用户B留下了一个墓碑,她临走前还亲自参加了自己的葬礼。家人当她离开人世了,商量好每年祭扫一次。“要不然怎么办呢?”B的母亲叹气,“临别时落得个不欢而散?”
公墓里,和B的墓碑并排着的是另一个墓碑,那是家里的外曾祖父,年轻时参加革命队伍后在反围剿中失踪,在1980年代被追认为烈士,这些年家人参加烈士遗骸DNA比对数据库也一直没有找到遗骸,所以墓一直是空的,只有一张外曾祖父年轻时的照片;B的墓也是空的,墓碑上刻着她指定的墓志铭:记得我在这个世界的欢乐就好。
B还留下很多照片,是母亲的纪念。她的母亲向人展示,流露出一点欣慰。在照片里,她看过天边的日出,她登台演出朝人群嘶吼,她坐着牛车到最偏远的山村里去和孩子们一起笑。这是她留在世界上的欢乐,其余的,像一个谜。
C是唯一来自农村家庭的用户,因金融投机一夜暴富而走上了这条路。他的家人移除了老家老房子中关于他的全部记忆物品,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但他们不愿意说没有这个人,这种否认显然也是一种确认。即使人已经离开了,一种言说的阻碍还是横亘在空气中。一头是暴富后的荒诞,一头是还停留在低收入的家庭现实。
C的父亲低头抽闷烟,提起遗产问题的时候他才忍不住插嘴:“他突然有了我们几辈子人都不敢想的钱,自己带走了,挺自私的。”他们想得到赔偿,但是这件事的司法认定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人死了还会留下点什么呢。”父亲不甘。
在一个不显得刻意的角落里,电视机柜上,摆放着《时代周刊》的一期,封面是“离开历史之人”的群像,其中有C。一个果盘自然而然地摆放在杂志前,像一个沉默的符号。
“这样看看,他就像还在历史里。”C的母亲笑一笑缓解尴尬。
看了采访资料后,李晓芹去看郊区的一个纪念碑。她指指天空中的一个地方,说那里,又挪了挪方向,应该是那里吧,就是C的私寓相对于地球的锚定点。
私寓的窗口朝着纪念碑的方向。窗口的光量子克隆元件会复制一份外界的光量子信息,投射到私寓里,将另一份光量子信息原路释放,所以私寓既可以看到外界,又不会违反定律影响外界。
这是C的个人纪念碑,是一个黑色的花岗岩柱体,刻着C的名字和形象。公司会建议客户委托他们代理遗产处置,有的人会购买一个很贵的个人纪念碑,它建在客户可以在以后的漫长时代里看到的地方。
“我这算杀人吗?”李晓芹问。她献给纪念碑一束鲜花,作为一种赎罪。“如果他看见这束花,会感受到自己和世界还有关系吧。”
然后她抬头看看空空的天空。
私寓用户周小亮笔记:
距离上次写笔记不知道多久了,这里没有时间感。我见证了很多个时代。远处的城市里有一座高塔上面显示着日期,这让我知道外面过去的时间,102年。
《私寓手册》上写着“时间水漂”的解释,我从来没有看完过。要是把什么东西都看完了,我会崩溃的。不用看我也知道了,私寓是在时间里打水漂前进的,它大部分时候潜入时间的海面下,窗外是似乎夹杂着雪花点的深海。这个景象不能多看,会让人睡不着觉。在“海面”下潜行几个星期后,私寓会跃出时间的海面,这时可以看见外面的世界,持续一两天。“海面”下和“海面”上的时间流速不同,每次跃出“海面”,外面大约就过去了两年。镜子里的我没有明显老去,102年的水漂时间大概就是我3年的时间。
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了,楼房推倒又重建,新的汽车,飞行器,二者合二为一,新样貌的人,机器人,二者合二为一。就像我也经历了这么久似的,这让我快想不起我来自哪里了。我知道我认识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和世界的一些结也应该解开了。
有一次我看到我以前生活过的一个郊区小镇旁边建起了一座公园,我的纪念碑还保留在公园的一角,这让我感到欣慰。有时我希望外面的世界天下大乱,我才好看戏,打发这里的无聊。有几次我看到路上的行人在同一时间消失了,我意识到他们是躲起来了,此时一定是响起了防空警报,我在街道上看到过防空导弹车开过。随着私寓潜到时间的海面下,想看到又害怕看到下一幕的矛盾心情撕扯着我,我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看到掉落的头发,我才发现我还会对外面的事情感到焦心。这是为什么?这件事让我困惑。我以为父母死后我就不会有这样的心理了,可还是这样,我总感觉我的家人还生活在世界上,可能就在那个小镇里,所有我曾经认识的人都永远生活在那个世界上。我明白了,他们有一个名字叫人类。
“离开历史之人”跟踪报道项目-档案摘录:
【东欧通讯站】
战线之后
(记者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私寓为什么在历史上屡禁不止?
这里是世界地下私寓产业的一角。前线正在进行长年累月的反复的拉锯战,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十三个月前在前线炸断了腿,被俘虏了。政府误以为他战死了,等他被交换回到家里,发现妻子已经拿了抚恤金进入私寓了。
他成为了街上抗议私寓的一人。
在北欧,在中东,在东南亚,在中北美,地下私寓产业的成因各不相同。有些是虚无主义者拥抱的天堂,有些是王室斗争的流放地,有些是自闭症患者的父母为孩子安排的对双方都好的体面去处,有些是金融玩家逃脱法律制裁的法外之地。而在东欧,它是现实背后的沉默。
天天随着街上的人群涌动,彼得罗维奇越来越恍惚,觉得世界就是这样涌动着的,没什么两样。于是他来到辐射地带的边缘,想亲自看看妻子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这里几乎是所有地下活动的聚集地,其中就有不少私寓的推销商。在人烟稀少的秀林边上,彼得罗维奇租了一幢被炸弹掀掉一半屋顶没有修葺的屋子。没过多久,他就在门口捡到了一张销售私寓的小卡片。
他在屋子里准备了武器、绳索和一些工具,然后打通了私寓联络人的电话。联络人应约过来了。彼得罗维奇确认了门外只有一人,是个中年老家伙。这是好事情,这不是个新人,他可以在对方身上拷问出有用的信息。
开门后他惊呆了。对方也没有了一条腿,他缺的是左腿,对方缺的是右腿。那人咧嘴一笑,还缺了几颗牙,一眼就能看穿他似的走进来,伸出粗粝的手掌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
然后他预定了一个私寓。
这种生意的客户对价格不敏感,因为大多数人根本没有钱;私寓的要价很高,因此私寓行业提供了一整套解决方案:客户可以出售器官来换取私寓的钱。他们告诉咨询者,私寓里没有风吹雨淋,不需要辛苦操劳,住在里面用不了这么多器官。况且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还在现实世界里活着,你就拥有了双重的生活。
虽然会有一纸简单的协议,但法律管不了这个,全凭信誉。交了定金后,一边开始组装私寓的建筑框架,一边等空间封闭核心走私进来。彼得罗维奇在自己的腰上和胸口上各画了一个圈,每天照镜子会看到,那是将要摘取一个肾和一个肺叶的地方。
那天,他们坐在残破的屋子里咯吱作响的椅子上闭目冥想,雪静静地从屋顶的缺口落下来。
每一种真理,每一场神圣的战争,都许诺人可以拥有的东西。人可以拥有未来之物是一种错觉,拥有一件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才是真实的。
摘取器官的日子到了。这里的私人诊所安置在房车上,在公路和平原上跑跑停停,躲避着检查。走进大雪后寂静的白桦林中,彼得罗维奇按照指示找到树林中停放的一辆房车。它静静地停在那里,窗户里透出暖光。
彼得罗维奇走进房车,脱掉衣服,坐在手术台上。这一段时间他每天看着这具结实而布满瘢痕的身体。
“我放弃我的定金。”然后他肯定地说。
空气凝固了。叉着双臂的联络人,拿着手术刀的医生,负责警戒的司机,看着他。
过了片刻,联络人张开双臂,走过来抱住他。“祝贺你,老兄!”
在场的人就像遇见了一件少见的好事情,他们的脸上是真正的高兴。他们开了一瓶伏特加为彼得罗维奇庆祝。
一个人找到了他的生活,这就是这里最稀少的童话。
再往林子深处,就是辐射地带的腹地,他本来要在那里进入私寓,去往属于他的世界。夕阳照在林梢间,把金色涂抹在白色的世界上。彼得罗维奇和联络人坐在两截树桩上,两只人的脚杆和两只假肢杵在雪地里。安静,此时世界片刻地属于了他们。彼得罗维奇接过火头,点了一根烟,表示他理解了妻子,现在她化作了高悬于头上的永远存在的事物。
“我准备攒一笔钱买把马卡洛夫,那比私寓便宜多了。我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
私寓用户周小亮笔记:
局势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好转,战争好像持续很久了,经济也不景气的样子,世界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了吧。私寓再次跃出时间的海面时,我看到一颗巨大的彗星出现在天上,低低地压在城市黑色的轮廓上,彗尾长得要切割开天空。看不见大地上的任何人,我突然打了个冷颤,我怕人类全部进入私寓不存在了。在这样巨大的灾难下,这难道不是很诱人的选择吗?
我太了解这样的诱惑,所以我被这个担忧笼罩了。私寓再次潜入时间的海面下,我陷入了极度的抑郁。玩游戏一点也不能缓解,我感觉我要吐了。那个空荡荡的世界一直钉在我的脑海里。不知道在什么样的状态下,我忍受不下去了,尝试把储水槽里的水放到私寓里自杀。当水灌满私寓的时候,我后悔了,我憋着最后一口气重新启动了自维护系统。私寓把水抽回了储水槽,风干了房间,风干了我。
代价是,时间还会继续向前,直到永远。
“离开历史之人”跟踪报道项目-档案摘录:
【华北通讯站】
湮灭者永存
(记者 鹰之)
前言:我接触到一群志愿者了解到这个跟踪报道项目,它已经中断了半个世纪了,所幸大部分资料还留存着,志愿者团队重启了报道项目,我作为一个普通的记录者见证了这段历史,留下这篇记录:
国际动员战线第二纵队的队员,共两万四千余人,埋伏在平原黎明前的黑夜中,他们正准备夺取世界紧急政府设立在这里的一座特殊的工厂。天上的白死神彗星发出的辉光冷冷照着人类的这一刻。
宋帷所在的班执行前出侦查任务,五人在红外和光学匿踪伪装下已经趴在城市郊区的一处楼顶上两天了。五人全是被称为“留守者”的人,他们的家人全都参加了世界紧急政府的私寓避难计划。据估算,那颗彗星坠落地球后,沸腾的冰物质会把地球的大气煮沸,岩石核心会在地球上溅起一个岩浆的海洋。宋帷的家人给他留了一封信,一早起来全都消失了。头一天晚上他和家人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起因是他们家“幸运”地排到了私寓名额,家人给他也报了一个。
世界上的人类像沙漠上的水珠一样不断蒸发。
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升起在夜空中,给战士们的头盔镀上一层微光。总攻开始了。平原上,移动防御站带领冲锋,掩护着稀缺的重火力,步兵从掩体中跃出,他们的任务是无论伤亡也要冲进城市形成绞肉战。他们就像沙漠上剩下的两万四千多颗水珠,暂时汇成了一股激流。
负责夺取工厂的是只有两千人的精锐部队,其他战斗部门负责掩护和夺取并控制城市。
城市就像一头巨大的生物猛地惊醒了,这头生物伸出数以万计的态势感知触角,散出数以十万计的无人武器。两道火网开始在城市和平原之间交织。
人类太沉迷于自己的争斗,当撞向地球的白死神彗星被发现时,衰弱的人类社会已经来不及做出什么应对计划。世界紧急政府向民意妥协了,批准了私寓避难计划,将私寓作为一种公共产品提供。人们自我安慰,总会有一部分人类留在现实世界中作为人类的火种的。试图阻止消极避难的人组成了国际动员战线。仿佛一个宿命,现在问题又不得不由人类的争斗来解决。
华北第二纵队要夺取的工厂就是占世界近半产量的空间封闭核心工厂。
第一支小分队残存的战士冲进工厂的时候,看到工厂里散落着武装巡逻机器的残肢。这里已经爆发了暴乱,一部分工人在地下活动者的带领下攻入了生产车间,把生产线保护起来。
人们来到仓库,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仓库码放的空间封闭核心七零八落地散落在货架旁,仓库的地面遍布着坑坑洼洼的几何形状,在几何形状的间隙中间掉落着食物和杂物。人们明白过来,有另一部分工人来到仓库,使用了空间封闭核心,他们仓促中只带上了一些基本物资,连任何资源循环设备都没有,甚至没有私寓的建筑主体,只拖来了一些集装箱就草草组成了自己的避难所。那更像是一个个坟墓。
一个拿枪的战士踢了一脚硬邦邦的空间封闭核心,踩在上面。他抬头看向仓库顶上的一个破缺的大洞,在他涂满血污的眼睛中,白死神彗星拖着长长的裹尸布将死亡的光芒投下,洒在一地狼藉和冰冷的空间封闭核心上。
此时这个叫仓横的战士心里闪过一个疑惑:人类能够抵抗逃避的诱惑吗?
五天后就会有答案了。五天后,这些空间封闭核心就要被装载在全球各地的空天运输飞船上,撞向白死神彗星的最薄弱结构。这座工厂会继续生产空间封闭核心,最终,二万五千艘飞船组成的敢死舰队会在人类的天空中留下一场烟花,也会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名字——湮灭舰队。
私寓用户周小亮笔记:
那场大洪水退去后,我发现被水泡过的房间里长出了苔藓,其中窗台的缝隙中就有一丛。我感动得流出了眼泪。我很久没有感到私寓里有什么变化了。
我开始定时为苔藓喷洒水雾,细数着它们的每一丝纤细的菌丝,盼望着它们一点点生长。一次在我照顾窗台上的苔藓的时候,私寓跃出了时间的海面。
我被窗外的景象惊呆了。一艘艘飞船正在从地平线上升空,天上还有很多艘已经升空的飞船拖着尾迹。它们的尾迹都指向同一个目标——那颗巨型彗星。
人类还存在!他们向死神发起了攻击!
我紧盯着那片天空。经过一段时间的飞行,飞船消失在天际。又经过一段时间的飞行,彗星体上出现了一小团爆炸的冲击波,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坍缩反应,这样小小的叮咬,竟然把巨大的彗尾扰动出振荡的湍流。我欢呼起来。然后这样的过程一次次上演,火光照在细小的苔藓上,让我止不住热泪盈眶。彗尾根部形成了新的小分岔,彗星体上的一块分离开来,被一艘飞船撞上后,它彻底散成了细小的碎块,陆续落入大气层中形成一场流星雨。
流星雨落到大地上,溅起岩浆,引起火灾。我沐浴在火雨中,毫发无伤,心却紧绷着。这一场流星雨过后,我看到人们从大地上冒出来了,他们一边救灾,一边欢呼。
我没有看到这场大战的结局,但我相信人类不会从历史中消失。
“离开历史之人”跟踪报道项目-档案摘录:
【临时通讯站】
召唤历史
(记者 HA_旁瓣四)
我已经基本可以确认,这个报道项目是真实存在过的,我相信私寓是真实存在过的。空间封闭技术是人类科技树上的一个小小分支,我很惊讶,它竟然这样深刻地改变过我们的历史。
更让我吃惊的是,根据相对时间流速,他们可能还在看着我们!
如果这样的观察者在人类的历史中被认知过,他们就很难说没有持续参与到历史的塑造中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塑造呢?也许类似于哲学中的“大彼者”对人类心灵的塑造吧。
我是跟随赶赴地球的抢救性挖掘队伍回到地球的。我们有两组挖掘队伍,一组负责挖掘地质遗迹,一组负责挖掘数据遗迹。地质遗迹挖掘组没有发现私寓的任何痕迹,它只存在于叙事性的记录中。
也就是说,它和一个编造的故事没有什么两样。
队友们都倾向于不把它当成一个真实的历史来看待,我本来也可以不当一回事的,毕竟,那一双眼睛太过沉重了。挖掘出更多的资料后,我发现一件很紧急的事情:他们就要离我们而去了。
私寓用户周小亮笔记:
距离我进入私寓时,外面的时间已经过去1300多年了,这个时间真她妈长。刚开始我还幻想着,人类的科技发展会把私寓里的人解救出来,这是我活下去的动力之一,后来我就不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了,宇宙的规律就意味着会直到宇宙的尽头。
我已经六十多岁,镜子里的头发开始花白。依托医疗设备,我还没有遭遇过什么大病,但是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那一天。我这一生是这样漫长而又短暂,像一片混沌,我没有历史,我与历史毫无关系,但是,人类的历史却组成了我的人生记忆。
我目睹大灾难后人类重建了世界,变革了社会的形式。我多么羡慕可以创造历史的人类,我由衷地为他们高兴。后来我目力所及的地表渐渐被机械覆盖,我又再次担心,人类不存在了,或者存在的不再是人类。后来我渐渐推断出,人类是迁移到外星球了。地球上的留守人类越来越少,地球成了人类文明的一片遗迹。这不完全是坏事,毕竟活着就要面对变化,对于一个文明也是一样。有一天,地球重新成为了旅游热门地,天外的人回到地球,他们大部分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我能分辨出他们仍然是人类。这些我多多少少都在笔记里记录过,但是下面这件事促使我写下新的笔记。
不久前,这座城市被一圈工程机器围绕,机器射出一道道苍蓝色的光,像切蛋糕一样切入地层。然后,另一种模块化的机器被安装在地表上,钻入地壳。某一天,模块机器启动了,这座城市像一座倒立的金字塔被缓缓抽离地球表面,露出古老的不知道蕴藏了多少历史的地层。我意识到,他们在拆解地球。
一个模糊的印象浮现出来,我赶紧去翻看《私寓手册》,没错,上面写着,私寓是以地球的引力结构为参照系与地球相对锚定的。这意味着,一旦地球的引力结构被破坏,我的私寓就会失去锚定,眼睁睁地看着地球飘走。我知道地球、整个太阳系都在银河系的旋臂上高速运动,银河系又是在宇宙中高速运动的,我可能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个过程,就一瞬间置身于空荡黑暗的宇宙中了,我的余生将这样度过。
我拍打着窗户,朝外面的人大喊。当然这没有什么用。人类可能已经忘记了私寓的存在,就算还有人记得,谁又会为了一些不存在于历史中的人去改变什么呢?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离开历史之人”跟踪报道项目-档案摘录:
【临时通讯站】
召唤历史
(记者 HA_旁瓣四)
联合政府召开了对地球城市整体搬迁工程的听证会。
工程委员会认为,他们没有理由承认一种假设性的历史,更没有理由为此改变重大的工程规划。我用一组“离开历史之人”跟踪报道项目的详实资料试图证明这种存在。这组资料里提到的细节无一不能被我们的知识验证,唯一不能验证的是已经脱离了存在的私寓。
担任专家顾问的历史学者说道,历史的存在性问题有过诸多争论,大体可以归为实证主义和文化主义双重基础,历史既由客观事实和证据决定,又可以由文化观念和叙事话语塑造。
工程委员会认为,按照这样的观点,承认和否认一段文化性的历史都是塑造历史的一种方式,具有同等意义,那就应该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按照对工程有利的方式来塑造历史。
听证会大厅的中央投影着城市搬迁工程的现场画面,一个巨大的倒金字塔城市底座已经半悬于空洞上方,向下掉落着细小的沙土。望着这个庞大的工程,几乎让我感到绝望。
历史不应该被简单地视为工具,历史是对我们应负的责任的审视。我表达了我的观点。
人类没有理由为不存在的人担负额外的责任。那些离开历史的人,我们暂时假设他们存在,他们既然选择了离开历史,就放弃了对历史拥有的一切权利。确切地说,正是他们自己创造了历史之外的不存在。工程委员会用观点回应。
如果一种不存在可以被创造,它就是一种存在。我指出。历史的权利不是被谁拥有的,是被存在之人选择的。
会场沉默了片刻。
我们想提醒您,这是一个务实的现实问题,不宜陷于哲学的辩论。工程委员会发言道。人类在文明的进程中无数次放下历史的负重,这样我们才能面对现实的问题朝前走,别忘了我们是怎么放下争斗成为太空公民的。假设它存在过,我们为什么要捡起一件前人已经放下的重物呢?
裁决员也提醒我,如果你想说服工程委员会和裁决团,你需要具体说明我们的社会能获得怎样的收益,风险如何。
这是一个直指要害的问题。在历史上创造一个伤口,提醒人类已经摒弃的风险,仅仅是为了拯救一群永远与我们没有关系的人吗?我总觉得不止于此。是什么推动着我来到这里呢?
这时历史学者插话道,在我看来,这件事的最大风险正是在于它的哲学层面,时间过去太久了,离开历史的人已经褪去了他们的世俗形象,成为近乎符号的存在,我们在试图重新召唤一种高度抽象的存在,我们不确定它会带来什么。各位都必须想清楚一个问题:我们应该将消失的历史从虚无中召唤出来吗?
会场上响起一阵议论的声浪。它不应该存在!有人喊道。应和纷纷,形成另一阵声浪。
工程委员会总结道,裁决团,我们认为这是一件于现实没有助益,对人类的根本认知有巨大风险的事情。
我无言以对。我不能否认其中的风险。当所有人都赤脚走在羊绒地毯的房间里,你要指出刀刃上的缺口,所有人就要承受缺失的那一部分带来的不安,哪怕他们本就知道。对了,这种心照不宣,再想起历史学者刚才的话,我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一个巨大的透明的伤口被暴露了出来。
我想我们证明了,历史永远不会消失!我大声说。会场一时安静下来,我顺势继续。我们看到了,人类总有无法处理、不愿意去处理的一部分,驱逐自己的一部分历史,这是一种永恒的诱惑,它此刻就在我们的头顶盘桓。正因为如此,才有了逃离历史的人,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但被驱逐的历史永远不会消失,它只是一直从透明的伤口中流着透明的血。刚刚,我们已经完成了召唤的仪式。
会场仍然安静着,我指着会场上方悬浮着投影的地方说,还有另一样东西悬浮在我们的头顶,那就是历史的眼睛——我想明白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了,我们需要给历史的眼睛一个交代,因为我们没有人可以离开历史。
我再次看到那座城市时,它已经填补回了那个巨穴中。我走到城市切块的边缘。在夜幕下,一群人围着一个因地层坍塌而裸露出来的石柱。他们坐在石柱周围,在柱下燃起一堆篝火。我走近去,听到他们正喝着酒唱着歌谣,石柱上挂着一个煮得咕噜响的酒锅。石柱被猛烈的高温灼烧过,表面熔化了又重新凝结,看不出任何记载了。
有人叫我一起坐下,问我要不要喝一杯。有个要求,你也要给它讲一个故事,或者唱出来,随你。
给谁?
给它。
我抬头望去,夜空中什么也没有,于是我看到了它,那是一双悲伤的眼睛。那一个近乎符号的存在,它会流淌到合适的位置上去,成为我们无法言说之物的替代。
我坐下来,融入这个人类的历史之夜。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