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沈从文短篇小说《丈夫》中,老七的身份价值随着丈夫态度的反复而始终处于一种游移的状态,她也因此陷入一个困境——难以建立稳固的自我身份认同。老七的身份认同困境的背后,是女性主体性缺失的历史现实,以及造成这个现实的将女性置于“他者”地位的社会文化结构。
【关键词】沈从文;《丈夫》;他者;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4-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4.004
1930年4月10日,沈从文的短篇小说《丈夫》在《小说月报》第21卷第14号发表了。①针对该小说文本,学界在数十年中展开了立足于版本、翻译、人性、叙事学、文明冲突等多层视野的研究②。在版本、翻译、叙事学等视角下展开的研究,就《丈夫》这样一个短篇小说文本来说,已差不多“地尽其利”了。对于文本之外甚至有作家“夫子自道”的“城乡文明冲突”“自然人性回归”等命题③,学界更是不乏讨论。至于从女性视角切入的研究,一般来说,通过聚焦小说中老七这一人物形象,从她的不幸遭际指认女性声音被遮蔽的社会历史状况。需要注意的是,由此而指认的女性声音被遮蔽,或者女性失语,都潜在地预设了“女性声音”“女性话语”的存在。如果说“女性声音”“女性话语”的生成,离不开女性自身主体性的构建,那么这种预设性的存在,在彼时“女性主体性缺失”的历史语境下就是值得怀疑的。就《丈夫》的文本而言,老七所遭遇的身份认同困境正是“女性主体性缺失”的一个症候。
本文引入西蒙娜·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第二性》中使用的“他者”的概念,以指认老七因沦为“他者”而遭遇的女性身份认同困境,并借此揭示“女性主体性缺失”的历史现实,从而完成对前文提及的“女性声音”“女性话语”预设的质证。
一、从“统一”到“对立”——困境的发生机制
沈从文《丈夫》中老七这一女性形象,不同于《边城》里天真的翠翠,也不同于《柏子》里放浪的船妓,通过承载多重社会身份认同悖谬性的叠加,她展示了更为复杂的人性维度。她既是贤惠的妻子,也是放浪的妓女,两种相互对立的身份认同在她身上一度达成了“统一”。将这种“统一”的实现简单归因于物质经济对人性的挤压,既有社会历史材料的支撑④,又可援引作家本人的说明⑤,确有其合理性。然而物质经济状况在身份认同从“统一”走向“对立”的有机过程中,始终作为一个常量而不是变量存在,它不具备解释“重返对立”现象的效力。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因素,可以贯穿“从对立到统一,再从统一到对立”的有机过程而始终具备解释的效力呢?
老七两种身份认同“统一”的实现,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她对妓女这一身份特异的认知。由小说开端的背景介绍,可知老七这一形象代表的是一个特殊的女性群体,她们被自己的丈夫从乡下送出来做“生意”,以身体换取经济利益。在她们的意识中,在船上做妓女“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不与道德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 ⑥。在丈夫这一方面,“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子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安分过日子,竟是极其平常的事了。” ⑦对于妓女这层社会身份,沈从文只用了一个“送”字便实现了叠加,如将这个“送”字背后的故事细节进行社会历史还原,就会发现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一短一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透过女性视角,这个反差可被指认为一个男性霸权的表征。叙述时间是由男性声音占据的,它的“短”正是男性声音压制性的地位决定的(以最为经济也最为蛮横的方式兑现了男性声音的主导权),而故事时间内可然(甚至于必然)容纳的女性声音在前者的暴力主导之下基本失掉了地位。
透过两个时间的反差,我们可以窥见老七妓女身份认同的建立,是由她的丈夫主导的。小说中的丈夫通过“送”这一操作,给老七叠加上妓女的社会身份,将其异化为生产资料性的存在,在利用她新的社会角色换取经济利益的同时,又在旧有的伦理框架中延续对她人身的据有。然而,新的身份要成功叠加在旧有的身份之上,必然面临一个与旧身份背后的伦理秩序相悖的问题。透过文本不难发现,在当时部分人的意识下,老七的妓女身份在社会伦理层面有一定的合理性,或者至少说是豁免权力。但是一旦这种共识在夫妇之间建立,那么“妻子”“妓女”这一对矛盾的身份认同就有了在老七的认知内达成“统一”的基础。对“妓女”这一身份的认同,在老七很大程度是对“妻子”身份认同的延伸,即做“妓女”是在尽一个妻子的“义务”。由此出发,也就不难理解小说里这样一个情节了:老七一面要应付前舱的客人,一面还要抽空爬到后舱去塞糖给丈夫吃。这个塞糖的动作背后就不仅是一个美好人性的问题,更反映了老七将陪客和关爱丈夫视作同样是在尽做妻子的义务罢了。
老七妓女身份认同的动摇,同样是由她的丈夫主导的。在船舱这个异化的社会空间中,丈夫感受到了老七妓女身份对“夫权”的挤压,渐渐滋生并壮大了对妻子妓女身份的质疑。妻子老七对自身妓女身份的质疑,则是在丈夫的推动下建立起来的,这一点从丈夫三次想回去和妻子相应的反应中就可以窥见端倪。丈夫前两次想出走,妻子尚未建立起对妓女身份的质疑,“妻子”“妓女”两种身份认同还处在统一当中,她甚至对丈夫的“异常”感到了些许无奈和隔膜。尽管如此,她还是尝试尽一个妻子的义务,不论是“塞冰糖”,还是“买胡琴”,都是在为“名分不失”做脚注,也确实抚平了丈夫的情绪,抑制了他想回去的冲动。直到经历了醉酒兵士侮辱,老七也是正常地与五多和大娘在前舱灯光下说笑,直到看到丈夫的“异常”,才“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紧接着,面对巡官的性勒索和丈夫的欲望,“妻子”和“妓女”两种身份认同终于走向“对立”,老七陷入两难,要做“妓女”性贿赂巡官就不得做“妻子”满足丈夫,反之亦然。她试图故技重施,用丈夫最喜欢的“满天红的荤油包子”来稳住丈夫,可是这一次情况究竟不同。老七又塞钱给丈夫,他竟然“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了”。在丈夫的紧逼和带领下,她只得告别妓女的身份“回转乡下去了”,“妻子”“妓女”两重身份认同彻底走向决裂。
二、“他者”的地位——困境的社会文化根源
西蒙娜·德·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揭示了女性在社会文化结构中作为“他者”的处境,“女人相较男人而言,而不是男人相较女人而言确定下来并且区别开来;女人面对本质是非本质。男人是主体,是绝对:女人是他者。” ⑧“为什么女人不去质疑男人的主宰地位呢?任何主体不会一下子和同时确定为非本质,他者并非将自我界定为他者来界定主体:他者是因为主体将自己确认为主体,才成为他者的。” ⑨无论是异化了的社会空间——船舱,还是异化了的女性——老七,都是社会文化结构中典型的“他者”。
当然,“他者”的概念原不用在空间关系上,考虑到在小说中“船舱”这个特异的空间在一定程度上是特异的人(老七们)的外化,则将这个概念做一个延伸,用在小说中的空间关系指认上就有其合理性了。这些烟船妓船“平常时节泊在河滩”,河水涨了,又“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离岸极近”。“船舱”这一空间一直处于一种游离和漂泊的状态,与城市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离岸极近”,很难说它属于城市。另一方面,“船舱”里载着“农村人”,但这些“农村人”已经背离了常规的乡村生产和生活方式,也很难说它属于乡村。在城市这一面,官吏们利用“水保”这样“非官”又“非民”的,“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的“地痞”来“处治这水上的一切”;在农村这一面,丈夫在船舱里与妻子接近,想起的却是家里的鸡同小猪,淡淡的寂寞袭上了他的身。无论是在城市主体,还是乡村主体面前,“船舱”这一异化空间的身份都处于可疑而不被接纳的“他者”的地位。
如果说“船舱”是“老七们”的外化,它游离于城乡之外的“他者”地位是一种象征,那么老七在船舱中的“他者”地位就显而易见了。她是丈夫的“贤妻”,是嫖客发泄情欲的“肉体”,是水保的“干女儿”,是巡官性勒索的对象,唯独不是她自己。就像那漂泊在水面的烟船妓船,老七的身份价值处于游移变动之中,不难想象,她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历程,才将对立的身份认同在自我意识里“统一”。丈夫“送”老七到船上去“做生意”,既要“名分不失”,又要“利益存在”,就是要老七既做妻子又做妓女,是丈夫推动了这两种对立的身份认同在老七自我意识里的“统一”。另一方面,同样是丈夫,对老七妓女身份产生怀疑,又要打破这种“统一”。对老七来说,不论是“对立”,还是“统一”,她都是一个“他者”,一个“局外人”,这就是她的“悲剧”。
三、老七的主体性缺失
老七身份认同困境的背后,是其处于“他者”地位的现实,身份认同背后的身份价值是由她的丈夫而不是她自己定义的。丈夫因为经济利益“送”她做妓女,她跟随丈夫的意见认为做妓女是有价值的,从而对妓女这一身份产生认同。丈夫因为做男人的尊严受了践踏,她又不得不附和丈夫开始质疑妓女的身份价值,并最终推翻对妓女身份的认同。在丈夫这个“主体”面前,她是“他者”,她自身的主体性处于缺失状态。因为主体性的不在场,她便发不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老七在文本中也发出了一些声音,但那些声音很大程度上不属于她自己。在丈夫初到船上为她习得的城里人派头感到手足无措时,她有意问到钱和家乡豢养的猪,使“这做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主人的身份,并不在这船上失去”。即便有了经济上的优势,派头上也压丈夫一头,她还是选择顺从丈夫,自甘于一种附庸的地位。在街尾遇到第二次要走路的丈夫时,老七一句“回到船上去”,似乎是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然而,如果细分析老七在这句“回到船上去”前后的言行,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老七此时并不知道丈夫是回想水保言行受了刺激,感到愤怒且羞辱,所以想要走路,所以她会问:“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⑩在那句“回到船上去”和一张胡琴发挥作用稳住丈夫之后,她又和大娘一唱一和说软话给丈夫解气,接着更是一边认错,一边“有意地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此时,老七更多的还是想哄好丈夫,她所说所做确实也是围绕这一点。
丈夫第三次要走前后的情形要复杂一些,老七发出了一些声音,也在一些关节沉默。在面对巡官的性勒索和丈夫的欲望的冲突时,“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这是一些“女性声音被遮蔽”意见的重要依据。然后,老七发出声音,欲通过“酒席”“红满天的荤油包子”挽留丈夫。丈夫一定要走,她又塞钱给丈夫,接着便发生了一个具有“分水岭”意义的事件,丈夫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了。在这个事件之后,她便乖乖跟着丈夫回乡下去了。可见,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以及言语上挽留丈夫,极可能是因为经济上的考虑。从她把自己手里四张连同大娘那里的三张票子都塞给丈夫这一行动来看,这经济上的考虑是以丈夫为中心的。丈夫“把票子撒到地上去”这一动作,等于是宣告放弃经济利益了,那么老七也因此没了最后的顾虑(这顾虑也是为丈夫而不是自己)而随他回乡去了。
四、结语
以老七为代表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普通农村妇女,不同于当时接受了思想启蒙的时代新女性,她们的女性主体意识尚未真正构建而处于缺失状态,所以也就发出不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声音。她们的声音与其说是被男权话语遮蔽了,不如说是被男权话语置换了。谈论男权话语的对女性话语的遮蔽,好比站在阴影里谈论阴影,而召唤女性的主体性,可在这阴影中点亮一盏盏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灯。
注释:
①吴世勇编:《沈从文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5页。
②参见谢一丹《沈从文〈丈夫〉版本校评》;赵彩凤《归化和异化:对沈从文短篇小说〈丈夫〉三个译本的研究》;陈丽霞《人性的迷失与回归——沈从文短篇小说〈丈夫〉解读》;毛子怡《论沈从文〈丈夫〉里被遮蔽的声音》;陈谦红、陈炳丽《沈从文小说〈丈夫〉的叙事分析》;曾一果《一首唱不出的歌——由沈从文的〈丈夫〉看乡村与城市的冲突》。
③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载《沈从文全集·9》,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页。
④新中国成立前湘西地区因外界经济势力侵入、政治秩序混乱等原因,老百姓虽终年劳作,却常常入不敷出,参见石启贵《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2008年版,第47页。
⑤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的《丈夫》中,沈从文写道:“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的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做,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和糠灰拌和充饥,总还是不容易对付下去。”转引自谢一丹《沈从文〈丈夫〉版本校评》《常州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7卷第3期,第49页。
⑥⑦⑩沈从文:《沈从文全集·9》,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47页,第48页,第58页。
⑧⑨(法)西蒙娜·德·波伏瓦著,郑克鲁译:《第二性Ⅰ》,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页,第11页。
参考文献:
[1]吴世勇编.沈从文年谱[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2]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
[3]石启贵.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2008.
[4](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5]邵华强编.沈从文研究资料[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
[6]黄高锋.多维视野中的沈从文研究[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8.
[7]谢一丹.沈从文《丈夫》版本校评[J].常州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