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丰富的悼忆文本建立的言说空间中,记忆的批判以及哀悼与记忆之间的双向流动,成为鲁迅构筑哀悼伦理和更新主体意识的重要一环。同时,凭借烈士、故友以及青年对情感机制的唤起,鲁迅以个体抒情的“记念”姿态“介入”到多方政治势力与各种话语对亡者“纪念”的角力当中,在二者的相互缠绕间打开了从私人情愫到公共场域、从话语实践到生命联结的多种可能。将鲁迅的悼忆文本放置在多重的维度之上,经由哀悼的视点,最终通向的是一种“文学政治”路径的生成。
关键词:哀悼;鲁迅;记念;“文学政治”
弗洛伊德在《哀悼与忧郁》中将哀悼定义为“因为失去所爱之人而产生的一种反应,或者是对失去某种抽象物所产生的一种反应”①。在中国文化中,死者往往有着不可侵犯的严肃感,这种严肃不是来自宗教,更多的是伦理的要求。生者面对死者的逝去,常通过哀悼的行为与悼忆文或祭文、碑文的书写创造出连接二者的独特空间,实现阴阳两界的情感沟通。因此,古来对悼文的情感内容与语言形式也有着相应的规范。如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铭诔尚实”②,刘勰《文心雕龙》强调“丧言不文”③,“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④。在古人看来,面对亡魂所诉诸的言辞,不能过分雕饰,文辞的质朴对应着悼者内心真挚的哀情。悼文的书写既是一次与死者的告别,又能给生者以心理慰藉与情感寄托,同时“更承担着清算和规范社会伦理与秩序的责任”⑤。
近代以后,尽管悼文的观念、意义与书写形式相继发生了转变,与哀悼和祭祀有关的种种仪式也被列入“迷信”的思想批判话语中,但对于与生死相关的人事,以鲁迅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仍然秉承“真”与“善”的伦理准则。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提出要用白话“替死人做墓志”⑥,周作人认为对逝者身后生活的希冀与想象“是真的人情之美的表现”,“确信这样虚幻的迷信里也自有美与善的分子存在”⑦。
鲁迅终其一生都被死亡环绕,写下了丰富的悼忆文本。姑母死时,年少的鲁迅就写下悼文,愤慨地诘责神明;1912年,他又为故去的范爱农写下了“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⑧的诗章。之后的几十年中鲁迅不断经历着革命者、亲友和青年的亡故,对死者的哀悼与“记念”也因此成为鲁迅思想和创作中难以回避而必须承受的“生命之重”。学界对鲁迅关于哀悼的言说、书写、批判及其价值一直缺少关注,本文拟以哀悼为方法和视野,探究鲁迅如何思考哀悼,哀悼又如何影响鲁迅的思想和创作,并围绕哀悼在近现代所具备的政治与诗学维度发掘鲁迅“文学政治”生成的一条路径。
一、“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鲁迅的记忆批判与伦理立场
阿莱达·阿斯曼曾为“记忆”下过一个定义:“记忆就是指向后方,穿过遗忘的帷幕回溯到过去:记忆寻找着被埋没、已经失踪的痕迹,重构对当下有重要意义的证据。”①在鲁迅看来,人死后常常会遭遇“若干人痛惜,若干人快意,若干人没有什么意见,若干人当作酒后茶余的谈助”②的“被埋没”的悲哀。在民众、掌权者及其“帮闲”那里,“埋葬自然是最妥当的收场”③,甚至举行葬礼和追悼会的“目的是在将悲哀埋掉,不再记忆起来”④。而鲁迅始终关注着“死后怎样”的记忆批判的问题,并借由重塑记忆的道德性来建构哀悼的伦理立场。他曾在杂文中几次提到四烈士墓,对“直到民国十一年还没有人去刻一个字”⑤的情形流露出难掩的悲凉和哀伤,揭示出“凡有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之后,所留给大家的,实在只有‘散胙’这一件事了”⑥。上海五卅惨案发生后,汉口的反帝斗争也遭到镇压,北京各界数十万人游行示威,并召开沪汉烈士追悼会,然而在看似告慰逝者在天之灵、宣扬“天地正气”的庄重中,所谓“追悼”又陷入“借死人获得最上的光荣”的油滑,“活的人们在一块很可景仰的高大的木主下互相打骂”⑦,忘却和虚伪迅速消融着先前洋溢的血泪。
可以说,鲁迅思接千载的思维提供了一个接近预言般的观世视角。参照对于世道人心和过往历史的阅读,他将某一事件或行为进行延伸,并在其延长线上按照原先的发展逻辑思考和想象未来可能发生的情形,由此出现了“……后怎样”的鲁迅式命题。在对烈士的哀悼中,鲁迅根据国人的遗忘根性来设置“死后怎样”的景观,牺牲的徒劳与哀悼的缺失构成了鲁迅哀悼书写的丰富质素及其哀悼伦理建构的重要基点。这也能进一步来解释鲁迅在《呐喊·自序》当中所说的“听将令”的含义,即“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⑧。“花环”的出现在夏瑜的母亲看来是亡子“忘不了,伤心不过”而“特意显点灵”⑨的迹象。在身处局外的读者那里,围在“尖圆的坟顶”上的“花环”就是希望的象征,意味着夏瑜的死并不是像水消失在水中一般,而是在围观的愚昧的人群中多少溅起了水花,因此才会有人以“花环”作为祭奠的物件,置于夏瑜的灵前,诉说着对革命者及其血痕的记忆,同时也反抗着历史的麻木与忘却的惯性。但这种以哀悼为路径的反抗也只存在于“呐喊”声中,不过“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⑩。《药》作为小说,其显在的虚构意图反复指向记忆的不可能,强化了逝者被民众忘却的必然想象,进而使文本充斥着较之直接批判更为悲凉的意蕴。
虽然鲁迅一再说明中国的民众是善于忘却的,但他也指出了健忘并非由记忆力本身所造成,追悼会上的无聊与油滑更多折射出的乃是礼教强有力的遗传和国人卑怯的心理结构。在抗战将领邓文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之后,北京各界举办了邓文的追悼会,其形式“首先是报告,其次是演讲,最末,是‘礼成,奏乐散会’”,于是鲁迅得到“凡纪念,‘礼’而已矣”①的启示。秩序井然的繁缛之礼不断消耗着烈士的血和热,将民众的情感教化得逐渐冷硬、木然与残忍,哀悼成为仪式的过程而非目的。《革命时代的文学》描述“一个烈士的追悼会开过之后,烈士的事情早已不提了,大家倒传诵着谁的挽联做得好”②。鲁迅首先深感在大革命的时代“文学”的不可能,而后他说出了民众之所以如此迅速地忘却,只因为“这实在是一件很稳当的买卖”③:谈论烈士之死难免会掺杂着愤怒与悲痛,而谈论死因又会牵扯到战争,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再加上由追悼逝者而形成的群体集会的形式本身就包含着某种情感动员的可能与“反动”的危险,“莫谈国事”的诫令不断内化成为个体对自我自觉的规训。因此,苟且求安的心理、实利主义的哲学加上政治与权力的威压,都是导致生者对逝者记忆流散的根源。
生命的消逝与死亡的降临所铸就的痛苦很大程度上并不直接由死者承受,而往往是属于生者。唯有这份悲痛从生者的心中淡漠以至消失,才会转化为九泉之下的死者真正的大悲哀。对于死者的记忆决定着他们魂灵的存亡,“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④。然而,在对待记忆的态度上,鲁迅又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始终批判着国民的遗忘根性,为烈士和牺牲者的“白费”感到哀伤。但另一方面他又对记忆及其扭曲的可能保持警惕,同时期盼“速朽”和“影一般死掉”⑤。在留给亲属的遗嘱中,鲁迅反复表达“忘记我”的遗愿,叮嘱亲友在他死后“赶快收敛,埋掉,拉倒”,并且“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⑥。事态的发展似乎完全与鲁迅生前的遗嘱背道而驰,对鲁迅的哀悼与一场声势浩大的抗战救亡动员运动紧密联结在了一起,哀悼成为重塑和强化民族国家记忆的方式。从这一角度来看,鲁迅那份“被背叛的遗嘱”固然有着希望自身随黑暗同归于尽的意味,但同时更表露出对死后自己被人任意利用和驱使而“变了傀儡”⑦的担忧。
早在1934年写就的《病后杂谈》中,鲁迅就已提到了对自己“身后事”的联想,并表现出对开追悼会和出“记念册”等哀悼活动的拒绝甚至恐惧。因为在他看来,追悼与纪念“不过是活人的讲演或挽联的斗法场”⑧。“斗法场”的比喻十分贴切地表明了近代哀悼伦理的复杂性。近代以来对革命先烈的祭奠中,生命被赋予公共性意义,在二三十年代的悼念文章中,逝者的身份、死因以及悼念者对其先前事迹的追忆,常常起到话语形塑的作用,或突出强化逝者的某一事迹,同时冲淡和消磨与悼者观念立场存在抵牾的方面,最终逝者在话语的洪流中变得面目全非。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中就认为“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而是在辞世之后“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⑨。例如在刘半农去世后,他“也如朱湘庐隐两位作家一样,很使有些刊物热闹了一番”,但他的“这一死,作用却好像比那两位大得多:他已经快要被封为复古的先贤,可用他的神主来打‘趋时’的人们了”⑩。鲁迅因而写下了《趋时和复古》《忆刘半农君》等文章,通过对逝者私人记忆的描述及其公共成就的阐发,意在“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11。鲁迅还曾撰文解释1925年所作的《战士和苍蝇》之义:“所谓战士者,是指中山先生和民国元年前后殉国而反受奴才们讥笑糟蹋的先烈。”①因此,鲁迅哀悼伦理的建构,除了私人情感上的“记念”之外,还有着为逝者正名的意图,即从各方繁复的话语角力和纠缠中挣脱出来,为亡灵驱赶周遭的噪音与污秽,将被颠倒的记忆重新修正。
然而,如德里达曾质询过的那样:“受到最大伤害的,甚至造成最大伤害的背信,是否来自使死去的、只活在我们心中的他者之形象、偶像或理想内在于我们的可能的哀悼?”②简言之,一旦逝者成为逝者,哀悼者无论如何真诚,对他的记忆多少都会被转化为生者自我内心的形象,从而偏离“真实”,哀悼因此面临着伦理的质疑。鲁迅对这一问题的处理策略则是拒绝被哀伤和悼文的体裁所裹挟。一方面,他的写作几乎都不是即时的,往往与逝者的死亡时间间隔了数年之久。这既是鲁迅情感的节制,在他看来,“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③,但同时更是对逝者的尊重,鲁迅所悲哀的正是死亡成为应景的悼文写作或展览的材料。另一方面,鲁迅追悼逝者时,总是在身份与关系上与其拉开距离,不虚美,不隐恶,并不因其亡故而偏用溢美之词来铺排文章。在刘半农病逝后,《国语周刊》《人间世》刊发了许多悼念文章,“重提被当时文学史忽略的‘双簧信’事件,强调它在五四文学革命中的作用”④。刘半农之死在诸多的“纪念”话语中成为一个“事件”。在“双簧戏”被不断“神话”的同时,文学革命与新文学阵营的历史合法性与正义性也随之更趋经典化。然而,无论是将刘半农视为“复古的先贤”,还是像曾经《新青年》的同人一般,一改先前对于“双簧戏”略带反感的态度⑤,重新让刘半农的形象回到并停留在了新文学革命的先锋那里,二者都是对逝者的“腰斩”,正如周作人说的那样,人死后“无论骂人或颂扬人,里边所表示出来的反正都是自己”⑥。结合当时对于刘半农的纪念文章来看,鲁迅貌似不合时宜地对亡友的批判和责备,恰恰呈现出了同刘半农文风相契合的品格,“语语都是本诸至诚,出于坦率”⑦。这是鲁迅努力冲破“自己”,在哀悼中构建伦理立场的体现。
鲁迅通过记忆批判的多重面向回应哀悼中的伦理问题,搭建了一种在面对“丧失”时记忆自身的道德秩序。他对这种秩序的坚持也构成了哀悼与“文学政治”的联结中十分重要的关节。因为只有保证悼者与记忆的纯洁,哀悼才能具备伦理的正当性和有效性。换言之,哀悼在其近代转换中仍然保留着强烈的伦理要求,因此,鲁迅通过哀悼及其文学呈现所生成的“政治”必然首先是一种伦理的政治,这是前者通向后者的前提,也是探究鲁迅哀悼问题的原点。
二、“耻”为“灵药”:鲁迅的“鬼”与自我主体的更新
哀悼与记忆之间并非单向度的流动。某种意义上,对逝者的哀悼生产着纷繁的记忆,而重新来临的记忆又会影响哀悼的内在肌理,甚至直接成为悼者的某种心理结构。因此,在哀悼的记忆批判之外,鲁迅还关注到了逝者自身的状态及其之于悼者的另外一种关系。
鲁迅在《死》中描述了人死后的存在属性:“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算是一无所有。”⑧或许与鲁迅从小受到的地方民俗、戏剧的滋养和屈原、《楚辞》与巫楚文化的熏染有关,他相信逝者会以“鬼”的形态和氛围出现,并且由此参与生者的哀悼和“招魂”。“鬼”几乎是鲁迅创作与思想中一个母题般的存在。鲁迅曾自陈“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①,在《写在〈坟〉后面》中,他又深感“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②的苦闷。在既往研究的视野下,鲁迅所说的“鬼气”和“鬼魂”一般都被视作带有某种象征意味的结构。丸尾常喜认为,鲁迅笔下的“鬼”象征着“人”的一种“阙如状态”③,而古老“传统”的因袭,“民俗”与现实的“国民性”都“作为‘鬼魂’使鲁迅深受其苦,从这种痛觉中形成了他的思想”④。汪晖则是将“鬼”理解为拥有永恒的革命力量的“能动的、积极的、包含着巨大潜能的存在”⑤,将其提升到了鲁迅个体内在精神特质的高度。诸如此类的阐释固然发掘出了“鬼”在鲁迅体内的超越意义,但由于其太过于超离,反而容易忽视了“鬼”在鲁迅那里生发出其他所指的可能。据周作人回忆,他与鲁迅在日本求教于章太炎学习《说文解字》时,章太炎曾将“鬼”字解读为死人的头颅。鬼的观念因此是一种具体的指称,这自然也会影响到鲁迅对“鬼”的理解和言说方式。这样来看,鲁迅的“鬼”实际上更接近于木山英雄说的:“以鬼之亡灵特性来面对死者乃至无数死者堆积起来的历史,在那样的感觉中就有鬼的存在。”⑥简言之,除了那些抽象的隐喻意义之外,“鬼”对于鲁迅来说更有着一种历史感和周身性,是指那些他曾经真实经验过的一个个面目清晰的“故人”和“死者”⑦。
唯有“鬼”的所指在生者心中具体而微地浮现,其才能由先前飘忽、轻盈的状态变得沉重,并形成某种隐在的心理结构潜入生者的哀悼和日常之中。在《头发的故事》里,鲁迅借N先生之口说出了纪念会招致故去的人事“都上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稳”⑧的困境。“先烈的‘死’是后人的‘生’的唯一的灵药”⑨,鲁迅一直徘徊于“死尸的沉重”之下,《过客》中那召唤着“我”走去的“前面的声音”⑩或许就可以理解为是沉重的“鬼”的呼引,所谓“灵药”以“耻”的形式无形中推动鲁迅向着“坟”的方向不断前行,而这种动力的无限生成又可以视作是鲁迅以“耻”制成的“灵药”。
结合鲁迅的生平经历,可以说他是最典型的生者,也因此成为最为突显的“罪者”。早在日本时期,鲁迅就已经翻译了《斯巴达之魂》,讲述了一个逃亡偷生者被其妻子的死谏所惊醒而重归战场的故事。尽管小说有着十分显在的民族性的情感机制,但其中所流露出的活下来的人在死者面前的“耻”感也是难以忽视的,这在今后将成为他的实际处境和心理现实。当面对秋瑾、邹容、徐锡麟以及在此之前就已经蹈海以求唤醒同胞的陈天华,他们的牺牲构成鲁迅终生的痛点,鲁迅自身的“幸存”在他内心无疑是带有强烈的“耻”与“罪”意识的。他本可以与革命者们为了理想共赴黄泉,但他“苟活”了下来,先烈的骸骨不断刺激着他,因而也有人称鲁迅的文学为“赎罪”的文学11。《药》中的主人公夏瑜的名字显然就是从秋瑾而来的,幸存者的“耻”感逼迫着鲁迅用文字去书写和记念牺牲者的逝去,某种程度上他的哀悼也就成为“赎罪”的哀悼。如在悼念柔石等人时,鲁迅也表现出了隐微的“耻”感:“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①然而,也正是身受“死尸的沉重”和由此而来的难以摆脱的“鬼气”,知道“许多为爱的献身者,已经由此得死”,并“同时也给若干人以重压”②,就连在收存亡友遗文时,鲁迅也感到“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③。他一方面保卫着他们遗留的重量,另一方面又希望通过哀悼缓解这种“沉重”,即完成哀悼的“工作”从而让死者真正地逝去。因此,鲁迅的自甘忘却也可以被理解为“安魂”和“驱魔”的另外一种转译,只有“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才能够“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④。这是涓生不无虚伪的辩辞,但其中恐怕也隐含着鲁迅自己的生命体验。
“鬼”对于鲁迅来说是一道必须背负的“黑暗的闸门”。他“通过死亡意识生命”⑤,同时透过“鬼”以及对他们的哀悼来雕刻自我。换言之,只有在与永恒他者的相互联结中,自我在幽灵堆积起来的历史和现实共同构成的“链子上”才能拥有一个相对明晰的存在,此即鲁迅自己所指认的“中间物”意识。这一意识的产生并不仅仅来自与“旧堡垒”的对立,更多是源于一种富于悲剧性的清醒,即逝去的终将逝去,主体自身由于深感与前者难以割断的紧密联系,也终将随其一同逝去。在必然遭遇的一切转变当中,鲁迅不是单纯地否定过去,而是不无悲感地接受和承担过去的灭亡。“过去”在这里同时包含了名词和动词的功能结构,只有思考如何让过去“过去”,从而才能将其转化为“现在”甚至通达“未来”。他通过哀悼真正地完成了这一意识过程。如《我之节烈观》的结尾处,他运用了一组极具抒情意味的排比句式:“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对于过去以及逝者的哀悼,最终是为了将来的理想愿景,是“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⑥。面对三一八惨案,他则是在废墟和荒坟里寻求“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⑦。在关于刘半农的悼忆文章里,虽然有真诚的批判,但他也总结并肯定了他生前“跳出鸳蝴派,骂倒王敬轩,为一个‘文学革命’阵中的战斗者”的战绩,认为他“其实是战斗过来的”⑧,“很打了几次大仗”⑨。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鲁迅反复彰显章太炎的“革命之志”,将其视为“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即使在文章的后半段,鲁迅表达了对章太炎“自藏其锋铓”而“粹然成为儒宗”⑩的失望,但其间实际也打开了某种可以接续和重启的希望空间。对逝者“战士”品格的突显不仅是悼者自我认同的潜在表述,也是强调其在革命意义上所进行的话语实践的努力。哀悼自有的感伤也由此兼具了呐喊式的慰藉,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来自幽冥的烛照。在哀悼中“使先生和后生相印”11也意味着生命意志的交接及其重生转世般又一起点的确立、更新和再造。
然而,有时面对后辈的先逝,进化的“链子”和“先”“后”的序列被死亡的非理性颠覆,鲁迅所谓的“中间物”意识也会显示出某种隐微的无力和悖谬感。柔石们率先进入黑暗之中,于是鲁迅产生了“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12的对造物和命运的困惑与质疑,希望表征的破碎动摇着他将自身置于过渡地位的信念,对于作历史“中间物”宿命的领受也在哀悼后死者的过程中充满矛盾和悖谬。
从反面来看,拒绝悲伤与消解哀悼某种意义上正是通过割断生者自我与逝者和亡灵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系,将先前的历史时间淡化,否认自我与他者的共存,最终自身也在历史的行进中面目模糊。从这个层面上来说,鲁迅的“历史中间物”意识实际上也是重建哀悼伦理的一种表现,对历史时间前中后的自觉划分首先意味着对“前者”即先逝者的主动承受,而对自我与逝者关系的建构,以及将这种关系向“后”延续的努力也促使主体的意识以及对自身的体认从历史的浊流中重新被打捞上来。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中生发出“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的感悟,而也正是因为鲁迅将不断坠入黑暗中的自我与无尽的他者进行生命的联结,最终才会有“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①的真切实在的主体感。
三、在“纪念”与“记念”之间:哀悼的政治与“念旧”的诗学
“当我们哀悼的时候,我们不再是独断的个人。”②由于哀悼强化了主体“与具体的、复数的他者共在的体认,这本身便是一种政治形式”③,进而生成了鲁迅独特的哀悼政治学。《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发表于1931年4月25日贴有五烈士遗照的《前哨》创刊号——“纪念战死者专号”上 ,鲁迅在文中频繁以“我们”的话语姿态哀悼“战死者”,这除了受到冯雪峰的影响,要与左联保持“步调一致”④外,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哀悼作为一条精神的纽带,让人更深刻地理解了自我与他者之间最根本的依存状态与伦理责任。周遭生命的丧失让零散的个体逐渐形成一个宽泛的“我们”,“受一样的压迫,一样的残杀,作一样的战斗,有一样的运命”⑤。在彭家煌去世后,由国民党资助的《矛盾月刊》曾发表一系列纪念彭家煌的悼文,其意图在于将逝者并入自己的政治阵营,而鲁迅在1933年写给萧三的信中就将已故的彭家煌称为“是我们这边的”⑥。可以说,从“我”到“我们”是一种共同维护“脆弱不安的生命”的心灵政治。同时,哀悼也能够“显示敌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启示我们的不断的斗争”⑦,借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话来说,“坟墓里没有可以指认的凡人遗骨或者不朽的灵魂,但不管它们显得多么空空荡荡,它们仍充塞着幽灵一般的对民族的想象”⑧,而在鲁迅这里则可以说充塞的是对于革命与战斗的想象和呐喊。此外,鲁迅在柔石逝世后立即投入山上正义所译的《阿Q正传》的校阅工作中,很快校完全稿并细致地写下八十五条校释。这不仅仅是属于鲁迅个人的书,这更是一部纪念柔石等烈士的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的文集。本书于10月5日在日本东京出版,书前印着李伟森等人的遗像和悼念他们的献辞,内文在《阿Q正传》之后译载了柔石、胡也频、冯铿等人的作品和小传,日本革命作家尾崎秀实为此写了《谈中国左翼文艺战线的现状》的长篇序文,鲁迅凭借哀悼的方式让亡灵的声音回响在整个世界。总之,以“我们”为名进行哀悼的意义正如舒衡哲指出的那样:“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的死亡使鲁迅公开表达了悲愤,而这种悲愤则把知识分子以及中国社会的其他受害者联系起来。”①由这种“联系”带来的是鲁迅生命政治的衍生。
权力与政治规定了哪些逝去的生命能够被哀悼,哀悼的区隔原则决定人们应该哀悼哪些主体而禁止哀悼哪些主体,“这一原则产生并维持了一种排他性的人类概念:谁是合乎规范的人类?何种生活值得追求?何种死亡值得哀悼”。②三一八惨案后,陈源将死去的学生污为“为几个卢布送了性命”,而《语丝》反对的言论则被“党国要人”说成“是受墨斯科的命令的”③;在悼念左联五烈士时,即使已经时隔两年,但鲁迅仍感到“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④。鲁迅对向秀《思旧赋》“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⑤的特殊形式的“顿悟”也隐喻着哀悼与政治长久存在的角力。1933年4月,在为李大钊举行的公葬中,国民党军警特务又以“妨害治安”为名,禁止群众送葬并逮捕群众甚至开枪射击。政治压抑生命仅有的两种形式,既不允许革命者的生存,甚至也拒绝他们的死亡,而哀悼正是要为他者争取生命最终时刻与最低限度的政治与权利,是以对他者生命的悲悼解构反生命的政治。除了以纸上的笔墨传达哀情之外,鲁迅将哀悼延展至更可触摸并且能够直接经验的层面,如他冒着生命危险为被暗杀的杨杏佛送葬,也曾为同样被害的李大钊和瞿秋白整理、出版遗著。鲁迅视死如归的姿态表明他对逝者的哀悼是建立在生命政治基础上的,只有从“敢抚哭叛徒的吊客”⑥那里才能发掘出以反政治性为主要质素的生命能量。鲁迅以生命抵抗政治,也以对生命的哀伤表达政治。“毕竟,如果政治不是关乎我们与他者的共同存在,不是关乎生活的新的意义,又能是什么呢?”⑦
有学者区分了鲁迅“纪念”与“记念”在修辞和情感表达上的不同意味:“在表达内心深处的个人记忆时,鲁迅倾向用自己所喜欢的‘记念’,在代表社会角色作集体发言时,鲁迅一般用约定俗成的‘纪念’。”⑧即使人的死亡及其哀悼从近代以来就逐渐生成了社会性和政治性的隐含价值,但在众多的哀悼文章中,鲁迅仍然保留了“哀悼”的传统伦理。如果说具有公共意义的“纪念”意在唤起和赋予“行动”的权力与战斗的意气,将悲伤转化为一种政治的资源,那么“记念”则更多指向悼者对于悲伤的独自体味,包蕴其间的抒情风调也以“脱政治性”的方式在文本中流动,从而出入于政治与情感的诗学之间,延展出了“情感”的政治。
周作人在《唁辞》中就谈到过哀悼的诗学意义:“我们哀悼死者,并不一定是在体察他灭亡之苦痛与悲哀,实在多是引动追怀,痛切地发生今昔存殁之感。”⑨所谓“引动追怀”,可以理解为一种“念旧”的诗学与情感表达,在鲁迅那些即使并非专为悼亡而写的文章中也时常浮现。如果说包括《朝花夕拾》在内的诸多回忆性的抒情文章都散落着鲁迅以批判思维为主线的“杂文笔法”⑩,那么,或许也可以认为那些本身以批判现实为外显特征的杂文中,也渗透了鲁迅对故人哀悼和追挽的情感质素。如《我的种痘》一文混合着细腻朴实的童年回忆与对历史虚假面孔的揭露,文章的最后鲁迅在感叹历史时间中的进步与退步时也略显突兀地带出“柔石丁玲他们,就活不到这么久”①的哀恸。在《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夜记之五》中,鲁迅从文坛上对他的批评说到文言的教育与作文的“秘诀”,从古已有之的传统来透视当下做人与作文的弊病。在这一典型鲁迅式杂文的最后,他又回忆起了这篇文章缘于前年柔石的稿约。“夜记”之五的未完成与柔石的早逝在此刻的生命意义上形成某种悲剧性的同构,于是鲁迅也以始终无法补完的半篇“杂文”残稿作为对柔石特殊的“记念”。
实际上,鲁迅的两种“ji念”也并非泾渭分明,私人的情感抒发与面向社会的公共发言之间相互缠绕,支撑着鲁迅哀悼伦理的独特构型。其多篇悼忆文章都同时兼备政治与诗学的双重维度。许寿裳曾赞誉《记念刘和珍君》“是情文并茂感人最烈的伟大的抒情文”②,尽管在文中鲁迅短暂地追忆了与刘和珍相见的个人印象,然而从整体来看,能够发现这篇悼文中处处呈现出鲁迅将逝者个体与“中国”话语并联的痕迹。相较于林语堂将刘和珍、杨德群之死视为“像是个人的损失”③,鲁迅则是在更具有象征意义的向度上将逝者的牺牲与勇毅理解成是“中国的女性”“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④,逝者在悼者深沉的悲愤中被升格成了“中国女子”的样本。另外,鲁迅同样以相似的话语体系抨击“中国人”的恶意以及他们亲手造就的血污,“中国”由于其广阔的意指性,同时具备了强烈的政治批判效果和追悼的国族意义,极大地激发了民众的悲愤并赋予他们前行的动力。据王凡西回忆,“三一八”之后,鲁迅的“记念”文章“道出了我们普遍的心声”,“是的,必须继续战斗,而且必须以别种方法来战斗”⑤。在这里,“作家们不仅向进行这场革命的人民提供思想,还把自己的情绪气质赋予人民……以致当国民终于行动起来时,全部文学习惯都被搬到政治中去”⑥。因此,鲁迅对刘和珍的“记念”固然充盈着浓郁的情感,但其间的情感过于剧烈和宏大,对逝者的哀悼就隐伏着个体被整体性话语遮蔽甚至消解的危险。鲁迅哀悼伦理的建构在他最具经典性的“记念”文章中由于同时容纳了不同甚至相互对撞的向度而产生了裂隙。
比较而言,鲁迅那些多富个人性的悼文更能弥合哀悼伦理本身的自反性,也似乎是更能呈现悼者情感厚度的所在。在这些文章的末了,鲁迅有意无意之间写下的或简短,或不起眼的细节当中都隐含着他无可追挽的哀伤情感的迸发:“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记念的时候,倘止于这一次,那么,素园,从此别了!”⑦感叹号的使用让鲁迅对逝者的告别悲痛而永久地在此定型,“最后一次”的“记念”缘于命运莫测的力量打断了鲁迅回忆与抒情的接续,他还能做的就只有最后再呼唤一声逝者的名字,在生命的往而不返中以声音的形式留存并终止对韦素园长久的哀悼。“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⑧文末省略号的排布将时间无限延绵,“夜正长,路也正长”⑨指涉的正是鲁迅对长夜难明、长路漫漫而难以终结的忧思与疑惧。因此,与其说省略号象征哀悼的未完成,不如说意味着对逝者的“记念”成为一个始终不确定的未知状态。这又与先前的“总会”所表述出的对于“将来”的确定性共同构成鲁迅隐曲的情感张力。在1936年所作的《写于深夜里》,鲁迅提到了1931年他用珂勒惠支的《牺牲》来悼念战死者的用意,强调了这幅木刻的投寄和发表所“记念”的对象是柔石而并非“被害的全群”⑩,比之三年前在“左联五烈士”的悼文中还要明显地突出了“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①私人情愫。联系先前国民党报刊对这一事件的刻意封锁和遮蔽与左联以“纪念”为方法的宣传反抗来看,鲁迅数次的悼念就不断突显其异质性的“介入”姿态,即“不仅是出于党的利益,而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个人之间的亲情与友谊”②。鲁迅由此传达出一种由“友谊”结成的“文学政治”。
此外,其他祛除“身份”看似纯粹忆旧怀人的悼文,如《忆韦素园君》《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和《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等,其浓郁的抒情和审美气韵背后实际都暗含着鲁迅通过哀悼故去师友的方法,隐曲地反映、表述政治的迹象。这在文本的内外之间产生了相互抵抗而又彼此相联的场域,“文学”与“政治”从先前的对抗关系变成了一对颇具悖论色彩的合题。在鲁迅谈及逝去的韦素园及他支持下未名社译作的永恒价值时,他对自己文章“烟消火灭”的愤慨和惋惜与1933年以来国民党的文艺审查制度形成内外的呼应。从“文学”的意义上来说,韦素园及未名社是不朽的,“在文苑里却至今没有枯死”③,因此,韦素园们的“文学”在严酷审查下的永存正是鲁迅从另一个向度含纳、改造和重建“政治”的独特表述。
鲁迅弥留之际写下的悼忆章太炎的文章同样存在多个文本之外的潜背景和“纪念”场。一个是以“章门弟子”和国民党官方为中心的追悼,“学问”与“革命”是悼文与唁电中的两个核心词。有研究者已经指出,鲁迅对章太炎“学问家”形象的否定是受到了“北平诸公”构成的文化场域的影响④。而鲁迅以对其“革命家”身份的强调“介入”其中,既隐曲地表达了对当时安于闲适的知识分子的批判,更是对他早期“思想革命”的延续和呼应。而在国民党政要一方倒是更多以“国勋”来称赞章太炎的成就并宣布为其举行国葬。尽管同样强调了其“革命”之志,但问题在于,国民党一定程度上对章太炎“抗拒帝制,奔走护法,备尝艰险,弥著坚贞”⑤的革命精神进行了明确的归引,即“以党国元老作经学大师”⑥,将“为民国”的“革命”转化成了“为党国”的“革命”。这样一来,章太炎的“革命”就在政治话语的弥散与导向中不断具体化和实指化,最终落实为国民党政权历史合法性的一个强效的注脚,通过官方话语对章太炎“革命”的认同和表彰,“革命”反而悖论般地被消解了。对此,鲁迅在强调章太炎“革命家”身份的同时,实际也是在维持章太炎“终不屈挠”的“革命之志”⑦,也就是将章太炎的“革命”抽象化和永恒化,并且重新将其与“民国”的命名进行历史溯源式的关联,章太炎的“革命”功绩与意义对象也从“党国”回到了“民国”。正是在这一“永远革命”的“精神”映照下,鲁迅在“记念”文章中去“学者”而取“革命家”就并非对章太炎二元对立的误读,而是在多重的公共“纪念”话语中锻造而成的一种“左右开弓”的“介入”方式。
另一个潜背景即高尔基的逝世。也正因为这一事件的存在,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开篇,鲁迅就把高尔基和章太炎对比并提。高尔基无疑是无产阶级革命在文艺界的领袖,他的肉身在群众悲伤与愤懑的哀悼仪式中也将成为一个宣扬和创生革命意志的绝佳场所。同时,茅盾也邀请鲁迅撰写有关高尔基的纪念文章,茅盾的政治身份加上高尔基特殊的象征意义,所谓“纪念”的“政治”强度是不言而喻的,但鲁迅却在给茅盾的回信中谢绝了这一邀请,并且给出的第一个理由是“生病”⑧。在章太炎逝世的几天里,鲁迅的身体状态显然要比先前更为虚弱,但他却还连续写了两篇满怀深情的优美悼文。看似如此“厚此薄彼”的现象中蕴含着“文学”与“政治”的糅合,鲁迅内心深处自然而然流淌出的情感记忆,将外界组织、集团的邀请阻隔在文本之外,而又容纳到了哀悼的整体心灵世界之内。将逝者从公共性的框架和要求中争取和剥离出来,这不仅表征着鲁迅从集体走向个体的情感表达,而且还标示着从集体走向“非集体”的政治逻辑的隐秘存在。在此,哀悼内部自身的“政治”才从悼者单纯的“记念”和“文学”想象中浮现出来。
结语
相对于《朝花夕拾》那样忆旧怀人的诗性散文来说,鲁迅的许多悼忆文的确有着类似细腻柔情的笔调。但《朝花夕拾》中的文章主要指向文化和思想的批判,而鲁迅所写的哀悼文本却有着前者无法容纳的政治感。这不仅是指其对于外在政治权力的批判,同时也有着对哀悼这一行为本身所内涵的政治性的反抗,而这种反抗又并非以政治对抗政治,而是依托哀悼中“忆语”的情感和审美价值来实现与政治性的平衡以至交融。然而,无论是“政治”还是“文学”,都无法仅仅从某个单一的视角来理解鲁迅。邱焕星曾提出“文学政治”的研究路径,即“在文学艺术中建构一个抵抗现实的世界,进行着批判旧政治与建构新政治、改造现实政治与培育新主体的双重工作”①。将哀悼作为视角和方法,借由对“我们”与他者相联的深刻领受,能够窥探鲁迅所创造出的这种“文学政治”的特殊路径。
近代以来的哀悼和纪念本身往往在“个体”与“国家”、“公”与“私”的双向互动中不断纠缠拉扯。话语资源争夺的背后潜藏着权力与政治的交锋,也充满了丰富的阐释空间。如在诗人朱湘自杀之后,诸多报刊就呈现出不同政治派别及其话语对于这一事件丰富驳杂的意义构设②。鲁迅通过充满个体忧伤的哀悼以及悼忆文本的创造,“介入”到种种形塑记忆的话语场所中,以面向“别一世界”的哀悼“在写作的民主前面树立起一种新的诗学”,开创了新的“对世界法则的阅读法”,进而“去替代政治舞台和政治陈述”,由此,一种“元政治”得以从所谓“新的诗学”中生成③。
* 本文系西南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项目编号:SWUS23043)的阶段性成果。
①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哀悼与忧郁症》,汪民安、郭晓彦主编:《生产(第8辑):忧郁与哀悼》,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② 曹丕:《典论·论文》,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0页。
③ 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37页。
④ 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第240页。
⑤ 李国:《连接生死之间——清末至五四的祭悼文学及文化转型》,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1页。
⑥ 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4页。
⑦ 周作人:《雨天的书·唁辞》,《周作人自编文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页。
⑧ 鲁迅:《哀范君三章》,《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9页。
① [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5页。
② 鲁迅:《黄花节的杂感》,《鲁迅全集》(第3卷),第427页。
③ 鲁迅:《空谈》,《鲁迅全集》(第3卷),第297页。
④ 鲁迅:《中国文坛上的鬼魅》,《鲁迅全集》(第6卷),第159页。
⑤ 鲁迅:《即小见大》,《鲁迅全集》(第1卷),第429页。
⑥ 鲁迅:《即小见大》,《鲁迅全集》(第1卷),第429页。
⑦ 鲁迅:《论睁了眼看》,《鲁迅全集》(第1卷),第254页。
⑧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41页。
⑨ 鲁迅:《药》,《鲁迅全集》(第1卷),第471页。
⑩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41页。
① 鲁迅:《礼》,《鲁迅全集》(第5卷),第322页。
② 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鲁迅全集》(第3卷),第437页。
③ 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鲁迅全集》(第3卷),第437页。
④ 鲁迅:《空谈》,《鲁迅全集》(第3卷),第298页。
⑤ 鲁迅:《死后》,《鲁迅全集》(第2卷),第217页。
⑥ 鲁迅:《死》,《鲁迅全集》(第6卷),第635页。
⑦ 鲁迅:《无花的蔷薇》,《鲁迅全集》(第3卷),第272页。
⑧ 鲁迅:《病后杂谈》,《鲁迅全集》(第6卷),第177页。
⑨ 鲁迅:《忆韦素园君》,《鲁迅全集》(第6卷),第70页。
⑩ 鲁迅:《趋时与复古》,《鲁迅全集》(第5卷),第564页。
11 鲁迅:《忆刘半农君》,《鲁迅全集》(第6卷),第75页。
① 鲁迅:《这是这么一个意思》,《鲁迅全集》(第7卷),第275页。
② [法]雅克·德里达:《多义的记忆——为保罗·德曼而作》,蒋梓骅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19页。
③ 鲁迅:《记念刘和珍君》,《鲁迅全集》(第3卷),第289页。
④ 王小惠:《〈新青年〉“双簧信”的“经典化”》,《东岳论丛》2020年第3期。
⑤ 参见宋声泉:《被神话化的〈新青年〉“双簧戏”事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1期。
⑥ 周作人:《半农纪念》,《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20页。
⑦ 商鸿逵:《〈半农杂文〉第二册序》,鲍晶编:《刘半农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版,第275页。
⑧ 鲁迅:《死》,《鲁迅全集》(第6卷),第632页。
① 鲁迅:《240924 致李秉中》,《鲁迅全集》(第11卷),第453页。
② 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第301页。
③ [日]丸尾常喜:《“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秦弓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页。
④ [日]丸尾常喜:《“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秦弓译,第241页。
⑤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451页。
⑥ [日]木山英雄:《略以夸言来谈鬼》,《中国古典文学月报》1971年第43期。转引自[日]伊藤虎丸:《鲁迅与终末论》,李冬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39-340页。
⑦ [日]尾上兼英:《论“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关于〈阿Q正传〉的理解》,李国栋,刘敬红译,《鲁迅研究动态》1989年第4期。
⑧ 鲁迅:《头发的故事》,《鲁迅全集》(第1卷),第484页。
⑨ 鲁迅:《“死地”》,《鲁迅全集》(第3卷),第283页。
⑩ 鲁迅:《过客》,《鲁迅全集》(第2卷),第196页。
11 [日]竹内好著,孙歌编:《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版,第132页。
① 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全集》(第4卷),第502页。
② 鲁迅:《〈尘影〉题辞》,《鲁迅全集》(第3卷),第571页。
③ 鲁迅:《白莽作〈孩儿塔〉序》,《鲁迅全集》(第6卷),第511页。
④ 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42页。
⑤ 王富仁:《中国现代主义文学论(上)》,《天津社会科学》1996年第4期。
⑥ 鲁迅:《我之节烈观》,《鲁迅全集》(第1卷),第130页。
⑦ 鲁迅:《记念刘和珍君》,《鲁迅全集》(第3卷),第294页。
⑧ 鲁迅:《趋时与复古》,《鲁迅全集》(第5卷),第564、565页。
⑨ 鲁迅:《忆刘半农君》,《鲁迅全集》(第6卷),第73页。
⑩ 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67页。
11 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67页。
12 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全集》(第4卷),第502页。
① 鲁迅:《“这也是生活”……》,《鲁迅全集》(第6卷),第624页。
② 王曦,西蒙·克里奇利:《西蒙·克里奇利谈“他律伦理”:悲剧剧场、爱与哀悼》,《社会科学家》2017年第6期。
③ 孙慈姗:《鲁迅杂文的“感性诗学”——以论“文人相轻”系列文本为中心》,《鲁迅研究月刊》2023年第1期。
④ 冯雪峰在与鲁迅的谈话中曾劝言:“有时候是用‘我们’来得壮旺些,而在必要的时候他还应该明白地公开宣布他自己的代表性的地位。就是,代表巨大的势力,代表人民,代表正确的意见和真理的方面。”(参见冯雪峰:《回忆鲁迅》,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鲁迅研究月刊》选编:《鲁迅回忆录·专著》中册,第673页。)此外,连同鲁迅在内,发布在《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上”的文章都统一使用了“我们”、“同志”这样一类具有鲜明组织性的修辞方式。
⑤ 鲁迅:《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鲁迅全集》(第4卷),第290页。
⑥ 鲁迅:《331124致萧三》,《鲁迅全集》(第12卷),第503页。
⑦ 鲁迅:《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鲁迅全集》(第4卷),第290页。
⑧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
① [美]舒衡哲:《中国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刘京建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236页。
② [美]朱迪斯·巴特勒:《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与暴力的力量》,何磊、赵英男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③ 鲁迅:《论“赴难”和“逃难”》,《鲁迅全集》(第4卷),第487页。
④ 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全集》(第4卷),第502页。
⑤ 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全集》(第4卷),第502页。
⑥ 鲁迅:《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3卷),第153页。
⑦ 王钦:《迈向一种非政治的政治:鲁迅晚期杂文的一个向度——以〈阿金〉为中心》,《文学评论》2019年第1期。
⑧ 符杰祥:《鲁迅的纪念文字与“记念”的修辞术》,《文史哲》2013年第2期。
⑨ 周作人:《雨天的书·唁辞》,《周作人自编文集》,第21页。
⑩ 参见王本朝:《旧事何以重提:〈朝花夕拾〉的杂感笔法》,《福建论坛》2017年第9期。
① 鲁迅:《我的种痘》,《鲁迅全集》(第8卷),第390页。
②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4页。
③ 林语堂:《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语丝》1926年第72期。
④ 鲁迅:《记念刘和珍君》,《鲁迅全集》(第3卷),第294页。
⑤ 王凡西:《双山回忆录》,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0页。
⑥ [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187页。
⑦ 鲁迅:《忆韦素园君》,《鲁迅全集》(第6卷),第70页。
⑧ 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全集》(第4卷),第502页。
⑨ 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全集》(第4卷),第502页。
⑩ 鲁迅:《写于深夜里》,《鲁迅全集》(第6卷),第518页。
① 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全集》(第4卷),第501页。
② 曹振华:《关于从“左联五烈士”向“龙华二十四烈士”的还原——兼谈所谓〈为了忘却的记念〉的“叙述矛盾”》,《山东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③ 鲁迅:《忆韦素园君》,《鲁迅全集》(第6卷),第70页。
④ 苟健朔:《时空转移、理念嬗变与众说纷纭的章太炎——以鲁迅、周作人的言说为中心》,《社会科学动态》2021年第3期。
⑤ 《国葬宿儒章炳麟》,《内政公报》1936年第7期。
⑥ 《太炎先生唁电》,《制言》1936年第20期。
⑦ 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67页。
⑧ 鲁迅:《360813致沈雁冰》,《鲁迅全集》(第13卷),第404页。
① 邱焕星:《“政治鲁迅”研究的三种路径》,《文艺理论与批评》2021年第2期。
② 参见邱雪松:《诗人之死:朱湘自沉的舆论背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2期。
③ [法]雅克·朗西埃:《文学的政治》,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8页。
作者简介:马浩然,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