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维之小考

2024-09-23 00:00常丽洁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4年3期

摘 要:叶维之为20世纪中国翻译界巨匠,1929年自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后,曾任职于胡适主持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编译委员会,校注了一大批由该委员会翻译出版的世界名著,保证了译作的质量。叶维之自己翻译的《马丁·瞿述伟》等,亦是中国翻译界的精品杰作。他还分别以“叶维”和“叶维之”的名字发表过一些论文和批评文章,其中1936 年3月27日刊于《自由评论》第十七期上署名“叶维之”的《意义与诗》一文,曾被学者认为是叶公超所作。笔者通过爬梳史料,兼比较分析署名分别为“叶维”与“叶维之”的几篇文章,断定其为同一人所作,且并非叶公超化名。

关键词:叶维;叶维之;考证

2005年 12月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六期上刊载了解志熙老师《现代诗论辑考小记》一文,在文章第四部分“《意义与诗》作者臆测——‘叶维之’是谁?”中,解老师作了一番考证并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刊发于1936年3月27日《自由评论》第十七期上的一篇题为《意义与诗》的文章,其作者叶维之,应当就是现代评论家叶公超的化名。

在没有更多新材料出现的当时,解老师这个推断自有其道理,学界也多认可了这一说法,即如武汉大学的陈建军老师2009年6月在《书屋》杂志上发表的一篇《叶公超批废名》的文章,就采纳了解老师的结论。

2019年9月,陈建军老师因为发现了一点新材料,对“叶维之即叶公超”的说法提出了一点疑问:

1936年3月27日,《自由评论》第17期上有一篇书评《意义与诗》,署名叶维之。据清华大学解志熙兄考证,叶维之即叶公超。十年前,我曾从此说,写过一篇小文《叶公超批废名》(《书屋》2009年第6期)。后发现“叶维之”恐非叶公超,而是另有其人。今见解兄雄文《“采薇阁”外也论诗 ——朱英诞的迷盲与现代派诗的问题》(《文艺争鸣》2019年第7期),又说“‘叶维之’即叶公超”。看来,这个问题有必要再拿出来说一说。

《我们的朋友胡适之》(唐德刚、夏志清、周策纵等著,岳麓书社2015年6月版)第一编第一篇为洪炎秋《我的先生胡适之》,文中提到其预科班同学叶维之,是胡适嫡系高足,英文程度很好,“我有一次偷听英文系的功课,亲耳听到叶公超教授当面夸奖过他的英文”。可见,叶维之确系叶公超之学生。

叶维之(1906-1983),又叫叶维,祖籍浙江杭州,生于北京。192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

洪炎秋(1902-1980),台湾彰化人,祖籍福建同安。192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后升入本科教育系。1929年毕业。

废名于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24年升入本科英文系,本应于1928年毕业,因休学一年,故其与叶维之、洪炎秋是同一届毕业的。废名与叶维之大概仅同过一年的班。

废名与叶公超关系应该不恶。1946年,废名重返北大,途经南京时,还得叶公超帮助,见过关押在老虎桥监狱的周作人。

既然叶维之另有其人,且是叶公超的学生,那么所谓“‘叶维之’即叶公超”的说法似难以站得住脚。

这个问题弄清楚了,小文《叶公超批废名》即可付丙,而解兄大作恐怕得重新起头了。

一笑。①

这件事引发笔者一点探究的兴趣,便循着陈老师提供的线索,动手做了点查找与梳理的工作。

一、叶维之与叶维

首先自然是先确定叶维之其人的生平、经历及所从事的工作。因陈文提及叶维之“192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遂查《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1912—1937),该书第三篇“学生”目下,有1923年8月4日第一二八二号《北京大学日刊》收录的《北京大学布告》,文称:

本校此次复试新生试卷业经评定完竣兹将取定各生姓名揭布于左

……叶维……②

六年后,又有1929年11月6日的《注册部布告》:

本年六月,各系修业期满学生,其成绩业经各系主任审查完竣,兹将准予毕业各生分系宣告如左:

…… ……

英文系毕业者九人

叶 维 钟作猷 曲 钧 张宗恺 张明旭 董秋芳 蔡奇峰 周光普 冯文炳

…… ……③

又查1929年编的《国立北大学院同学录》,第六页、第七页列有英文系四年级的同学名单及籍贯、年龄与住址。其中冯文炳名下有“湖北黄梅、三十”的字样,住址空缺,最下面备注有“复学”二字。叶维名下则有“浙江杭县,二四,遂安伯胡同六号”字样。

依此可以确知,叶维于1923—1929年间就读于北京大学,先是预科,后于英文系本科毕业无疑。还可以确定的是,叶维与早其一年入学但休学一年的冯文炳(废名)曾同班一年、并同时毕业。又因叶公超于 1926—1927年在北京大学英文系任讲师,则叶、冯二人同为叶公超的学生,也没有问题。考虑到那几年英文系每年毕业学生不过寥寥数人(1928年8人,1929年9人),则三人之间一定也是彼此熟识的。

那么,这个叶维是不是就是叶维之呢?笔者又查了几种工具书。

《中国文学大词典》中“叶维之”条这样解释:

叶维之(1906—1983),当代翻译家,浙江杭州人。1928年从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后,曾从事英语教学及译文校订等工作。他的译作如[美]马克·吐温《亚瑟王朝的扬奇》和[英]狄更斯《马丁·瞿述伟》,以委婉、俏皮的地道汉语将原著幽默、讽刺的神韵形象地表达出来,在中国翻译界被视为独具风格的优秀译作。其它译作还有[美]法斯特《斯巴达克斯》等。此外他在三四十年代还撰写过许多翻译评论文章,散见于报刊。④

《浙江省译家研究》中对叶维之的介绍是这样的:

叶维之,祖籍浙江杭州。自幼天资聪颖,博闻强记,1928年以最优成绩毕业于北京大学英语系,不仅英、中两种文字功底深厚,还有精湛的文学修养。

叶维之在汲取知识时,不论什么领域,凡有涉猎必求精通。他不仅好诗词、通音律,对昆曲、京剧、民间说唱都颇有研究,生前曾为北京昆曲研习社积极会员,就连养育花草也极具心得。他汲取知识的态度及其兴趣爱好,都对其翻译活动起到了直接或间接影响。就翻译而言,他的译著虽不多,但可以说每一本都是精品:他在再创作中如原作者一样刻意求精,每遇疑难,常日夜以致旬月琢磨,与同行挚友反复切磋,力求信、达、雅的完善统一,因此能用流畅、地道的中文忠实地传达原文思想、感情风格。他所译的[美]马克·吐温所著的《亚瑟王朝的扬奇》和[英]狄更斯所著的《马丁·瞿述伟》(上、下册)均为我国译界独具风格的优秀作品。译作能以委婉、俏皮的地道汉语再现原文幽默、讽刺、双关等妙语,展现出原文的神韵,实为一般的翻译所难到达。此外,他曾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撰写过大量翻译评论文章发表于报刊,并与施咸荣合译过[美]法斯特所著的《斯巴达克斯》,为张谷若翻译的[英]哈代所著的《还乡》作过校订工作。①

其他工具书对叶维之的介绍也大同小异,虽然毕业时间都以讹传讹地说成了1928年,但无论是从籍贯、学校还是专业来看,这里的叶维之都只能是叶维。

同样可为佐证的是,1958年出版的马克·吐温《在亚瑟王朝廷里的康涅狄格州美国人》一书,译者署名为叶维之,该书最后写于1957年4月的《译者后记》里,署名却是叶维。则叶维、叶维之为同一人无疑。按照当时人取名的习惯,叶氏应当名维、字维之,入学时自然用本名,后来写文章或翻译作品,以名或以字行都无不可,所以时常混用,即如胡适、胡适之一样。当时交往频密的朋侪辈彼此熟稔,自然不会弄错,然而时过境迁,叶维之又非博名谋利之徒,非专业领域里的读者对其不甚了然也很正常。

前述洪炎秋的文章《我的先生胡适之》里面关于叶维之的一段描述,引述多些,也能提供不少确定其人身份的信息:

有一天是星期日的早晨,我由津回平,下车走了不多路程,无意中遇见了预科班同班的老同学叶维之君,彼此打起招呼,我问他到哪儿去,他说是要上胡先生的府上去的。据叶君告诉我,胡先生的客厅,每逢星期日早晨,必是开放,无论水鬼罗汉,都可自由出入,在那里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人,听到各种的话,增人常识,问我愿否同行。叶君是胡先生的嫡系高足,英文程度很好,我有一次偷听英文系的功课,亲耳听到叶公超教授当面夸奖过他的英文。胡先生所主持的中华文化基金委员会请人翻译稿件,大都要经叶君审校,很得胡先生的宠信,所以他的话,自然非常可靠。②

洪炎秋1923年以原名洪槱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29年于教育系毕业,与叶维之同年入学、同年毕业。从他的这段回忆看出,叶维之英文很好,很得叶公超、胡适等老师辈的赏识,《浙江省译家研究》说其“以最优成绩毕业于北京大学英语系”云云,应当所言非虚。

文中提及的“胡先生所主持的中华文化基金委员会请人翻译稿件,大都要经叶君审校,很得胡先生的宠信”一句话,也可以找到佐证。

中华教育文化基金委员会成立于1924年,是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偿”建立起来的一个民间文教机构。胡适1927年被选为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董事,1930年7月被聘为编译委员会委员长,任职期间组织了一大批人集中翻译世界名著,出版了很多重要作品,对后世影响很大。这批翻译包括张谷若译哈代《德伯家的苔丝》、《还乡》,袁家骅译康拉德《台风及其他》、《黑水手》、《吉姆爷》(与梁遇春合译),关琪桐译康拉德的短篇小说《不安的故事》,李健吾译《福楼拜短篇小说集》,卞之琳译里敦·斯特雷切《维多利亚女王传》,罗念生译古希腊悲剧和喜剧名著,周作人译《希腊拟曲》,徐霞村译《鲁滨孙漂流记》等。其中张谷若译哈代《还乡》,关琪桐译康拉德《不安的故事》,都是叶维校注的,分别于193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这些已经成为经典译作的世界名著,出版之前都经由叶维之校注,则其校注质量之佳应当是一时之选。甚至不相识的行家,在了解他的工作后,也由衷地给予好评:

《不安的故事》则在关琪桐先生之译文后附了叶维先生作的一篇专家的注释。翻译外国书,注释是极需要的。康拉德的小说都是海上生活的描写,一般人很难了解。 ……叶维先生给《不安的故事》作的注释,我们愿意读者特别注意。这注释与通常的注释不同。注释者叶维先生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但他的注释却将他介绍给我们是怎样一个富于学识与理解力的学者。许多的注释都是叶先生详考并比较康拉德的全部作品作成的。这种努力十分值得称赞。①

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叶维之的英文水平确实是得到广泛认可的。至于为什么选择让他来做校注而不是直接翻译,为译作质量把关之外,恐怕还因为叶维之对待文字的态度过于慎重,对字句的雕琢认真到了苛刻的程度,由此导致出产率太低。原上海译文出版社社长吴岩(原名孙家晋)就曾撰文提到这一点:

《马丁·瞿述伟》……这部小说,在六十年代初,我和王科一同志一起到叶维先生上海家里去约的稿,叶先生一直在孜孜不倦地翻译、孜孜不倦地修改。十年动乱,他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和折磨,王科一同志则含怨去世。雨过天晴,我到处打听,才知道叶维先生暂时去北京他妹妹家里小住,仍旧在反复修改他从中年一直推敲到老年的《马丁·瞿述伟》,因为北京有他的老朋友张谷若先生一家子,可以互相讨论切磋。我终于在北京找到了叶先生,他住在一个四合院靠近大门的一个斗室里,桌子上就摊着那反复修改的《马丁·瞿述伟》译稿,跟我谈的也只是《马丁·瞿述伟》:“我不由自主,看看,想想,又想修改了。”我知道叶先生严肃认真得几近乎“迂”了,窗外黄叶飘零,叶先生也垂垂老矣。我劝他别再改了,通读一遍,便交给出版社出书,他有兴趣,可再替我们译一本迭更斯。他说:“这一本快搞了一生了。”反复劝说,他终于答允三四个月后交稿:“我怕自己又要动摇,又要改下去。……”这么严肃认真,对译文要求这么高的叶先生,……吴劳兄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资深编辑、权威,他说社里所收到的迭更斯小说的译本,这一本是质量最好的。②

叶维之译文质量之优胜,博得行家里手的一致赞誉,但自我要求如此严苛的译者,一部书的翻译要花上几十年时间推敲打磨,也实在难以满足现代出版业的要求。叶维之的坚持,带着旧式士子的孤高自许与耿介不群,在流离动荡的时代里,多少有些悲凉意味。

回过头去说,20世纪30年代的叶维之确实曾为胡适主持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编译委员会工作。而与此同时,编译委员会还成立了一个翻译莎士比亚委员会,由闻一多、徐志摩、叶公超、陈源、梁实秋五人组成。也就是说,差不多同一时间,叶维之、叶公超、梁实秋是在同一机构任职的,互相之间应该多有往还,这算是离开学校之后,叶维之与叶公超之间仍有交集的证明,也从另一侧面说明叶维之与后来创办《自由评论》的梁实秋应该也早已熟识,在熟人主办的刊物上刊发文章,就也在情理之中了。

二、叶维之与《意义与诗》

证明了叶维与叶维之同为一人,接下来就可以考察署名“叶维之”的这篇文章到底是不是出自此人之手了。

通过检索全国报刊索引的近代现代期刊数据库可知,以“叶维”的名字刊发的诗文有以下若干:

杜学、叶维、玉箫女史等:《少年通讯尝闻师言诗豳风有七月食瓜左传有瓜期而往及瓜而代之说 近阅第七号《少年杂志》言西瓜五代时胡矫征伐回纥得著种子纔有西瓜想春秋等》,《少年(上海1911)》1915年第10期;

叶维译:《译摆仑诗两首:赠M》,《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第33期;

摆仑著,叶维译:《杂诗一首:赠玛丽》,《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第34期;

叶维:《摆仑在文学上之位置与其特点》,《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第35期;

胡适讲演,叶维笔记:《讲演:再谈谈整理国故》,《晨报副刊》1924年2月25日;

叶维译:《太戈尔诗三首:采果集第二十二首》,《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第37期;

叶维译:《太戈尔诗三首:采果集第四十九首》,《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第37期;

叶维译:《太戈尔诗三首:吉檀迦利第二十首》,《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第37期;

夏芝著,叶维译:《隐秘的蔷薇选译:春的心》,《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第40期;

夏芝著,叶维译:《白鸟:[诗歌]》,《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第44期;

叶维译:《偷去的小孩儿》,《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5年第61期;

叶维:《再评伍光建译洛雪小姐游学记》,《图书评论》1933年第3期;

叶维:《伍光建译约瑟安特路传》,《图书评论》1934年第11期;

马克·吐温著,叶维译:《给坐在黑暗中的人》,《世界文学》1959年第8期。

而以“叶维之”的名字刊发的文章则只有一篇,就是1936年刊于《自由评论》第17期上的《意义与诗》。

所有以“叶维”的名字刊发的文章中,除去翻译作品和胡适的演讲记录外,能表明作者自己观点和意见的文章有三篇:《摆仑在文学上之位置与其特点》《再评伍光建译洛雪小姐游学记》《伍光建译约瑟安特路传》。以时间而论,后两篇讨论伍光建译作的文章分别发表于1933、1934年,距离刊发《意义与诗》的1936年最近,所以最有讨论的意义与价值。

比较这三篇文章,还是能发现不少相似之处的,概而言之,有这样几点:

一、不管是专门批判还是顺便捎带,这几篇文章都有个明确的批评对象,署名叶维的两篇批评伍光建,署名叶维之的一篇批评废名。

二、批评的火力集中于对方的硬伤,于伍光建是小说翻译中的谬误,于废名是旧诗理解力的欠缺。

三、批评的风格是毫不客气、用语刻薄。

最后一点不妨举例说明一下,比如《再评伍光建译洛雪小姐游学记》中有这样一段:

(三二)原文:

I do so like to watch them turn red and pale.

伍译作(“作”字原文作“件”,或误。常按):

我最喜欢看他们两个人。一个脸变红。一个脸变白。(一七〇页,第二行)

好,一个成了关公,一个成了曹操!可惜原文说的是:“我真爱看他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然,岂不热闹!①

《伍光建译约瑟安特路传》则将伍光建在该书中的翻译谬误分成三类进行描述,每一类又分成甲乙丙丁数小类,每类下再分更小类,全都各立名目,比如第三类“荒谬错误”下分这样四类:(甲)不识文字,(乙)不管文法,(丙)昏庸愚昧,(丁)荒诞离奇。其中“昏庸愚昧”一类是这么解释的:“伍先生的英文程度,固然不高,而其脑筋,尤为愚笨。故虽遇见了极其浅显的文字,也要译错。例如:……”而“荒诞离奇”一类又下分十一小类,分别为:(一)张冠李戴,(二)是非颠到(笔者按:原文如此,应为倒),(三)人我不分,(四)改窜鬼箓,(五)指鹿为马,(六)变人为兽,(七)胡诌歪缠,(八)装聋诈痴,(九)诬赖好人,(十)移花接木, (十一)覆雨翻云。②——也真难为叶维先生有这么丰富的词汇量用于讥讽。

同样夹枪带棒、不留情面的风格,也出现在署名叶维之的文章《意义与诗》里:

譬如“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两句中国诗是没有什么“思想”的,只是一种简单的事实上的陈述而已,然而只是由于这种陈述的会意与联想,才能唤起一种情境,成为很动人的诗句。(有人根据这两句诗,说中国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不是诗的,大概是因为这两句不像他自己的作品那么“高山滚鼓”)①

熟悉现代文学史的人当然知道,持“中国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不是诗的”观念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叶维之在北大英文系时的同学冯文炳,也就是废名。所谓“高山滚鼓”,是借用中国民间传说里的笑话,来嘲笑废名自己的作品“不通不通”。

同样风格的还有下面这一段:

但是辨别一首诗的有无意义, 读者是非十分细心不可的。 斯帕娄在第四章中说:“我们说一首诗‘隐晦’时,先得问问自己,我们的困难是否由于自己头脑不灵或智识不足。”这种缺乏脑筋或知识的人, 甚至于可以把很普通的诗,解释成狗屁不通的诗。例如李商隐的“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有位先生不懂“题叶”的典故,竟硬在“书”字下添了一道,又不知“朝云”是人名,竟把“云”改成“阳”,以为这两句诗是说:“这些好看的花朵,虽然是黑夜之中,而颜色自在,好比就是诗人画就的寄给明日的朝阳。”西洋的批评家正与此相反, 他们爱把无意义的诗解释成有意义的诗,然而这两种毛病,根本都是一样,都是自己杜撰了一篇神话, 却以为是接受了人家的传达。②

这里引述的关于李商隐诗的解读,是刊于1934年11月5日《人间世》第15期上的《新诗答问》一文中,废名所做的高论。叶维之显然对这种强为之说的无知论调非常不满,且毫无忌讳地称之为“狗屁不通”。无论“高山滚鼓”还是“狗屁不通”,都是毫不客气地批评打击,与前述批评伍光建的文章有异曲同工之妙。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批评家固然也颇有几个大胆敢言,抨击人不留情面的,但像这样抓住对方的错误不放,穷追猛打,贬损人至不留余地的尚不多见。如此鲜明的个人风格,针对的又都是英文专业出身的人,说这三篇文章均出自叶维之一人之手,应当不算毫无根据。三篇文章里的此类用语,俚俗不失风趣,显然受到戏曲和民间说唱艺术的影响,正好印证前述《浙江省译家研究》中对叶维之的介绍:“他不仅好诗词、通音律,对昆曲、京剧、民间说唱都颇有研究。”凡此种种,都可证明叶维与叶维之同为一人。至于叶维之为何对曾经同学的废名如此不满,则是另一个话题了。

或者有人还会提出疑问,因为署名叶维的文章,兴趣点集中于摆仑(拜伦)、夏芝(叶芝)、太戈尔(泰戈尔)、夏洛蒂·勃朗特、亨利·菲尔丁等人,主要是18、19世纪英国小说及浪漫主义诗歌,后来以叶维之的名字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也多是英美19世纪小说,几乎没有迹象显示他曾对现代诗有兴趣,罔论见解独到、视野开阔的谨严诗论。这一点,我们也可以从他的履历中找到一点线索:

1927年5月17日与20日,北京大学相继发布“英文学系课程指导书”和“英文学系课程指导书续”,与现代文学尤其是现代诗相关的主要课程有:陈源任课的现代文学3(萧伯纳),温源宁任课的现代文学1(辛恩及爱尔兰文艺复兴)、诗2,叶崇智(叶公超)任课的现代文学4(太戈尔、汉森、法郎士、德拉叟、曾威尔、谷谷尔等之研究),徐志摩任课的现代文学2(哈代)、文学平衡(研究英国诗的变迁沿革选读各时代之代表作品)。③

这一时期北大英文系的图书馆藏书质量也很可观:

由于温源宁的努力,英文系才拥有一个上等的现代化图书馆:令人振奋的是,可以看到一排排的书籍,有叶芝(Yeats)、福斯特(E. M. Forster)、诺曼·道格拉斯(Norman Douglas)、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她的《普通读者》(Common Reader)非常受欢迎;同时还有其他前代的杰出人物,例如佩特(Pater)、乔治·摩尔(George Moore)和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桌上还有最新的英国文学杂志《标准》(The Criterion,T·S·艾略特主编),男女学生忙着浏览这些书刊。①

以上这些,皆可证明早在北大英文系读书期间,叶维之就已经可以接触到比较前沿的英国文学了。他毕业之后几年间的经历,现在没有详细的资料证明,但马良春主编的《中国文学大词典》中说他“曾从事英语教学及译文校订等工作”,加上他20世纪30年代初在胡适主持的中华文化基金委员会编译委员会从事外国文学作品翻译的校注工作,都不出英语教学与翻译的范畴。如此,则他能第一时间接触到英美现代诗与诗学新动向,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三.叶维之与叶公超

换个角度来说,如果此《意义与诗》的作者叶维之并非彼叶维之或叶维,是不是意味着这个叶维之就一定是叶公超?窃以为好像也不能这么绝对,试将理由枚举如次:

第一,叶维之的这篇《意义与诗》,刊载于1936年3月27日出版的《自由评论》第17期上,三个多月以后,也就是1936年7月18日《自由评论》的第33期上,又刊载了一篇署名叶公超的文章《谈读者的反应》,文章最末处提到:“近来因为有人讨论诗的意义,我们渐渐也与西洋一样感觉到解诗之难了。这实在是一个极好的现象,因为惟有大家公开发表自己的了解,我们才能对于诗有进一步的认识。”②

这里所说的“有人讨论诗的意义”,当是就叶维之《意义与诗》而言,因为时间相隔不久,又是发表在同一刊物上,讨论的也是自己熟悉的话题和人物,叶公超很难不注意到。但有这么一句话,似乎也可以表明那篇文章不是出自他自己之手。以叶公超彼时的身份地位,似无必要这样变着花样为自己鼓吹。

第二,叶公超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很少使用《意义与诗》里那样尖酸刻薄的言辞。在学生辈的回忆文章中,叶公超讲课时褒贬人物肆意敢言,是非常不客气的,可是正式成文,就几乎没有意气的成分了。叶公超文章不多,陈子善编的一册《叶公超批评文集》收文55篇,几将叶公超批评文章搜罗殆尽,翻阅下来并不困难。从这些文章可以看出,叶公超的批评文章态度谦和、持论中平,少有偏激过火之语,对时人的褒贬也尽可能谨慎,似乎不像是能写出“高山滚鼓”、“狗屁不通”一类话的人。即以饱受叶维之抨击讽刺的翻译家伍光建而言,叶公超也写过一篇评论其译作的文章,通篇都在讨论这部小说本身的优劣,只在文章末尾,轻描淡写地提了译者一句:

伍光建先生,大家都知道,是翻译的老手;(这才合哈先生的脾味呢)这部名著能得着他的翻译,当然也是读者们修来的幸福。伍先生以前所译的作品都是很有价值的,这部当然也不失他的身分。③

遣词造句非常得体,可称温柔敦厚,确与叶维之不同。

第三,叶公超与废名有师生之谊,平素交往密切,对废名也颇为欣赏,似乎没必要化名写文章进行冷嘲热讽。在叶公超为梁遇春《泪与笑》一书写的跋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驭聪作文往往兴到笔流,故文字上也不免偶有草率的痕迹,唯写《吻火》、《春雨》和最后这篇论文却很用了些工夫。《吻火》是悼徐志摩的。写的时候大概悼徐志摩的热潮已经冷下去了。我记得他的初稿有二三千字长,我说写得仿佛太过火一点,他自己也觉得不甚满意,遂又重写了两遍。后来拿给废名看,废名说这是他最完美的文字,有炉火纯青的意味。他听了颇为之所动,当晚写信给我说“以后执笔当以此为最低标准。”①

据《废名年谱》记载,废名于1933年11月11日“得叶公超送《桂游半月记》”,②又于1934年2月11日,“至德国饭店午餐,周作人、徐耀辰、温源宁、朱光潜、梁宗岱、叶公超等在座”。③

这些都大致可见出二人日常交往的状态,实属彼此熟识、相处随意且多所投契。以一般情理来论,我们或难想象这样日常谈笑之后,再转而含沙射影,以公开发表的文章讥嘲对方的做法。

退一步说,即便这篇文章真是叶公超所写,因为叶公超与叶维之既有师生之谊,在中华文化基金委员会编译委员会又算是同事,写批判两人共同的熟人废名的文章,不署自己名字而署对方名字的做法,似乎也有些不妥。

结语

综上所述,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确有叶维之其人,即于1923—1929年间就读于北京大学英文系、与废名同为叶公超学生的叶维是也。其人中英文俱佳,自20世纪二三十年代便有译作及评论文章散见于各报刊,后来也是主要从事英美文学作品的翻译工作,颇得业界好评。署名“叶维之”的《意义与诗》一文是他唯一的关于现代诗的批评文章,文章风格、论述方式均与署名“叶维”的几篇文章有颇多相似之处,基本可以断定出自同一人手笔。当然,正像解志熙老师所说:“不论‘叶维之’ 是叶公超, 还是另有其人,《意义与诗》都无疑是一篇好的现代诗论。倘若我的臆测完全错了, 也无损于它。这也就够了。”④

叶维之先生学识渊博、译笔严苛,处世矫矫不群,身后著译既寡,亦无门生故旧为其吹捧助势,因之名声澌灭,渐至无闻。因撰小文,考其身世,辨其文笔,正其名讳,聊致对译界一代巨匠的钦敬之忱。

① 转引自解志熙:《关于“叶维之”——答陈建军》,《寄堂丛谈——新文学论说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117页。

② 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1912-1937),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53页。

③ 同上,第753页。

④ 马良春:《中国文学大词典》,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87页。

① 陈秀:《浙江省译家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3-184页。

② 洪炎秋:《我的先生胡适之》,原载《传记文学》第二卷第三期(一九六三年三月号),转引自唐德刚等:《我们的朋友胡适之》,长沙: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5页。

① 常风:《彷徨中的冷静》,袁庆丰、阎佩荣选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96页。

② 吴岩:《译界凤雏龙驹》,《书城》1994年第11期。

① 叶维:《再评伍光建译洛雪小姐游学记》,《图书评论》1933年第二卷第三期。

② 叶维:《伍光建译约瑟安特路传》,《图书评论》1934年第二卷第十一期。

① 叶维之:《意义与诗》,《自由评论》1936年第17期。

② 叶维之:《意义与诗》,《自由评论》1936年第17期。

③ 《英文学系课程指导书》《英文学系课程指导书续》,分别见《北京大学日刊》1927年5月17日、5月20日,转引自易永谊《温源宁与北京大学英文系》(1924—1933),《现代中文学刊》2015年第3期。

① Harold Action, Memoirs of An Aesthete.p.330,易永谊《温源宁与北京大学英文系(1924—1933)》,《现代中文学刊》2015年第3期。

② 叶公超《谈读者的反应》,《自由评论》1936年第33期。

③ 叶公超:《伍光建译〈诡姻缘〉序》,原载1929年11月新月书店初版《诡姻缘》,转引自陈子善编《叶公超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138页。

① 叶公超:《〈泪与笑〉跋》,原载1934年6月开明书店初版《泪与笑》,转引自陈子善编《叶公超批评文集》,第93页。

② 陈建军:《废名年谱》,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0页。

③ 陈建军:《废名年谱》,第173页。

④ 解志熙:《现代诗论辑考小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6期。

作者简介:常丽洁,商丘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新文学作家的旧体诗创作、现代文学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