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粮

2024-09-21 00:00:00许佳荣
时代报告·奔流 2024年8期

夏至正是完粮时刻。所谓完粮就是交公粮。农民们把收下来的粮食按标准无偿交给国家。交公粮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商鞅变法的时候就出现了,那时候叫田赋。

新中国成立以后,农业税一直是国家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大集体的时候,各生产队完各生产队的粮;分田到户后,各户完各户的粮,说到完粮可谓身累心累。

夏收后,小麦又扬又筛,干净得如水洗过一般。火热的太阳把小麦晒得咯嘣咯嘣地响,父亲摸在手里发出清脆的“沙沙”声,母亲说:“明天能完粮了!”又担心小麦不干,第二天早上,又把小麦继续摊开来晒。中午吃过早中饭,就上场收麦。我绷着蛇皮袋子,母亲用铁皮簸箕把麦往袋子里灌。

正午时分,太阳火烧火燎恨不得把人烤焦了,别说干活了,就是空着手站着也会大汗淋漓。母亲弯腰扒小麦,站起身来就揩汗,生怕汗水滴在小麦里打湿了麦子,边叮嘱我不要把汗珠滴在袋子里。20多袋麦子灌好了,袋子口用一色的布条子扎得紧紧的。跟我们一道去完粮的还有邻居保堂大伯家。防止麦子混淆不清,我特地从家里取来毛笔写上名字。母亲就将麦袋子用力往上托举给父亲扛到船上,3吨水泥船扫得清清爽爽,两家的小麦袋子分开堆在船中舱和夹舱里,保堂大伯两口子,我家三个人一起往七里路外的粮站撑船而行。

母亲要我躺在麦袋子上眯一会儿,父亲跟大伯一人一把竹篙撑着船,速度快了许多。一路上遇到不少完粮的船。有跟我们一样才去的,有完了回头的。母亲连声说:“今天完粮的好多呀!”眨眼间,远远地看见粮站码头了,但是根本没办法靠岸。码头周围船挨船,就如同一只只葫芦漂浮在河面上,排到了数百米开外。有粮完了往外移的;只要有一点点空档,外面的粮船拼命地往里挤,水泥船被碰撞得火星沫子直冒。

这时,河中央的船上一位穿得板正的粮管所检样员,凉帽一戴,手里拿个中空铁钎子往小麦蛇皮袋子一戳。随后钎子带出来的小麦往手上一倒,干净不干净,千粒重饱满不饱满,一目了然。凡杂质泥灰超标的一律不要、瘪子和破损率高的不要。看了样,又扔几粒小麦放在嘴里咀嚼开来,从咯嘣声中便知晓晒得干不干。此刻,船主人和其他旁边船上的人一个个屏声静气地围着他,大气不敢出,生怕发出细微的声音影响其对小麦质量优劣的评判。

戳了一个袋子,又戳一个袋子。主家在他戳第一个袋子的时候,就把好几个袋子口解开了,但看样的视而不见,东一袋子西一袋子,上一袋子下一袋子,一共戳了四个袋子,终于点了头说没问题。于是,询问姓名,开了收购三联单,接着主家忙着上岸、过磅、进仓。

完粮带有时间性,粮站在岸上也安排检验员戳袋子验小麦,为了提早完成粮食入库,父亲和保堂大伯见缝插针地把船往码头跟前挤。刚巧,有个在我家后面的粮船与粮站有点关系,看样的跨过前头好几条船和我们的粮船,到这家船上验麦,象征性地看了一下,就开了入库单子,让他们上岸过磅了。

父亲见状,从母亲手里把蒲扇一抢,急急忙忙凑上去,一边说好话,一边给验麦的看样员扇风,口中央求他把我们两家的麦子看一下。或许是父亲的态度足够卑微,那位看样的皱了皱眉,跨到我家船上,开始验麦。父亲一直一声不响地轻轻地给他扇风。可能刚才那户人家看样太敷衍,对我和保堂大伯两家则检验得一丝不苟,我和母亲还有大伯两口子全紧张地盯着他望,终于两家顺利地过了关。看样员把手里的一小把样品扔进河里,吐出嘴里的小麦,急忙写条子,我们一大家子松了口气。父亲一边连声说:“难为,难为!”一边送他跨上前面的一条船上。

这船上人也像父亲那样,央求他看一下样,话没说完,前面船上的农民们大声地囔道:“上厕所也有个先来后到呢?不准插档!我们先来的,打我们这儿先看样!”粮站看样员见众人犯了怒,于是跨过一条条船只,上前头去了。

这时,父亲让我上岸看麦子,母亲将一袋袋小麦托起放置父亲的肩头,往岸上扛,保堂大婶给保堂大伯帮忙。我跟在父亲的后面,跨过一条条摇摇晃晃的粮船往岸上走。只见有个靠码头的人家,小麦没有用袋子灌,放在中舱里,用铁皮簸箕扒了往笆斗里往上扛的,女将力气小,或者劳动强度大体力不支,一笆斗小麦全部翻进了河里,当场嚎啕大哭:“本来完成粮食上缴任务就短缺,这下子更拉大了缺口,哪里有钱去凑够任务。”

还有一户人家因为验收不合格,家里的农活又耽搁不起,只得撑船回去重新翻晒,光往返运输就把人折腾个半死。

上了岸,进了粮站。仓库门口全是小麦袋子和卖麦子的人。离仓库远点的空地上全是晒的检验后嫌潮的麦子,一位农妇高声地说:“晒干了,喊人来复检吧!”父亲和保堂大伯将麦袋子跟在人家后面排队,我待在这块看着,他们又上船扛麦去了。

我抬头望前面一看,不得了,个个面前有几十个小麦袋子,什么时候轮到我们过磅。不一会儿,两家30几袋小麦全部扛上了岸,小麦袋子只能慢慢地往前移。父亲和保堂大伯两口子一道儿,负责粮食的搬运腾挪,母亲到船上看船。父亲的褂子后面,汗淌了湿湿了干,一圈一圈的汗渍变成了白色的盐霜。保堂大伯和排队的男劳力个个像是从河里打捞上来似的。有好几个人头发窠里都有小麦,一个个晒得黑红黑红的。我坐在麦袋子上歇气。父亲突然说:“快下来,把麦袋子往前挪挪。”我立即把袋子往前移,又有好几家排在后面。终于到我们前面一家过磅了,这时母亲把船只委托一位熟人看守,也上来了。

大家全部到前面人家帮忙,往磅秤上搬的,添秤的,托举的,扛笆斗的,直往仓库里奔。父亲扛着一袋子小麦,爬上颤颤巍巍的跳板,想把麦往下倒,仓库保管员大声说:“往里跑,要倒在里头!”父亲又踏上平铺的跳板往里面走,一个个拼命般地扛着麦袋子,大步流星地来回穿梭,这边磅秤也是一刻不停。秤到我家小麦了,排在我家前面的人家又回过头来帮忙,眨眼间,20几袋子小麦进了仓,父亲把入库三联单给母亲收好,待会儿结账。

那边又秤保堂大伯家的麦子了,天已经快黑了,为了进度,大家像打仗一般,风卷残云,大伯家的10多袋子麦子迅速入了库。结算单据一拿,直奔结算室。由于结账不误时,我们连忙回到船上,撑船往家里走。码头上还有好多船,有的是晚上才到的,等明天大早出售;有的是今天没有看到样,只好在这过一宿第二天再完粮。

一路上,大家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却一个个开心的不得了,高兴地说:今天沾后头船上人家的光,一点儿没有耽误,局大!

2006年,国家废止了农业税征收,完粮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每当麦收,我就想起了那完粮的浩大场面,更忘不了一代代完粮人作出的历史贡献。

作者简介:

许佳荣,笔名:海河人 。从事新闻宣传、文化广电管理工作。先后有百余篇散文在《百花》《黄河文学》《时代报告》《名家名作》、《雨露风》《金山》《三角洲》及《新华日报》《中国劳动保障报》《华西都市报》等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