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夜又梦到了奶奶。她头发凌乱地坐在没装窗户的砖墙上,面带微笑,和旁边几个人在说话。是砖窑厂的房子,房子和窑之间是一片场地,有一大堆煤,还有成堆的蒲草。窑厂是我二爹建的。奶奶还是去世前的样子,她去窑厂给二爹帮忙,90多岁的老人,还在为儿孙操劳。最近几天,这样的梦境反复出现。
奶奶一生勤劳,烙在我脑海里的,都是她老人家默默干活的身影。她90多岁时还自己洗衣做饭,单独生活。她经常端着一盆衣服,从堤坝的台阶,一点一点往下挪,挪到沟边的石板上洗衣服。洗好衣服,再吃力地一级一级往上挪。我每次从小城回去,看到奶奶生活这般艰难,埋怨奶奶为啥不让其他孙儿、孙女帮忙。她总是说,这点儿活我还能做,不想麻烦他们。
我上有三个姐姐,奶奶很少过问,她说女孩子好带。自从母亲生下了我,满月后她就把我带在身边,就连推磨干活都把我抱在怀里。奶奶一直把我带到七岁上学。
奶奶经常会把爷爷上街买的零食放到床头的箱子里,要不就是放在床里面有个隐形窗洞里边。我总是时不时地能吃到好吃的,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水果、月饼、糖稀果子之类的东西。
我喜欢吃奶奶做的饭菜,她一直秉持着爷爷的重口味,一咸三分味,一辣到十层。贫穷年代,肚子里缺少荤腥,奶奶把爷爷买来的豆皮,切成丝,锅里放点油盐炒炒,可以放好几天。做饭时,配点青菜、豆芽混炒方便。平时饿了捏着吃耐嚼还特别有味。
奶奶跟亲戚邻居相处得很和睦。谁家有事了,她都会跑过去问候问候;谁家有病人,她会拿几个鸡蛋送过去。吃饭时,邻居家的孩子跑到她跟前,她自己不吃,也要喂喂孩子。她对别人家的孩子都很好何况对我,那更是捧在手心里。
退伍回来我到县城办厂,厂里有个食堂,剩饭菜多了就喂了几头猪。有时候我把奶奶接到县城住几天,她总是闲不住,天天就帮着母亲喂猪。为了让每头猪都能吃好,别相互争食乱咬,她就拿着棍子,站在围栏外的板凳上,有时候直接坐在猪圈的墙裙上,给里面的猪一瓢一瓢地上食。那时候奶奶已经80多岁了,母亲说:不要坐在上面,万一摔着了怎么办?奶奶说:“没事,我注意着呢。”母亲说奶奶年龄大了,这些活不用她干。奶奶总是笑着说:“轻来轻去的活,我管干,想着孙子在县城干那么大的事业,我心里就开心,越干越有劲。”
在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为自己未能尽到孝心常常忏悔。那些年,父亲带着我们为摆脱穷日子奔忙,顾不上家里的老人,让他们在老家自食其力,每当想起这些,心里就很惭愧。
如今时常在路上看到满头白发,挎着菜筐,或背着柴火在路上蹒跚走着的老人,会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那就是奶奶。我总会上前搭把手,就像给奶奶背柴火一样的感觉。
走在细雨丝丝的旷野,我想念奶奶。自然而然地又想到已经久眠于地下的大姨和大爹,曾经给我那么多的关爱和幸福。
二
相对于奶奶那份细腻的爱,大爹也是对我庇护有加。
大爹40多岁就走完了他人生的路程。听父亲说大爹从小就吃了很多苦,所以身体一直不太好。大爹去世时我才7岁,对他的记忆虽然不多,但我已深深地感受到他对我的疼爱。
大爹很少照相,那时候能照张相实属不易,记得在我7岁那年第一次看到一个照相馆的人,背着照相器材来到庄台上。当时大爹跑到北大埂上,气喘吁吁地喊我回去,叫我陪他一起去照相。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干啥,大爹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把我拉到他的面前,我一脸蒙圈的样子,就看到照相的人把头和相机都蒙在红布下面,随口吆喝着,让我们坐正,头不要歪,然后捏着手里的东西,眼前一闪,说是好了,那是我第一次照相。
尽管照相馆的人难得来一次,但是庄台上人大部分还是舍不得花钱照相。那时候大家吃个油盐,就得拿鸡蛋换钱的日子,哪舍得花钱去照相,大爹,经历过苦日子,自然也舍不得乱花钱,也许就是想留个念想。
听奶奶说:由于爷爷那几年不在家,大爹在14岁那年就开始承担全家人的一切重活。不管是割草喂牛,还是犁耙种地。最让人心酸的是,那时候大集体工活多,挖沟清塘、垫庄台,都是锹挖肩挑的苦力活。工地上能被安排挖土都是心眼多的人,浅筐上土不分年龄大小,都是“老回族三锹,小回族三锹”。大爹那幼小的身板咬着牙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东倒西歪地前行;肩膀也是一次次地磨破,每次出去干活,都是泪水涌出眼窝。那份长期的隐忍与痛苦,幼小的心灵要承受多少辛酸与无助,想来都会有揪心的痛。
后来,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大爹的身体,大娘总是用一个带着两只耳朵,黄色嵌着花纹的圆铁锅给他做饭。早晨经常会炖一碗鸡蛋,中午照常都会在铁锅中蒸上一大碗米饭,炒点可口的菜给大爹开小灶。我家就在大爹的屋后,吃饭时我总能蹭到他的身边,他看到我就会喊:回去拿碗去,然后就从碗的另一边把未动过的饭菜给我拨出一小份。
那时候家家生活还很困难,能吃上净米细面实属不易,大娘和堂姐都舍不得吃,我却无知地分享大爹的小灶,他却从无耐烦之心。
记得有一次大爹不知何事在打麦场里顶撞了爷爷,爷爷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他一顿,手指当时被打伤了,还流了很多的血。他伤心地坐在屋山头的木棍子上痛哭流涕,我赶紧跑过去偎依在他的身边也哭了,大爹一把把我揽在怀里,抹把脸然后又哄起我来了。
大爹是受过大苦之人,更能深深感受人心冷暖,我与他的一份暖心的亲近,迅速就化解了他内心的悲愤。有时候大哥哥们在玩闹时欺负我的时候,他总要把他们怒斥一番,然后把我带走,让我少跟那些“坏孩子”玩。那时候觉得大爹就是我幼小心灵的保护神。
三
在幼小的心灵中,身边有三位至亲至爱的人,他们疼爱我保护我,每每想起,那一丝暖流就会浸润全身。
在我的心目中,大姨是完美的化身。大姨不仅人长得漂亮,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走在哪里都是落落大方,和蔼可亲。她与人谦卑,礼让,为人处世,在当地也是出了名的好,“五好家庭”,“五好婆婆”,“五好媳妇”都是尽人皆知。她不仅得到左邻右舍的认可,就连庄台上最有知识的马文斌爷爷都夸赞说,在这十里八乡,最让他佩服的女性就是大姨了。
大姨疼我,那些美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最喜欢去大姨家辞岁、拜年。大姨家有好多好吃的,那时候冬天冷,父亲给我买的“火车头”皮帽子,帽檐拉下来可以护住脖子、耳朵、下巴的那种。去拜年不仅有压岁钱,大姨还会把爆米花、糯米糕、糖瓜子,甚至还有平时见不到的大白兔奶糖,把我的兜里都塞得满满的,还要装满一帽窝子搂回家。
逢过年大初一,要给爷爷奶奶,大爹、二爹拜年,初二准时会去大姨家,姐姐们挎着果子,红糖,罐头一块去。大姨就会安排姨姐她们糯米面、团汤圆,烧汤圆窖子茶喝,桌子上还要摆上四盘不同样的糖稀果子。
中午总要炒上一桌子的菜,先上好蛊筷,筷子都是一般齐的。然后就是头碗鸡,二碗鱼、三碗萝卜菜,四碗开花皮……就像上席地菜一样,上满一桌子菜。娘说:“都是自家的孩子,不需要那么麻烦。”大姨总会笑着说:“这是规矩,慢大不慢小,谁让俺家还来个小大人呢。”我总是美滋滋滴,开心地坐在自己该坐的位置上吃个饱。
大姨家的院子很大,那时候都是泥巴地,大姨父总是把院子整得平平的。房里屋外都是整齐干净。有一次在院子里晒麦,晚上我也帮着收麦子,我拿着大扫帚向后退着扫,干得可卖劲儿了。大姨笑着夸奖我:“奇奇别看人小干活却有模有样,还有劲,麦子扫得干干净净的,扫过的地上一个麦籽粒都找不到。我看人家都是往前扫,你退着扫,咋还扫那么干净呢!”
那时候还是生产队挣工分的年月,上有三个姐姐,家里缺劳力,爹娘是争气傲强的人,干活从不落下。大姨时常织点布送过来,还让姨姐经常给我们纳底子做布鞋穿。娘只想着拼命干活挣工分,生活上对我们缺少细心,更不用说大姨家的孩子了。大姨总是那么包容从无怨言,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三天两头到俺家走走看看,帮忙料理家务,一直默默地爱护着我们。
有时候,一家人坐在一块,往往会谈论小时候,想到一家人不畏辛苦,想到辛酸中也有温情……不知不觉就想到大姨,就很怀念过去的时光。每每想起她,就会滋生出无比的思念,感觉那份爱像潮水一样在心里会涨,会从眼窝中溢出。泪眼婆娑中,那是对大姨思念的痛。
大姨已经去世多年,每年清明前夕,我都会到坟前祭拜。怀念大姨活着的时候给我们的那份美好,那份细心的关爱;那份难舍的亲情,浓浓的疼爱。
回想过去,那一件件暖心的经历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亲人的疼爱我无以为报。如果三位亲人都能活到现在该多好!我可以放下手底的一切事务,带他们去从没去过的地方。去北京,去上海,去杭州西湖,坐动车,住海边洋房……
那无边无际的遗憾,我向谁去诉说?
作者简介:
马腾,安徽省散文协会会员,阜南县作家协会主席。在《战友报》《北京晚报》《奔流》《安徽文学》《安徽作家》《阜阳日报》《颍州晚报》等报刊发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