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郑州学习,课程排得很紧凑,每天的一日三餐统一在酒店餐厅解决。餐厅不点餐,全部自助,每天到点,排列出十二三个电加热自助餐保温炉,做好的荤素菜,诸如红烧鱼块、土豆牛肉、拌凉皮、炒西葫芦丝,等等,依稀有几分以前吃食堂时的光景。
早餐七点开始,窝头、馒头、煮红薯、油饼、油条,再加两三个蔬菜、一两样咸菜,轮流换着上,一直不变的是煮鸡蛋、豆浆、橙汁和一大锅胡辣汤。
几天下来,我发现喝豆浆和橙汁的人,并不多,往往结束时还各剩着大半桶,倒是那个褐色的看不大清内容的胡辣汤,一大桶还常常不够,要再上第二桶方能满足供应。每次我去打豆浆时,总要问一问和我同一个房间的淑慧,要不要给她带一杯,她往往一边专注地喝着胡辣汤,一边拒绝我的好意。
淑慧五十多岁了,却长着一张四十出头的脸,皮肤不算白但挺紧致,身材丰满,尚不算发胖。眼睛,不像有些河南女子那样大而圆,而是细细的,天生带几分笑意 —— 如果她不自我介绍,我不会猜她是河南人。在学员名册上,她来自深圳,已在深圳十八年了,但她的确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河南人,在南阳乡村长大,家中兄弟姐妹六个。
我们共同参加的是河南奔流文学院举办的“作家研修班”,说是“作家研修班”,其中也有一些是像我和淑慧这样尚未成“家”的文学爱好者。不管怎样,舞文弄墨的人,大都很健谈,每次吃饭时,总有很多学员高谈阔论,调侃吐槽,默默低着头吃饭的,好像就我们两个 —— 我俩同属资历浅薄的“文学中老年”:我只写了几篇小作文,她还没正式出道,在那些正规作家面前,很有点儿惭愧 —— 大概也因为此,我俩就格外同进同出,连上个洗手间,也会在门外相互等着。
其实,不光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私下,我俩话也不多。聊得最多的时候,大约就是每天晚饭后的散步时分了。
暮春傍晚的郑州街头,梧桐树是茂密的,路灯的灯光透过它射到地面,常常都被打碎成了零落的光斑;楝树矜持,它的香气似是而非,欲拒还迎,既显示着它的存在,却又让你无从准确捕捉它的方位;比较有意思的是蔷薇,郑州的蔷薇很是热烈,它们那一大簇一大簇猛然从围墙里倾泻下来的盛情,有一股不容你拒绝的劲头。我是第一次到中原,看到如此的花团锦簇,忽然觉得中原的春天似乎比我们江南的春天努力很多,那份倾尽全力的决然,不知为何,让我有几分怜惜。我们的散步路线,一般是出了宾馆向右走,走过两个路口,右转弯;再走过三个路口,再右转弯;最后一个右转弯后,就走完了一个圈,回到宾馆。这样一路走着,走着走着,天就完全黑下来了,四下悄然,往往在这时,会遭遇到跳广场舞的队伍,那热闹的声浪猛地一下从广场席卷而来时,让人有柳暗花明的错觉。这个不大的广场上,聚集着两三支队伍,不同于我们江南的广场舞成员组成,男性纯属点缀;他们的队伍里有着小一半的男子,和着音乐欢快舞动,大有着半边天的气势。每支队伍相距不远,但看上去他们互不打扰,各得其乐 —— 我总会暗暗佩服他们的专注,因为大约只有专注,才会使他们对近在咫尺的另一种音乐,做到充耳不闻吧。转过广场,就是另一条马路,马路边有一所中学,校门口有三四排穿着练功服的女孩子,大小高矮不等,在苦练爵士。走到这里时,淑慧就会停下来,默默地看一会儿这些跳舞的女孩儿,说:“我女儿也练过舞蹈,她今年升初中,不知道她还肯不肯继续跳。”再接下来的路上,她便会说起几句关于她在深圳的生活 —— 她和先生在深圳有一家工贸一体的公司,经过这十几年打拼,赚了些钱,有房有车,有儿有女,儿子留学回来,已在上海定居,虽然她没多说什么,但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比她儿时周围的人,好很多。
我初踏中原,对郑州,对河南的了解多从影视剧、小视频得来 —— 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和段子,让我对河南以及河南人颇为谨慎 —— 从苏州高铁到了郑州东站,看到站外停着的出租车,斗争再三才前去上车,第一句话就是确认:“师傅,打表的吧?”到了学习班,发现学员大多数是河南本地人,女同学们讲起话来,音色优美,声音高亢,用词用句相当书面化,我虽然插不上话,但听着她们在我身旁叽叽喳喳地聊着天,还挺受用,就好象是小香玉天天在耳边唱着:“你家在哪里/我家邙山头/吃过百家饭/走过千村路……”
淑慧说话的声音不大,有些暗哑,语速也比寻常河南女子慢几分。结业时,上台分享以前的创作经历,她拿着话筒,略略斜侧着身体,微笑着说文学是她年少时梦中的青年才俊,半生漂泊归来,自己已老,才俊仍是少年,座下好几位文学同道听得入了迷,直以为她说的是错失了初恋男友,下了课还拉着她的手,特地关切地问询,唏嘘共鸣。这时候,她会温和地笑笑:“以前只顾着捡地上的六便士,现在,可以抬头看看月亮了,不知道会不会太晚?”
走到街上,我想起来什么,问她:“你喜欢喝胡辣汤的吧?”
“当然,河南人都爱喝。每天早晨,都要喝。前些年回家,我妈早晨会出门用保温桶打回来给我吃。”淑慧看定着不远处的某个点,说道 —— 我知道她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我又绕回胡辣汤:“那你在深圳吃么,有店家卖么?”
“吃啊,隔三岔五,得吃!自己做,现在有现成的汤料,可以从网上买。”
“那会不会觉得味道有差别?”以前,看过一部电影《胡辣汤》,里面卖胡辣汤的老板手拿着木勺说,用木勺一勺一勺打出来的,才是胡辣汤,我印象很深。
“还好吧,总归有那个味。要是你嫌料不够,可以自己加。对了,等结束的时候,我们去那个女孩推荐的店里,喝一次吧。”
学习班结束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去了那家小店,小店够小,小到没有一个“正经”店名。跨进店门,看到墙上贴着大幅的彩色打印宣传标贴,上面写着胡辣汤的众多功效,着实让人期待 —— 深恨自己前几天,没有跟着淑慧一起,天天喝宾馆的胡辣汤。看淑慧要了“两掺”,外加葱油饼和油馍头,我也照她样,如法炮制,只是对那老板娘多加了一句:“葱油饼,要一小块,油馍头,给我一个。”
论斤称的葱油饼、油馍头,外加一碗两掺、一个茶叶蛋,一共八元五角,我捧着这一大堆早餐,有点儿发愁,淑慧笑:“河南人,实诚吧。”
那天喝完胡辣汤,我意犹未尽,一心想着回家也要在家做了再喝,就拉着淑慧去了相隔不远的一家小超市,淑慧说着网上也能买,还是一边向我介绍,一边熟门熟路地也买了两大包。
回到苏州,已近五一假期。离我家不远处,一家以前开着银行的店面,正在换招牌,白底红字的店招,明亮醒目。仔细一看是淑慧推荐我买的胡辣汤料里的一种:“方中山。”淑慧说,一般的胡辣汤,辣是靠胡椒粉的辣,“方中山”属于清真口味,除了胡椒,还另加了辣椒,所以口味偏辣,本地人吃得少,但也有自己特色,可以试试,而且“方中山”在省外开了很多连锁店 —— 她说得真对,这不,“方中山”开到了苏州。
五月四号那天,是“方中山”正式开业第一天,店外排起了很长的队伍。我想,那个收银员肯定是当天最开心的人 —— 那么多的河南老乡在她面前一一走过,好像是全苏州的河南人听到了集结的号角,汇拢到了一起,说着熟悉的乡音,点着熟悉的吃食 —— 在千里之外的异乡,给家乡人一碗家乡的胡辣汤,这种开心,谁懂!
我仍然点了两掺 —— 胡辣汤加上一勺豆腐脑,河南人叫它“两掺” ——确实,加了豆腐脑,就不那么咸了。我还想点油馍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这种短到我们油条三分之一那么短的小油条,松脆可口,泡进胡辣汤,变得松软味美有口感,“方中山”怎么会不带上呢?是觉得太麻烦么?还是不好称斤两?
排了两次队,拿到了两掺和葱油饼,站在一桌客人身后等了大约一刻钟,等到座位落了座,终于,在苏州,喝上了河南的胡辣汤 —— 我真的觉得它有那么好喝么?好像也未必。这样一碗包含了面筋片、牛肉片、黑木耳、花生、粉条,略显浓稠,既辣又咸的胡辣汤,对已回到江南的我来说,是略微浓烈了一些了,即使加了豆腐脑,胡辣汤还是有点咸,而那些油饼、水煎牛肉包,油也大了点。
理论上讲,饮食和饮食习惯,永远是地域的产物,就像淑慧说的,河南天冷,早上起来,天寒地冻的,一碗充满胡椒香辣味的胡辣汤,有汤有料有热量,热腾腾喝下去,才能有劲走出家门,去干活 —— 只是,我没来得及问她,她离开了河南这么久,在深圳南方的艳阳下,她喝着这热腾腾、火辣辣的胡辣汤,会不会嫌太热?她女儿也爱喝么?
那天和淑慧告别,是在郑州的高铁站,我三点半的高铁回苏州,她是四点半的火车回南阳。到了候车口,她一定要等我上了车再去她的站口。我一再让她走时,她说:“都说河南人热情了,你就让我送送你吧。”我没再说什么,我们俩都没再说什么,就那样,等到了三点一刻,淑慧说了句:“下次到南阳来。”我就进了站。
淑慧曾说起她在家乡的小村庄买了一间房,想等以后空了回去翻造一下,但她又说:“其实造好了估计也就放着,我也不会回去住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她到底会不会再回去了,我能确定的是,我和她应该会在南阳再见的。
南宋时,诗人葛天民说他每次来到宋金边境,就会想起中原的物产繁华,他吃着北地新收的梨子“甘酸尚带中原味”,思念着中原故国的味道 —— 味道,大概是一个人对于一个地方,最难忘的记忆 —— 就像现在,对我来说,胡辣汤,就是中原的味道,它让我想起郑州,想起淑慧。
我又去了“方中山”,他家的胡辣汤,的确是比较辣,我第二次去喝它,还是觉得它太辣,不如郑州那家无名“逍遥镇”更合我口味。在苏州搞餐饮的都有句话,一家饭店新开张,撑过了三个月,才有可能长久地开下去 —— 我希望三个月后,还能喝到“方中山” ——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常常想起淑慧,想起淑慧爱听的那段“小香玉”的《你家在哪里》:“学过百灵叫/听过黄河哭/敢哭敢笑敢愤怒/困难面前不把泪来流……”
作者简介:
张建平,生于上海,现居苏州。中国散文协会会员,苏州市作协会员。合著散文集《我的2020年》于2021年底由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散文刊登于“湖南卫视 茶频道”、《奔流》、《苏州日报》副刊、《姑苏晚报》、《合肥日报》等。散文《似水流年》获2024年苏州日报举办的“江南故事”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