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情怀(连载四)

2024-09-21 00:00:00唐彦岭
时代报告·奔流 2024年8期

第四章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

“老田,你的电话!”

听见妻子的喊声,我赶忙跑到卧室拿起手机,是老战友成功打来的。喂,是成功兄弟吧,你好!土地承包的问题解决了吗?

谢谢!叫你牵挂了。成功带着感激的心情说,多亏了你的关照,要不是你指点迷津,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成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两人同村同班上学,且同年入伍参军,两山作战又同蹲一个猫耳洞。而不同的是他荣立了一等功,连长、指导员看着我可怜,照顾我了个三等功,可谓是天壤之别。

那是一个自卫还击捍卫祖国边陲的峥嵘岁月,那是一场殊死鏖战惊魂动魄的血腥风雨,那是一个祖国在我心中、战士在我心中的时代,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激励着一代人奋发图强。血染战旗的前线孕育了无数个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成功就是杰出的一个,军区首长与他合影留念,家乡领导给他披红戴花,称他为家乡的骄傲,学习的楷模。他出尽了风头,徜徉在鲜花、赞美、崇拜的人海里。

县电影院偌大的礼堂里,座无虚席。上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个伸长脖子,犹如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探向报告席,目光盯向报告席正中央。我坐在报告席最偏僻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里,趴在报告席上,时而环顾一周,台下人头攒动。时而歪头注视一番坐在报告席中央的成功,他胸戴硕大的红花,高昂着头颅,盯着礼堂顶部的五角星发笑。我老觉得自己很渺小。或许是工作人员的忽略,或许是领导的粗心,反正是轮到我时,十几朵鲜艳的大红花全都戴在了战友们的胸前。我一时性急,涨红了脸,竟结巴起来,咋没有我的?领导好像早有准备,微微一笑,小同志,鲜花只戴到二等功以上荣立者身上!

“请老山孤胆英雄一等功臣成功同志做报告!”县委副书记第一个就点了成功的名,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羡慕得泪花盈盈。

成功还未站起,整个礼堂里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成了大礼堂内的聚焦点。许多人的屁股不约而同地离开椅子,甚至踮起脚尖,扒着前排人的肩膀,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我还瞥见十几位姑娘向他暗送秋波。他扶了扶他的宽边墨镜,装模装样,清了两下喉咙,向台下摆摆手,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大家上午好!台下的掌声更加热烈,大有顶破礼堂顶盖直冲云霄之势。这是我有生以来亲自目睹的最热烈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主持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礼堂里才得以平静。

我是第一次与他同台报告,可能与他思想水平不一致的缘故吧,我老觉得他有点儿夸张,写遗书是真的,但我们见过谁写血书,当然包括成功他小子。无限地拔高夸大,真不知羞耻丢人!

“接到上级首长的命令后,俺和战友们一个个磨拳擦掌,热血沸腾,写血书表决心,写遗书留后人。为了祖国的安宁,人民的幸福,俺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誓死如归,坚决完成出击拔点任务,将忘恩负义的敌人逐出国门……”

四连消灭高地表面的敌人后交给了俺连,大伙儿都知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俺们班十条汉子,十把枪,百块炸块,百枚手雷,喝罢壮行酒,轻装上阵。连长一声令下,俺们如离弦之箭冲向高地。高地上弹痕累累,尽是尖石、碎块,俺们冒着敌人的炮火,一边寻找掩体,一边随时准备迎击敌人的反击。

“班长,那里好像有个山洞。”小安庆挂了彩的右手指向右上前方,“我上去看看!”

未等俺反应过来,小安庆就一个箭步跃出掩体,尔后匍匐前进抵近山洞。说是时那时快,小安庆掏出两块炸块,一个浪子回头,旋转180度,脚未站稳,炸块就随之钻进洞里,发出一声巨响,里面一片鬼哭狼嚎。俺见状招呼五位战友迅速向山洞移动……

说评书好样的,我也是参与者,当时就在小安庆身边,是你小子给他下的死命令,他不去行吗?还如离弦之箭嘞,泥泥嚓嚓,不到十里路,摸爬跪打了两个小时。

小安庆躺在洞口前,胳膊被炸掉了一支,鲜血还在突突地流。人已奄奄一息,他左手里还攥着一块TNT,嘴角上露出微笑,俺抱着他泪水涟涟,其他战友失声痛哭。可能是哭声惊醒了他,他的嘴唇似乎在蠕动,俺赶紧将右耳贴上去,听到他微弱的声音,班长,我没有给家乡人民丢脸。俺轻轻将他放平在地上,安息吧,小安庆,俺和战友们誓死为你报仇!所有人注意,敬礼,鸣枪送行……

还有脸讲嘞,要不是你小子放枪,敌人的炮弹还没能及时哩!说是为小安庆送行,纯属放屁,那是你不小心手中的枪走了火。小安庆临死前眼珠子瞪瞪着,吓死个人,还是我把他的双眼合上的。

他娘的,狗日的敌人,枪法也够准的,俺刚进洞口,敌人的子弹打在了小南京的屁股上,你说他娘的也怪,不偏不歪,正好打在小南京蛋上。小南京怪有种哩,没有喊过一句疼。俺叫曹德旺把他送下了阵地。

山洞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敌军尸体,臭味熏天,脚下软绵绵的,一使劲,“噗通”一声,俺坐在了身旁的石头上。看来这山洞是敌人改造的屯兵洞,两头透气,约有十几米长,里面还有咱们支援给他们的冲锋枪、半自动步枪和一挺歪把子机关枪及一部报话机,至少是个排指挥所。为防止敌人从两头反击,俺班分成两组,俺和维维一组,负责南侧的洞口,副班长带着两人负责北侧洞口。

敌人的反击开始了,穷凶极恶的敌人先是对高地轮番炮击,炸得碎石飞扬。不大会儿,山头被削去足有一拃高,可恶的是山洞炸塌了,一分为二。敌人摸上来了!维维拍了一下俺的肩膀,班长,窸窸窣窣,约摸有十几个。我握握维维稚嫩的手,不要怕,有班长在,拧开手雷盖,拉出拉环,放到洞口,等鬼子靠近再扔。

不到半个小时,俺和维维一连打退了敌人五六次进攻。维维是在敌人第六次进攻时牺牲的,他是被敌人扔到洞口的一颗手雷炸死的。当时,他被一块石头绊倒,正好趴在敌人扔过来的一颗手雷上,手雷爆炸,将他翻了个个儿,肚子炸了个大窟窿,肚子、肠子都跑了出来。我放进去两个急救包,都无济于事。不到半袋烟的功夫,我们就失去了亲爱的战友加同志维维。

敌人的反击更加凶猛了。弹药即将用尽,俺打了寒蝉,抓起报话机,竭尽全力,对着话筒,高呼,向俺开炮!向俺开炮!看过英雄儿女电影吗?俺和王成的形象一模一样,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人在阵地在。俺话音未落,我军万炮齐鸣,大小炮弹狂风暴雨般的倾泻在高地上,敌军在我强大的炮火打击下狼狈而逃……

台下骤然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竟有人振臂高呼,“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我隐约听见不止一个女高音,我爱你,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我感到自己心里添堵,真想振臂一呼,说出心里话,父老乡亲们,你们被这小子忽悠了!

俺估摸着是下午六点,天快扫黑的时候,或许是反扑的前兆,敌人的炮火再次狂嚎,无数发炮弹如狂风暴雨般地砸向这弹丸之地。高地瞬间被火焰吞没,钻入耳鼻的全是肉的焦糊味好,是人肉,还是动物肉,二者间或有之,有时香喷喷的诱人心脾,肚里叽里呱啦的俺垂涎三尺。

“咣”的一声巨响,一颗炮弹像是在俺头顶上爆炸,两耳轰鸣。俺稍一愣神,感觉有东西接二连三地砸在头上。不好!俺顺势往前一滚,俺的娘啊!碎石、杂土霎那间落到洞内,将洞一分为二,俺成了孤家寡人。夜幕已经降临,洞里漆黑一片,两军停止了炮击,一切恢复了平静,此时成了老鼠的天堂。听说过吗?四个老鼠一麻袋。你们说大不大?它们如过无人之地,横冲直撞,有时竟胆敢从你手里抢走压缩饼干、水果罐头等食物。消停了没半袋烟的功夫,俺就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动静,越军又他娘的搞偷袭,听声音离洞口也就几十米,呼叫炮兵支援,时不可待。幸亏俺设了几颗定向雷,套环的右手食指轻轻一动,咣、咣、咣,几声响,敌人嗷嗷的叫个不停。说时迟那时快,俺接二连三地甩过去好几枚手榴弹,越军群里炸开了锅,一个个哇啦哇啦哩往回窜……也许是越军与我较上了劲,打退一波上来一波,一连三四波,手榴弹甩得精光,机关枪打红了枪膛,TNT炸块全在敌军群里乐开了花。他奶奶的,两三个猴子般的越军摸到了洞口前,俺估摸着自己怕是真的要为国尽忠了,俺拧开身边唯一的一枚手雷,牙齿咬得嘣嘣响,操你祖宗八辈,老子与你们拼了……

敌人的一声炮响,的确使成功成了孤家寡人。敌人被打退后,第一个见到他的是卫兵。不知是谁给成功写的立功材料,并且上了报纸刊物。看到标题,卫兵唏嘘再三,成功竟成了“孤胆英雄!”打死六名敌人不说,他摔跤还摔死了两名敌人,他昏迷状态中嘴里还咬着敌人的一只耳朵……卫兵拿着报纸找到成功对质,成功的脸霎时变成了大红布,扎到被窝里,一睡就是小半天。

“老田,县领导叫你做补充嘞!”成功啥时讲完的?县领导啥时叫的我?我一概不知,要不是身边的兆骏拽我,我还在一片朦胧中。我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直起瘦弱的身子,人没张口,就听到无数个吵吵嚷嚷的声音,弱不禁风的样子,哪像个英雄样,软面剂子一个!

自己是怎么离开礼堂的?事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我身边的人小半年没有搭理我。而成功报告结尾的两句话成了中小学生的座右铭:我是你的,我的祖国啊!都是你的,我的这心,这灵魂;假如我不爱你,我的祖国,我能爱哪一个人!

我正要进站买票,“咔”的一声,一辆全新的125型摩托车停在我面前,成功“噌”的一声,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双手抓着我的肩,猛地一拽,将我揽在怀里,“你小子,两年不见,长出息了!”

长出息了!当兵复员后,俺求奶奶告爷爷,费了八天的穷劲,才在家门口的育才小学里捞了个做饭的差事,一月下来也就是几十块钱,好孬端起了“铁饭碗”。政府有文件,获得一等功以上的,优先安排。成功进了一家最炫耀的国有企业,听说一月上百元。他小子一身崭新的黑色华达呢,红润的脸庞光彩照人,显得青春四射,蓬蓬生机。说起话来,叫人暖心窝子,嘴里两颗金牙特别耀眼,“你小子别走,老子请客!”

地点选在最亮眼最热闹的县电影院对面的酒楼里。酒楼底上两层,底层是一个大通间,放有十多张方形饭桌,吃饭的人并不多,我随意坐在了楼梯旁的一张饭桌上。屁股还没暖热凳子,就被成功的大手提将起来,走,到楼上风光风光去。用不着恁破费,随便吃点就行。听说他两个孩子不少花销,我不忍心啃他,赖着不想上楼。

“你是看不起老子吧?”他一手拽着我往楼上走,一手从怀里掏出一沓“大团结”,“今个你就放开母猪肚子吃个够吧!”

他把我推进一间包间里,服务员倒水!成功话音未落,飘进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抿嘴一笑,两个小酒窝呈现在你眼前。沏茶倒水,双手把菜单杵到成功的面前,哥,您点菜!两荤两素,四菜一汤。成功拍了拍我的膀子,老战友来了,捡硬的点!

“班长,这……”望着服务员端上来的四菜一汤,我的眼珠子似乎蹿出眼眶子。

“这什么这,不就是烧鸡肘子王八汤吗?”成功摆出一副暴发户的样子,“老子乐意,服务员,倒酒!”

没想到成功酒量大增,当兵时老垫底的他大有公斤不倒之势。三下五除二,一斤酒下肚,我已有些飘飘然的感觉。看来他正在兴头上,服务员再来一瓶,二锅头!我摆摆手,算了算了,俺晕了!

晕了,装啥蒜?你小子可是咱排里的第一喝!成功的话头越来越多,“老子高兴,知道不?你嫂子农转非啦!”

嫂子农转非啦?我带着许惊讶和羡慕,人人向往的“铁饭碗”,不由自主地对着他竖起大拇指,成功兄本事大,小弟佩服!

“哈哈哈……”成功脸上随着笑声绽开两朵花,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他捋了一把大背头,端起酒杯,头一仰,满满一杯鱼贯而入……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二十几年过去了。

春节开班的头一天,我屁股刚沾椅子,一位蓬头垢面的人立在办公桌前,你小子当了律师,眼眶子高了,不认俺了!听说话,我才知道是成功。他已没有了当年的锐气和自豪,给人的形象是一个干瘪清瘦驼背的半截老头。也许是感冒了,成功不停地咳嗽,嗓子沙哑,右手隔会就擤把清鼻涕,两支可能是白色的袖口满是油渍,已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我递过去一杯开水,他并没接过去,而是将手伸向办公桌上不知谁放的一支将军牌香烟。他猛抽了几口,烟即刻冒出殷红的火苗,剩下一小半,好烟好烟,二十年没抽过了!接着就是一阵刺耳的咳嗽声。

成功毕竟不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没有前后眼。好景不长,“铁饭碗”成了“泥饭碗”。他所在的国有企业,九十年代中期宣布破产,他下岗失业,妻子上班不到两年就被裁员,单位分给他职工宿舍,也被收了回去。他成了县城的弃儿,绝望中他想到了老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带着妻儿打道回府。回家种地吧,妻子的地早已被村民小组另行承包给他人,除了三间破瓦房,别无他物。做生意吧,没钱;借吧,他跑了半个月,仍是两手空空,腰中没有半个子。求亲戚告朋友,托关系走门路,功夫不负苦心人,成功两口子终于承包到河二滩里村集体的二十亩盐碱地。

说起这块盐碱地,原本是村里没谁承包的荒地,给谁谁不要,上级压得紧,来年再撂荒,书记别干了!反正没谁种,村支书想,不如顺水推舟给他种,自己落个开荒治理的好名声不说,上级还能补助个万儿八千的,何乐而不为。当然了,这开荒的补助与你成功无缘。村支书拍着成功的膀子卖起了乖,看在你一等功的分上,叔我冒回险!成功千恩万谢,把全家准备过年的一只大红公鸡送给了村支书。

好香啊!三年后的一天中午,一家人刚要掀锅吃饭,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推开窝棚的篱笆门,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炒肉呢。”成功赶忙直起身子,双手敬上烟,打着打火机,叔和大哥你们抽烟。村支书接过后,放到鼻子上闻了闻,你小子啥时买的烟,都有霉味?村委会主任虽没直说,接过去立马丢到了饭桌上。媳妇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憨憨地陪着笑。成功朝媳妇呪呪嘴,往外扭扭头,两人走到窝棚外,成功掏出两张十元票交给媳妇,称点猪头肉,再打一斤酒。

“好味道,好味道!”村支书抓起只成功刚从锅里捞出来的兔子腿,闻了闻,猛啃两口,“侄媳妇的厨艺真不赖!”

“还差点火候,少点炖料。”成功拣了两块最好的兔子肉叨给支书、村主任,“秀花让领导见笑了!”

“还是野味好吃!”村主任打了个饱嗝,扬起右手杠了一把油红红的络腮胡子,“锅里还有么?给包几块,回去叫你嫂子尝尝鲜!”

“唉!”村支书劈开半截方便筷,剔着塞满兔肉丝的黄牙缝,皱起眉头来,“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

“叔,咋了?”看见村支书愁眉苦脸,成功把头抵到村支书耳边问道。

咋了?村支书像是被啥东西噎了一下,端起一杯水倒进嘴里,一挺脖子,打了个喷嚏,一脸万般无奈的表情。纯粹是整治人,村民当家的话,还要村干部干啥?明天到镇上辞了这他娘的芝麻粒大的屌官,省得几个瞎保种吹着曝土找裂缝。

谁他娘的不知天高地厚,敢在您老头上动土。成功一语双关。叔,全村谁不知道您劳苦功高,一心扑在集体上,全心全意为大伙儿服务,您有啥把柄可被抓的。哪个挨千刀的敢踩您的脚后跟,先过俺的这一关。成功说着,握紧的右拳砸在饭桌上,残汤剩羹酒杯碗筷,吸溜哗啦,全都掉落到地上。

唉!还不是为了你小子,村里有几个坏东西,屌活不干,整日里骨头里挑刺,纠集几个“红眼病”,上窜下跳,告到镇政府县政府不说,还告到法院里,说什么村里包给你地违法,应当收回包给你的这块地。奶奶的,这不,县法院送来了他们的起诉状。

成功一阵不住腔地咳嗽,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的目光停在他干裂的双手上。他的双手已没有了原本的肉色,摇晃的双手将一只塑料袋放到我的办公桌上,办公桌上随即落下一片尘土。他低头吹了吹,尔后,倒出一沓皱皱巴巴发黄变色的纸,双手推到我的面前,给,老战友,俺伸冤全靠你了。

厚厚的一沓纸,我掂了掂,足有二斤重。有手写的,有打印的,有楷书也有草体,有四号字也有五号字,有A4纸也有A3纸,有白纸也有彩纸,有起诉状也有答辩状,有上访信,也有批复处理说明书,没有页数也没有排序,乱七八糟,花花绿绿,密密麻麻,稍不细心,难以分辨。别说分析出主意了,即使看完也要两天的时间,素来耐心倾听当事人诉说的我,面对一堆无序的“乱麻”颇感头疼。看着成功充满渴望的目光,我心里隐隐作痛,难以想象站在我对面的一副“骨髅”竟是我三十多年前荣立一等功的老战友。

墙上的挂钟已指向十三点,成功虽然喝着我为他泡好的“高级茶叶”,从他一张一合的口型来看,他已用尽全身气力在诉说,但声音仍让人难以听见,感觉到的只是他不懈的手势和浑浊的眼泪。然而,我几次叫停,他置之不理,继续他的滔滔不绝,似乎决口的黄河水倾泻而下。无奈中,我只好假装生气起身离开办公桌。

“你……”成功呆呆地瞪了我足有两分钟,嘴定格于半张开状。

“哈,哈,哈……”看着他的眼神,我大笑起来,怕他误会,赶紧补充道,“老战友,吃完饭,咱接着聊!”

我本想选在丽天大酒店的自助餐厅让成功好好饱餐一顿,不知他何时产生了自卑感,他说那里太高档啦,他一个要饭的叫花子,不配到那里吃饭,找个地摊喝完罐子汤就行啦。谁说的?我从怀里掏出一张卡,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自助餐厅的储值卡,里面一千多元嘞。

我终于没有犟过他,但也没有在地摊上喝罐子汤,而是走进青年路边的一家小餐馆。我们选在靠墙角的一张餐桌上坐定,我把菜单递给他让他点。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半天,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摆摆手,站起身来就要走。我一把拉着他,老战友,今天的饭菜我买单,你折腾个啥?我把他摁到凳子上,我看到他眼里含着泪花。

“今天咱哥俩喝两盅!”我打开一瓶郎酒,斟满两杯推给他一杯,“半斤八两!”

“你小子恁不会过?这一瓶不得一百多。”他咳嗦了一阵子,把杯子推到我面前,自己倒上一杯白开水,“我早就戒酒啦!”

“你承包的河滩地不是早就解决啦?”

“解决是解决啦,可我承包的地给收了回去。一提这事,我就脑尖子疼!”成功一掌拍在餐桌上,酒和水溅到桌上,餐馆里的老板娘一脸愠色走过来,不能喝就少喝点,闹乱子撒欢到外边去,省得报警!战友心情不好,老板原谅!我赔了一阵子笑脸,好话说了一大堆。老板娘才怏怏离去。

我打了几次手势,为他夹了几块红烧肉,成功才压低了声音。都他娘的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现在是村民自治,领导也没办法,许可的条件下,我们会尽力帮你解决。解决个屁,河二滩的地照旧被集体收回了。管个屁用,不当吃不当喝!

成功,还记得我们下新兵班头天吃大白馍么?我笑着问。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成功嘴咧成了裤腰。我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我继续道。

那天上午训练完,听说吃大白馍,高兴得我俩跳了两圈。看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大白馍,心里馋得直痒痒。那时农村还比较穷,我们当兵前在家粗粮是主食,只有春节才能吃上顿白馍馍,还是吃半饱。轮到我班时,身体单薄的你自告奋勇去端馍,回来的半路上你小子竟抓起个白馍囫囵吞枣,一挺脖子,整个馍竟下了肚。你虽然眼疾手快,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四川的小萝卜头告了黑状。全班人刚落座,训练我们的新兵班长对着就你板起脸,成功,你是个军人,就得遵守部队纪律,知道吗?你小子“啪”的一个立正,是,班长!

“班长,成功一口一个馍!”你刚要坐下,小萝卜头开了腔。

“成功,是吗?”

“报告班长,是!”

“能吃几个?”

“报告班长,五个!”

全班人一场哄笑,饿死的鬼托生的!别吹了,他要能吃下去,我挖一周的厕所!班长摆摆手示意大伙安静,他抿嘴笑了笑说,成功,我与你打赌,你要连续吃下六个馍,给你二元钱!成功“啪”的一个立正,是!

成功成了全班的中心,不,整个饭厅的聚光点。他站在中心,从馍筐里拿出一个馍,捏成六七公分长的圆柱体,填进嘴里,头一仰,脖子一挺,一个馍下了肚,饭厅里响起了掌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馍先后成为他的腹中物,他几乎成了导演,掌声随着他吞馍的进度一浪高过一浪。

打赌已进入尾声,即将到达胜利的彼岸,两块钱纸币已向他飘来,唾手可得。他两腮绯红,腹部已经鼓胀,他蹦了几下,松了松裤腰带,并有减轻腹部的胀痛感。细细观察,他已出现忧愁的目光,或许是吃下的大白馍在作怪,开始呈现力不从心的景况,双手开始笨拙起来,尽管“加油”的欢呼声不绝于耳,他几次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班长输给我两块钱!”他抹了把油红红的嘴唇,微微一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班长的确是输了。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班长的脸青一阵紫一阵,嘴成了“0”型,两块钱还是副班长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成功成了老乡的“骄傲”,几个老乡把他举到了半空,一片欢呼雀跃……

成功得到了“恩惠”,新兵连长批准他休息三天。休息三天,成功你别苟不自揣了!谁不知道,你小子胀得满地打滚,光在卫生队为啥不吃药打针?

好了,好了!你别拿俺取笑了。成功显然有些不耐烦,吃完咱走吧,田杰!他扫了一眼残汤剩羹,头一扭,老板,拿几个塑料袋来,我好打包!同去的助手小于撇了撇嘴,或许是被成功看到了,他脸一嘟噜,说起话来带着勾,没钱的人就是下菜,谁也不是天生的穷。

想当年,老子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成功把小于当成了出气筒,放起连珠炮来。小于不愧为硕士毕业生,有涵养素质高,他一味地笑。一旁的我撑起塑料袋,对着成功嚷道,老成咱下午还聊不?成功一边折菜,一边随口答曰,你看我这不长记性的脑瓜子,说着往自己脑瓜上就是一拳。

老成啊!你别不知足了,每年的春节政府都发给你几千元的慰问金,有几个战友捞着的。战友们不如你的多得是,小心人家说你居功自傲。回到办公室,我们相对而坐,沉默了片刻,我首先打开了话匣子,不疼不痒地奚落起他来。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下岗失业的到处都是,不照样活得风风光光,你咋不找个好项目试一试,兴许搏个头彩。

你小子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成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要是有你那本事,早就自告奋勇当律师去了,何必求爷爷告奶奶,到处烧香磕头拜佛,可咱天生就是一副饥荒命,哪有你这富态相。你说帮不帮,痛快点,给咱个回话!

“老战友,你别装寒碜啦!”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红双囍”递给他,“哥们,国家不是要征收你村里的土地吗?你就要发大财了!恭喜,恭喜!”

“恭喜个屁,老子正为这事闹心哪!”我万万没想到一提到国家征地激起了他的肝火,他一掌拍在桌子上,“你大律师你评评理,咋就单单我与你嫂子两人分不到村里的土地补偿?奶奶的,老子给他们没完!”

扪心而论,政府没少照顾成功兄,复员后第一个安排的就是他,下岗失业后,县领导根据他的申请,特批他和媳妇“非”转“农”,天底下的好事不能叫你一个人独占了。你想往那转就给你往那转,政府哪样对不着你,不就是立个一等功,有啥了不起的,当兵打仗天经地义,你谝啥谝!

这些话我没少听了。操他姥姥的,老子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村里的村民,祖宗八辈就在这村里生息繁衍,历数上百年,却享受不了村民待遇。这算哪家子王法?你不帮忙我告到北京去!

“柱子,我证明开来了,你看看!”天刚蒙蒙亮,成功敲响了村民小组长的大门。今天上午就要召开村民小组会议,讨论制定土地补偿分配方案,他又是个猴急猴急的人,更何况会前要交证明到柱子手中。村民小组长柱子,打着哈欠回了声,“谁啊?公鸡打鸣似的,天还没亮,就开始拾腾人!”

“我是成功,打扰了!”成功压低了声音,十分客气,但心里还是暗暗地嘀咕了句,“充他娘的啥能?老子当年打仗时,你小子还不知在谁腿肚子里呢?”

“昨天晚上回来都10点多了,从县城给你捎了条烟。”憋着一肚子火的成功点头哈腰,从柱子家半开的大门缝里递进去证明和一条“大苏”,“大叔的事还得你给操心!”

“大叔,你不是常讲理解万岁?你也得理解俺的难处。”柱子探出半个头来,左右望了望,四下无人,对着成功的右耳朵,“你放心吧,大侄子尽力办!”

村民小组会议的确是开了。当天上午十时许,成家老宅旁的大榆树下准时召开。柱子挨家挨户喊破了嗓子,谢天谢地,总算达到了法定到会人数。成功特地准备了两盒好几年没抽过的“小苏”,男人,他都一一敬烟;女人,他都一一敬糖。成功成了会议的中心人物,他千恩万谢,柱子把证明交给了老少爷们,大家的事大家办,大伙儿说说,成功叔家该不该分咱的补偿款!

分给成功家话,我们少分吗?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切身利益。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当初谁也没叫他搬出去,他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把咱这当啥了?旅馆也没能随便!

好事不能全都落到他身上!

成功一家的户口可都迁回到咱村啦。

人家可是有功名的人,县里还开了证明。

有功名咋啦?他又不是咱的救命恩人!

现在不是村民自治吗?他县里、镇上能当住咱的家!

老少爷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众说不一,眼看就要不欢而散。成功急得团团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早春的天气里,他满头额汗津津的冒热气。别看柱子年轻轻的,可他满肚子鬼点子,鸡蛋掉到油缸里滑蛋一个,头一摆,手一举,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兄弟姐妹们,今天,咱也学学电视上,来个票决制,一人一票,同意的画圈,不同意的打“×”,同意不?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气无力地点了头。

柱子兴许早已有了准备,从怀里掏出十多张二指的小纸条,每人一张。时间好像定了格似的,不到二十个人,足足一个小时,发出去的纸条才回到柱子手中。票没唱完,成功就昏倒地上,一昏就是两天多。

“俺就不信了,连超生的黑孩子都领了补偿款。”成功猛抽一口烟,连咳三声,“我还不如一个超生的黑孩子!”

第五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英魂小强的托付在我心中与日俱增,他恳求的目光滞留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找到秀才赵亮,当面代他问好,以致于他最后近乎哀求的语调。我似乎问遍了当年的战友,退役后的赵亮竟无一人知道,无奈的我翻阅书籍记载,查询微机百度人肉搜索,加之自己的回忆,勾勒出了赵亮的人生轨迹。

日落日出,日出日落。

炮声枪声,此起彼伏。

厮杀搏斗,昏天地暗。

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

…………

敌我双方终于偃旗息鼓,鸣锣收兵,阵地上又恢复了少有的平静。出奇的平静,像是凝固定格真空一般,秀才赵亮想了老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恰当的形容词来。

不光是头,赵亮挪动了挪动身子,一切都是沉甸甸的,连胳膊腿都难以伸展。不知晃动了多少次,他的头终于在几声哗啦哗啦后感觉轻松了许多,粘结的头发像是乌龟壳扣在头上,摇摇头,皱巴巴地难受。他想看看眼前的阵地,目睹目睹生死弟兄的形象,两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糊着一般,努了几次,除了两眼皮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外,无济于事,眼前仍旧看不到曙光。

战友战友目标一致,

革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

…………

赵亮原本是连队的男高音,嘹亮悦耳,战友们刚给他起了个绰号——“小号手”。而今,歌声沙哑低沉,瓮声瓮气,极像从陶器封闭的盖子间隙爆发出来的连续不断的沉浮依旧的一股股憋气,给人种干嚎无声的感觉。他的上下两片嘴皮极不情愿地张合着,额头上滚动着粘稠的石末,随着节奏的递减,最后依附在粗糙的难以辨色的脸庞上。任由他使出胎儿吃奶的力气都无济于事,阵地上没有一星点回音,只是觉得两腿木然地疼,让他感到虫子钻心般地难受,他一咬牙,两手一用力,双手深深地触进碎石里,嘴里硌硌渣渣,尽是碎石灰渣,他继而一阵长出气,莫非阵地失守了?

“老赵,老赵!”

有人在喊自己,赵亮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隐约约听到呼喊声。声音越来越近,是小强,河南商丘八五年入伍的新兵,口甜,见了老兵就喊“老哥”。其实赵亮并不比小强大,只不过是比他早入伍一年,这是部队的习惯叫法,他听了心里到很舒服。细细听来,小强还夹杂着哭泣声。小强,你个丧门星!赵亮心里有些不悦,不知不觉中骂出了声,他听到了哗哗的扒拉碎石声,自己的右胳膊像是被谁拽了几下。

“老赵,你的腿肚子没了!”

腿肚子没了?净扯淡!老子的腿都硬邦邦的还在。赵亮没感到两腿有啥闪失,只不过是感觉两腿有千斤重,自己动弹不得。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屈几下,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此时的两腿是如此地不听使唤,无论怎么用劲,它都无动于衷,并伴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自己的确受伤了,他从小强毛手毛脚的动作中感到了严重性,他听到了衣服的撕裂声,他感到有几滴温热的水滴在自己的小腿上,不,确切地说是滴在自己伤口上。

“小强,你就不能像平时样温柔点!”

“……”

小强瓮声瓮气回敬了他一句,他一个字也没听准,但他还是吃惊了不小。想想相处的日子,小强腼腆得小姑娘一个,走起路来扭扭捏捏,见了人总是一副笑嘻嘻的嘴脸,怎么看也不像威武雄壮的兵,没少挨班长的剋、战友们的笑,谁也没拿他当盘菜。新兵下班时,连长在全连集合出操时奚落他,看你个样,领兵的可能是瞎了眼,要不是去前线,非得把你这个兵退回去不可!小强眼泪汪汪却没吐出一个字,好几个战友暗暗地为他鸣不平。想想也不能怨连长批评他,全连他独一无二,背包松松垮垮不说,上衣扣子扣了四个不假,那个扣子不错位算说瞎话,战友们指着他,一个个哄堂大笑。而他只是脸稍微红了些,并没太大变化,仍旧是逢人堆满笑,从不在他人面前显山露水。

也并不是次次如此,至今还记忆犹新。同样是受训挨批,而那次却与平时大相径庭,叫令人瞠目结舌。赵亮走到三楼楼梯拐弯处刚要右拐弯就听见小强的嚎叫声,揍死你大坏蛋!揍死你个大坏蛋!伴随的是“咣咣”的捶墙声。赵亮以为是小强在与别人打架,他怕小强吃亏,紧走几步,拐弯转身,并未看见其他人,只见小强呲牙咧嘴,骂骂咧咧,两只不大的拳头恶狠狠地砸向粉刷的墙壁。小强看到赵亮,双眼射出兴奋的光,“嘿嘿”大笑两声,晃着自己血淋淋的双拳,赵班长,小张叫俺揍得服服帖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真痛快!小张呢?赵亮转了几圈也没瞧见小张的影子,只见小强两手背上硌得满是血道道,眼窝里黑黑的两片,像是吃过谁的封眼拳,对面墙壁上几圈断断续续的红色椭圆形,红红的,煞是吓人。赵亮叫他去团卫生队包扎,他不以为然,甩甩手,没啥,没啥,过两天就好了。像是今天遇到了一桩大喜事,有生以来少有的大喜事!赵亮张开的嘴似乎被一副弹簧撑着,努力了几次,都无济于事。

“老赵,快进洞吧,敌人可能要进攻!”

“别胡扯,敌人就不是人,三番五次的进攻,哪还有战斗力?”

小强没有与赵亮争辩,只是指了指正前方。赵亮竖起耳朵,的确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而近,依平常的经验,可以判断,抑或是蟒蛇爬行的声音,再不就是老鼠或松鼠,绝不是人的爬行声。小强真是杞人忧天,要不是小强无微不至的关怀,自己绝对饶不了他!

这小子哪来的一股子利索劲儿?赵亮感到小强是老和尚娶媳妇——头一出。自己的身子不知不觉中入了小强的怀抱,虽然没有立起来,但随着小强的身子滚起来。小强转换方向,自己转换方向,两人滚成了一体,颠簸中滚进十米远的山洞里。

两人被软绵绵的东西挡着。赵亮发现一缕阳光照进来,原来是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透出刺鼻的腥臭味,赵亮差点吐出来。他把头扭向一边,心里好想揍他一顿,毕竟自己难以动弹,这洞真的他娘不是人待的地方!

“还生俺的气,老赵!”小强的脸伸到他的脸上,扮了个鬼脸,“叮当当,当当叮!”随手将一听罐头举到他的眼前。

一听蜜桃水果罐头!赵亮心里一阵惊喜,恨不得一把抢过来,喝它个底朝天!心中的欲望终究没使他成为魔鬼,只是双眼死死地盯进罐头里。但他渴望自己魔术般地榨干里面的一切,自己要是有孙悟空的本事就好了,手指只是那么一点,“刺溜、刺溜”两声,蜜桃水汁刹时沿着一条弧线飞进嘴里,溜进肚里,心里涌起甜滋滋的美味感,从未有过的舒坦感。

“老赵,你咋了?”小强摇晃着他的头,“你可别吓唬俺,光张嘴不喝!”

“俺没喝吗?”赵亮拨开小强的头,“你要撑死我!”

“老赵,你发烧了!”小强粘糊糊的手贴上了他的眉头,随后,他感觉嘴里塞进一片东西,紧跟着腥臭味的水壶嘴紧紧地吻上了自己的嘴,这苦涩难咽的东西随着一股血腥味的激流鱼贯而入,冲进肠胃,溢向四面八方,撞向各路神经,似排山倒海,如长江巨浪,肆无忌惮,狂妄无比,将他撕裂成无数块小片,撒向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冲向九霄云外。

他依稀觉得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但又不尽相同。

哦,看这记性!他回到了襁褓中的年代。出生六个月的他好像个月娃孩,仍旧用尿布和破套子包裹着,无数根布带子,横七竖八,胡乱缠绕着,好似一团乱麻,松紧倒是合适。具体哪一天?赵亮已没有了记忆,他的记忆里,知道用奶奶的话讲,那是个忌讳的日子。襁褓中的赵亮忽然看到一团黑黢黢的东西向自己冲来,幼小的他惊恐不安,哇啦大哭,感到窒息,变得烦躁不安,蜡黄的小脸可彰显出怒气冲天,眯缝着双眼嚎啕,声音嘶哑低沉,哈出的尽是长气短出,已是歇斯底里,两支细小的小手,毫无规则地在空中瞎抓胡闹,或是两只小脚也不老实,整个襁褓都在晃动,癫痫般的抖动。

“二小,臭臭哭得咋给掉了魂样?”奶奶走进门,带进来一阵风,“看奶奶的……”

那正值“破四旧立四新打倒牛鬼蛇神”的日子,威风凛凛的奶奶并没有拿出她的桃木剑,而何况那是个红透天的日子,稍有不慎就会被游街示众,踏上支一脚!

“二小,拿几根银针来!”奶奶一口吐沫一个坑,第一次看到一堆凶煞挡在面前,不容质疑。

奶奶看上去最多也不过40岁,一根白发也寻不到。我开始起怀疑她起她的身份,她是不是我奶奶。老人家的动作竟如此矫健灵敏快捷,令人望而生畏。

赵亮昏厥了过去,眼前一片黑暗,不知怎么跑到了奶奶的手里。他成了一副旋转器,左转、右转、上翻、下翻、拍打、刺穴。他突然感到有团粘稠的东西,似射出的利剑飞向咽喉,冲出口腔,他感到浑身舒坦了许多。

“老赵,你中邪了!”自己的头被人摇晃着,显然是小强,“黑痰吐了小半碗。”

赵亮睁开眼,山洞里一片光明,对面洞壁上依稀可见十几片乌黑浓痰,带有血丝,闪光发亮,忽明忽暗,变幻莫测,细细看去,酷似人的手掌心。

“好家伙!”小强对赵亮竖起左手大拇指,满脸的敬佩,“老赵几口黑痰也吐成了花花!”

赵亮微微一笑,扭头一看,小强残缺不全的训练服上沾满了血迹,好生让他奇怪,自己从没见过这款作训服。小强右手拿着根半米长树枝,着地的一头带着血,莫非自己昏迷时,又生一场恶仗,“小强你……”

“我,没……没什么。”小强结巴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手脚,不,全身哆嗦,紧接着双膝着地跪在了赵亮的身旁,“我有罪,我有罪!”

“你小子想憋死我,有屁快放,有话快讲!”赵亮故意撅起嘴装生气。

“老赵,你昏迷一夜多了。”小强一面看着赵亮打哆嗦,一面吞吞吐吐,“上半夜,敌我双方炮火倾泻山头,成千上万的炮弹狂啸不止,山头少说也得矮一扎。”

“见班长啦?”

“见了,是他叫我换的越军服装。”

“班长他人在哪?”

“班长他……”小强哼哼唧唧几分钟,也没哼出四个字。

“他,他个屌!”赵亮事后自己也纳闷,不知哪来的一股子邪劲,他径直立在小强面前,晃了晃拳头,指着筛糠似的小强吼道,“还不快说,老子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敌人的反扑凌晨达到了极点。敌人纠集大约一个连的兵力,从四面八方拉地毯式地冲向高地,葱绿苍翠树林覆盖的山头恍惚间成了暴露无遗的秃顶。幸而,典型的喀斯特地形日月年累形成了无数沟壑岩洞,竟成了我们与敌人周旋消灭敌人的掩体。班长带领六个人化整为零,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分头狙击敌人,等待援军。连指挥部里多次传来连长坚定的语气,增援小组已经接近高地!此时,我们班几乎弹尽人无,平均每人不到五颗手雷,人人身上挂了彩,有的甚至丢了性命。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或许敌人已经疲累,枪声渐行远去。此时,高地表面阵地大部分落入敌军之手。班长和小强躲进了两块巨石抵触形成的石缝里,身体连载了一体。他们面面相觑,彼此伸出手指指向对方,你,一个挂彩郎;你,一只耳朵少半啦!两人拥抱、拉钩、盖章,一百年不许变,战友,战友,亲如兄弟,你的亲人,就是我至亲!

“尸体,敌人的尸体。”两人不约而同指向缝口,“血还鲜的!”

“班长,你听!”

“听啥听?你又神神兮兮嘞!”

“俺听着像是敌人在行动!”

班长侧耳听了听,向他竖了大拇指。稍许,侧身走出夹缝,未等他明白过来,班长已提着一套外军装折回来,脚还未站稳,就传来敌人叽哩哇啦的声音。

“快换上敌军的服装!”班长把敌军的服装塞到他手里,“爬到右上方山洞,呼唤炮火!”

“班长你?”小强明白班长的意思,他要与班长同生死共患难。

“我是班长,我是哥!”班长显然生气了,双眼射出咄咄逼人的光,“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快走。阵地不能丢!”

容不得小强半点儿犹豫,班长一把把他推向右上方石崖上,还没等他缓过劲来,自己就已滚下两米深的山沟。他还未爬起,雨点儿般的机枪点名声夹杂着接二连三的手雷爆炸声送进他的耳鼓。他试了几试,都无济于事,矮小的他怎么也够不到悬崖的顶部。

他听见了厮打声,听见了哇啦哇啦的救命声,听到了鬼哭狼嚎声,还听到了班长“我操,我操”的骂人声。悬崖挡住了去路,近在咫尺的他只能暗地里咬牙、砸拳、跺脚,为班长鼓劲加油。

“向我开炮,向我开炮!”是班长那焦急悲壮的男高音。高昂的男高音夹杂在手雷爆炸和机枪的点射中,直冲云霄,在阵地上空回荡。他擦干泪眼,咽下悲伤,打开“861”电台,对着话筒,没有了平时的女人腔,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斩钉截铁,气势轩昂: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你小子,关键时候,男子汉!”赵亮对着小强伸出大拇指,转而疑惑地指着小强,“你这是……”

“要不是这身狗皮,老赵,你看不到俺了!”小强显得有些腼腆别扭,却不失自豪,“俺撂倒了两个鬼子!”

赵亮已没了先前的锐气,他突然感到小强高大了许多,自己已相形见拙。他拉过小强脏兮兮的双手抚摸起来,要不是小强或许自己早已上了西天。看着平时从不正眼看一眼的小强,他低下了头,往日里我老赵都是门缝里看人,对不起你!

老赵,你可别这么说,俺就不是块好料!在家,奶奶常说俺是烂泥糊不上墙。说着说着,赵亮又觉着小强变回了女人腔。他再次打量起小强来。

尖利的哨音由远而近,瞬间一声巨响,犹如五雷轰顶,一颗硕大的炮弹在洞顶爆炸。滑落的碎石封着了洞口。接踵而来的炮弹犹如倾盆大雨,从天而泻。小强头抵洞壁,双手捂着耳朵只喊嗡嗡响,任凭赵亮喊破嗓子,他都无动于衷。敌人又要进攻了!赵亮慢腾腾比划着。小强的眼神盯上了他的手,两道金光射向他,赵班长你在洞里,俺把鬼子引开消灭光!

不行,谁也不到外跑!赵亮清楚,自己别说跑了,就是爬也难出洞口,小强比自己强不多少?右小腿不见了踪影。赵班长,你就让俺锻炼锻炼吧,保险不丢中国人的脸!

小强判若两人,他昂着头与赵亮争,只有单兵作战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消灭敌人,何况他穿着敌人的军服。赵亮终久拗不过小强,眼睁睁地看着小强那瘦小的身躯扭出了洞口。只不过是小强临走时留给她一个老蓝布袋袋,要他保存好,打完仗他要原物返还。

奶奶虽然有些驼背,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要不是娘家为了两斗高粱,她也不会忍屈嫁给窝窝囊囊的爷爷。正是因为她这朵鲜花插在了爷爷这堆牛粪上,造就了她后来说唯我独尊的家主地位。也不知从何时起,奶奶一觉醒来竟自称是白娘子下凡。整日里一身素裹,走村串巷,指东点西,竟然稀里糊涂地治好了十几个病人,当地不少人把她当做了活神仙。可好景不长,突然得让人难以接受,只一袋烟的功夫,抱着赵亮的奶奶就一命呜呼,上了极乐世界。

“回去,你这毛大孩子也来占地方!”一身素妆的奶奶挡着了去路。

奶奶咋在这里?自己咋迷迷糊糊的辨不清?赵亮好不困惑,自己明明在阵地上,咋寻不到阵地的影子?眼前尽是云雾缭绕,虚无缥缈,似有非有。奶奶的确穿着她那身从未洗过的素色,站在自己面前点点划划,依然如故。但赵亮仍旧难以确认自己所在的地理位置,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奶奶脚下是一座独木桥,一座辨不清建材的独木桥。桥对面似乎有无数双手向自己频频招手,洋溢着极富诱惑的热情。可奶奶像个巨人,无论自己如何横冲直撞,都不能越雷池半步。亏了自己还是个兵,一个老太太都治不服!赵亮狠命地拍打起自己的头。

“排长,赵亮醒了!”赵亮的双眼像是被强力胶沾着,努力睁了几次,都无济于事。后来感觉头和上半身被人抱着乱晃悠,隐隐约约地听到战友们的噪杂声。

“怎么样?”

“苏醒过来啦。”

赵亮看到了,再不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身边已围了五六个人,排长、八班长、九班副,还有老乡大起。他们不是在左九吗?自己不是在无名高地?这是在哪?小强他人那?

“排长,这不是861电台吗?”九班副捡起赵亮身边的一部电台,“别看平时稀稀拉拉,关键时候真英雄!”

“好样的,为咱三排争了荣誉!”排长伸出大拇指,同时叫九班副喂他梨罐头,并叮嘱九班副不惜任何代价把赵亮送到战地医院。

赵亮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滚到腮上。当兵三年来第一次有人夸奖他,竟然还是排长,更是第一次这样温柔体贴照顾他,让他受宠若惊。犹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想将它定格成现在进行时,永远进行时。

“快把赵亮抬下阵地送到卫生队!”排长命令九班副带领三名战士务必把赵亮送到治疗机构。

“小强?我……”

“快走,别听他啰嗦!”排长一挥手,九班副领着三名战友未等他说完,就三下五除二,把他按在担架上,抬起就走。

这是赵亮所见的最大的猫耳洞,准确地说是个大石洞,一条两指宽两米多长的斜沟莫不可测,凉飕飕的阴风由底吹来。它自然形成,别看洞内宽敞,十个八个,绰绰有余,可洞口却狭窄,进出只能容一人。九班副他们终究拗不过这狭窄的洞口,只好把赵亮从担架上抬下来,担架和人分开出。

九班副把赵亮推出去刚要往外爬,就听见先出去的两个战友叫起来,两个敌军扭打一块了!

两个敌军扭打一块了。九班副爬出去,乖乖!多大的仇,两个个子不高的敌军真他娘的狠,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敌军咬掉了另一个敌军的耳朵,嘴里还噙着哪!另一个敌军手里攥着枚手雷,呲牙咧嘴。

“小强,就是他!”九班副刚把上面的敌军翻过来,赵亮就大叫起来,接着他又强调了一句,“假了包换!”

小强,他怎么穿着敌军的服装?九班副们眼珠子鼓了出来,凝视了好一会儿已翻过身穿敌军服的尸体,擦去其脸上的血迹,才异口同声呼叫起来,果真是他!小强还没有瞑目,两只不大的眼睛仍然闪出异常的光芒。

“小强没有死,没有死!”赵亮趴在小强胸脯上简直是和嘶底里,“你们把他抬下去,抬下去!”

排长从洞里钻出来,招呼九班副拉开赵亮,按他到担架上。尔后,赵亮看到排长伸出右手两根手指,贴到小强鼻孔上试了试,脸一沉,严肃地拍了拍手,小强牺牲了!跟在他身后的通信员“啪,啪”两声,给小强拍了两张“光荣照”。

“小强没有死,赶快抢救他……”

“赵亮同志,小强确实牺牲了!”排长双手一掐腰,声音洪亮不容置疑,“担架只有一副,先伤员后尸体,这是首长的命令!”

“赵班长,俺的蓝袋袋呢?”小强笑着问。

蓝袋袋?赵亮一脸的疑惑,排长不是说小强牺牲了。即使没牺牲,他明明伤得比自己严重得多,伤不可能好恁快!莫非他有特异功能?

“不会丢了吧?”小强还是那一身敌军装,只不过满身泥土,已分不清军装底子的颜色,看样子满肚子委屈,见赵亮不搭理自己,两手一摊,怔怔地问。

小强给没给自己,昏迷了多日的赵亮已没有了记忆。他凭直觉相信诚实的小强是不会说谎的,但自己的确一塌糊涂,可他更不想伤害小强,随口答曰了一句,“找着肯定给你!”

“给不给俺,倒没关系。”小强的脸白可可的,寻不到半点血色,说起话来显得苍白无力,“带回家交给奶奶,就中!”

“你?”谈话中赵亮突然觉着阴森可怕,一股股阴风向他袭来,他恍惚中小强一只手掌向他压来,犹如泰山压顶,正好盖着了他的脸,眼前一片漆黑。

“小赵,你醒醒!”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赵亮耳边盘旋,久久没有离去。睁开惺忪的双眼,他看见指导员俯身在床边,白净的脸似一朵盛开的白牡丹花,温柔而体贴。还有好多人,大都是陌生面孔。他往里扭了扭头,又眯上了双眼,隐隐约约听见了“咔嚓、咔嚓、咔嚓”的拍照声。

这是在哪里?莫非是医院?师医院?还是前指医院?赵亮从身子底下软绵绵的滋味中感到自己绝不是在石头嶙峋的猫耳洞里,他蒙眬地看到些“白大褂”们走来走去,这才断定自己躺在医院里。他觉得好奇快,半个时辰前,小强明明就在自己对面,可一闭眼的功夫咋就没了人影?小强伤得并不“重”,不像自己丢了一支小腿。

“小赵,团首长来了!”

“嘘,不要惊动他,让小赵同志好好养伤!”

团首长来了,他听得出是团长,是他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大的首长。肯定比连长指导员知道的多,他想,自己要问问小强的下落。他张了张嘴,团长走了过来,指导员闪到一边,他仰起了头,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哎呦”跌在枕头上。他不想坐失良机,尽管头晕脑胀,他还是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团长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说保证查到小强的下落。团长犹如给他打了一针兴奋剂,高兴得他当天一夜没合眼,还哼起了《十五的月亮》。

第三天上午,指导员领着五个人走进了他的病房,其中有一名女歌星。女歌星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穿着一身绿军装,扎着两个羊角小辫,圆圆的脸上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长相虽不算俊俏,歌声倒十分甜美悦耳,她右手攥着一束瓶插的老山兰。走到床前,“啪”的一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口齿伶俐,向英雄致敬!而后,女歌星放声高歌《老山兰》,引来隔壁的伤员战友们,一个个相互搀扶着、照料着,走进赵亮的病房。此时,他招来了数不清的羡慕的目光。女歌星或许被战士们的精神所打动,比原计划多唱了两首,令人啧啧称赞的是这歌星还给了赵亮了一个深深的吻。

“这个蓝布袋袋装的啥?”指导员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个蓝布袋在赵亮眼前晃了晃,“是军区医院领导交给团首长的,说是你的。”

“里面装的是土,家里的老娘土……”

“老区的人民思想觉悟就是高!”指导员张口打断了赵亮的话,且一发而不可收,“抗日战争,尤其是解放战争老区的人民,功不可没。据说淮海战役就是赵亮家乡人民独轮车推出来的!”

“俺是河南人,离赵亮的老家不远。”团政治处刘干事为了抢宣传材料,迫不及待地与赵亮套起了近乎,侃侃而谈,“俺家也有老娘土的说法,老娘土也称‘命根’,代表着乡亲们的祝福,据说是专为出远门的爷们准备的,同时也代表着出远门的爷们对故乡的思念。淳朴的民风,祝福与思念永远扯不断,好材料!”说到最后,刘干事竟自个儿鼓起掌。

“这……”

“这什么?”指导员把要折起身子的赵亮按到床上,“小赵啊,你的任务就是养伤休息,这是团首长的命令。好了,刘干事咱们走!”

“小强,你生气啦?”小强从他身边擦过,还是那身敌军服,头也不扭,像是陌生人一样,赵亮内心愧疚总觉得对不起他,便高声喊道,“我可不是故意的!”

小强扭头看了看,并没答话,只是撇嘴惨然一笑,继续抬头挺胸往前走。即将走出门口时,他才猛然回头来了个平日少有的大嗓门:“你把蓝布袋袋还给我!”

蓝布袋袋的确没在自己手里,不就是个装了土的一个老蓝袋袋,何必大惊小怪?赵亮一脸的不爽,不软不硬地扔过去一枚钉子,但并不是心安理得理直气壮,“指导员刚才在这里,你咋不要?”

赵亮把头扭向门口,他十分纳闷,病房的门没有半点响动,小强眨眼的功夫没有了身影,小强何时练就的穿门术,难道他能上天入地不成?

赵亮十年后还记忆犹新,1985年7月11日上午,正是他19岁的生日,也是他入院疗伤的第三十日,晴朗妩媚的春城令人心旷神怡,他正靠墙坐在病床上正津津有味地看果戈里的《死魂灵》。护士小媚百灵鸟似的声音飞进病房,兵哥哥,好多人来看你啦!

赵亮故意用书遮着了脸,他不想见指导员,每每想起不能如愿还给小强的蓝布袋袋,还有小强那期冀的目光,自己内心隐隐作痛,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指导员的霸道。

“小赵,你看谁来啦!”指导员拿开书本,笑嘻嘻的声音钻进赵亮的耳鼓。

“小强来啦?”赵亮看也没看,直逼指导员,“蓝布袋袋拿来不?”

“给,这不是……”一个蓝布袋袋呈现在赵亮眼前,随之来的是熟悉而又陌生的银铃声,“我是你未婚妻晟珵,当了英雄就忘了!”

蓝布袋袋?赵亮揉揉双眼,脑海里一片混沌,喇叭朝前,指导员惯用的手法。远在家乡的晟珵怎能站在床前,简直是老雕衔着蒜槌子云里雾里捣。细细品味,的确是未婚妻晟珵的女中音。莫非晟珵真的来到自己的身边,那可是千里迢迢,不会是幻觉吧?管它三七二十一,挖到篮里才是菜。赵亮右手猛地一伸,将蓝布袋袋攥到手中,喃喃地说:“还给小强,还给小强!”

“赵亮,这是奶奶叫我捎来的,保你平平安安!”晟珵樱桃小嘴一噘,鼻子一抽,柳叶眉一皱,“你咋能随意送人?”

“小赵同志,不愧为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处处想着战友!”团政治处王主任上来握着他的手,喋喋不休,“这场防御战中你班英勇顽强,做到了‘人在阵地在,是与阵地共存亡’。尤其小赵你,堪称活着的‘王成!’还有你这心系英雄的未婚妻。”

“小赵,材料都已写完毕。”指导员板起面孔,“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看,小强他来要他的蓝布袋嘞!”赵亮瞪着眼,右手指着门口说,“小强,给你的蓝布袋!”

“赵亮,你别吓唬我!”晟珵一把将赵亮搂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地滚出了眼眶。

这个小强还是改不了那窝囊劲。赵亮已记不清哪天了,看样子从阵地下来他就没换洗过。还是那套敌军军服,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油吃麻花,散发着阵阵霉味。头发油哄哄的,已擀成了毡,散发出刺鼻的脑油味,像刚从柴草堆里爬出来,恐怕很长时间没洗头了。他沮丧地站在赵亮床前,双手抱拳,露出张荒诞戏虐的笑脸,如同一个空空如也的玩笑:老赵,祝贺你成为大英雄!

什么英雄?我也能当英雄?小强你尽开不着边际的玩笑!班长、你,牺牲负伤的战友们哪个不比我强?要说英雄,你们才是响当当的英雄!

老赵,你就等着瞧吧!

躺在病床上,赵亮辗转反侧,医院的优越条件并没使他心情舒畅,晟珵的精心照料也没赢得他的赞誉。反倒使他觉得枯燥无味,倒不如上战场杀他个淋漓痛快。他瞪着天花板,扳着指头数天数,度日如年。谢天谢地谢医生,总算通知我出院了!

指导员手里捧着把硕大的鲜花,人未进屋,声音来到了床边,“小赵恭喜你,全连指战员祝贺你!”

小题大做!赵亮心里总感觉指导员拉虎皮扯大旗叫人心里别扭,他总想把头扭向一边。但他不想破坏已有的好心情,何况上战场还要他指导员特批呢?终没心口一致,依旧送给所有来人一个喜悦的笑脸。未婚妻晟珵接过来人的鲜花,一一点头鞠躬道谢。

“小晟,赵亮是全团,不,全师官兵学习的榜样!”一个40岁左右的军人声如洪钟,“王干事,拿出来读读!”

“是!”一个戴眼镜的瘦高挑军人,扶了扶宽边眼镜,掏出一张四版大报纸,顿了顿嗓子,高声朗读起来:活着的“王成”,某部五连七班战士赵亮坚守阵地纪实……

“停停,我可没恁高的觉悟。”瘦高挑军人读到“赵亮掏出一个蓝布袋袋晃了晃,战友们,这是奶奶临俺奔赴前线时塞给俺的家乡泥土,她老人家说,家乡人祈盼你们平平安安!你们不能丢家乡的脸,人在阵地在!”时,赵亮忽地坐起,脸色凝重,“那个蓝布袋袋是小强的!”

幸而指导员反应灵敏,随口反问,赵亮,这蓝布袋袋是从你挎包里掏出的吧?你家乡有这样的风俗吧?小强的蓝布袋袋咋不装在他身上?

指导员接连追问,步步紧逼。望望四周,尽是陌生的面孔,即使晟珵也是异样的目光。周围气氛异常压抑,赵亮满肚子心事说不出半句,他张了半天嘴,只吐了两个字——小强。

小强!通讯员已将他穿敌军军服的阵地照送到营部。换成敌人的服装,什么意思?要不是看在他牺牲的分上,非给他个处分不可!指导员侃侃而谈。

小强牺牲了?你胡说!赵亮像头狮子嚎叫,前几天他还来看过俺!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欢迎英雄凯旋故里!”

赵亮刚探出头,热情的家乡人民给他以盛大的欢迎仪式,人山人海,一望无际,红黄两色鲜花形成巨大的热烈欢迎图案,欢呼声响彻云霄!

“欢迎最可爱的人!”赵亮下车还未站稳,他的左手已被迎接的县委书记双手紧紧握着,怕他溜掉似的,“家乡人民热切期望你的到来!”

“我们盼星星盼月亮,今个总算把你大英雄盼来了!”县委宣传部尚部长顺着杆子往上爬,极尽阿谀奉承。

幸亏有未婚妻晟珵遮风挡雨,不然的话自己不知要出多少洋相。赵亮虽然厌倦圆滑世故浮夸不实之风,但人世间终究不乏此类人选。赵亮缺乏见机行事见风驶舵的能力,却又是个老实倔强不善抛头露面的人,看见偌大场面且有县委书记在场。天呐!这如何是好?倘若不小心得罪了这么大的领导,他的一口痰也足足能把自己砸个半死,不是吗?爷爷只拔了大队长家的一棵葱,就被大队里打断了腰!他想着想着,心里油然升腾只欢快的兔子,突突地跳个不停,竟躺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小赵,听说回家高兴得一宿没睡,这不,一激动就休克了!”赵亮最佩服的就是这点,晟珵一向是坐怀不乱,且有大将风度。往往能够化险为夷,帮你度过难关。

火车站本不大的广场,人潮汹涌,前拥后挤,争相目睹英雄的颜容。后面的人踮起脚尖,扒着前面的肩膀,伸长脖子,瞪起牛眼张望。更有甚者,搭起人梯,轮流顾盼。那些溜圈不着边际的人们,疯子般地拍着屁股呼着赵亮的名字乱跑,意图见缝插针,饱览高大形象。赵家的宗亲喜形于色,一个个竖起拇指,炫耀一番,俺赵家出来个大人物!

巾帼不让须眉。嚷不得,骂不得,动不得,面对即将失控场面,县委领导、公安局长一筹莫展,急得头上直冒汗。殊不知,小女子晟珵竟有一股子魔力,只是站到高出轻轻一句“快叫救护车,赵亮有危险!”噪杂的场面霎时雅雀无声,数不清的人们闪出一条三米宽的通道,通向北边的县医院。

“明明躺在医院里的瘸子,天亮时却看到横在坟子旁?”

“打仗打成了神经病!”

“鬼才知道嘞!”

“大清起来嘞,就马嘎子似地叫唤,还叫人睡不?”赵亮被噪杂的嬉闹声吵醒,他扭头朝门外狠狠瞪了两眼,这纯粹是对自己的侮辱,自己这不明明躺在病床上,他有些愤愤然,“闭上嘴巴,没谁把你当哑巴!”

“莫非自己真的溜了一圈?”赵亮挠了挠湿漉漉的头发,“不跑出去话,头发咋弄成这样?”

到底是啥时侯跑出医院的,赵亮自己说不上来。这是在哪里?赵亮陷于迷惘中,他对白天的场景记忆犹新,无数位俊俏的姑娘无数双渴望的眼睛全都聚焦在自己的身上,要不是晟珵在场,自己一定拥抱她们的鲜花。可偏偏此时自己眼花缭乱,头昏脑胀,一愣神倒在了地上,他被一辆救护车拉进急救室,成为一具任人摆布的活尸……他失去了知觉,他只记得昏迷中,娘向他招手,阴沉着爬满皱纹的脸向他召唤,过来,狗蛋!娘咋这么老,她不是过世了吗?晟珵信上写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娘或许真的成为神仙,他感觉一股阴风,一股阵地上常有的从山洞深处吹来的阴风,又好似从娘嘴里喷出来,钻进自己的咽喉,跑进空荡荡的肚子,自己竟神奇般地直起身子,跑出急救室。

晟珵发现病床上空荡无人时,赵亮有意躲进厕所,晟珵拿着手电筒找遍了厕所的圪角落,并没寻到他的踪迹。他之所以没被晟珵们逮个正着,并非他交好运抽长棒,而是晟珵夜里没有上厕所的习惯。他偷偷摸摸溜出医院,深一脚浅一脚,左歪右斜,拄着拐杖,估摸着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天依旧是黑黢黢的不见一点儿光亮。娘的坟墓是座孤坟,离县城不远,县城西南十里小柏杨树林里便是。

赵亮听到了掌声,确切地说是杨树叶在风中翩翩起舞,摇曳舞姿。拢明的夜更显寂静,哗哗啦啦的树叶声,增添了几分阴深恐惧感。赵亮站在白杨树林里颤颤巍巍,他扭身就要往后跑,嘴巴却磕到一大块坷垃上。他头发梢立马站立起来,头顶直感噌噌地冒青烟。

“狗蛋,快过来,想死娘啦!”

赵亮也说不清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但这声音确实是自己记忆中的娘那尖利刺耳但略带诱人的声音。他抬起头,一堆土突兀在自己眼前,莫非这就是娘的坟墓?可自家离这里还有十多里路嘞!晟珵信中是说过娘因患狂犬病而死,同姓人坚决不让入坟地,说是会破坟地的风水宝地。可娘那是为了行善积德,为了别人,才狗口夺食,有何不对?为了区区一个花里胡卷子被狗咬伤。赵亮曾不屑一顾,不就是一个花里胡卷子吗?娘何必因小失大,到哪里不能要块馍吃?赵亮殊不知正是这个花里胡卷子满足了两个人一生的的夙愿——不做饿死鬼。娘是被人锁在屋里活活饿死的,锁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赵亮的姐姐。晟珵信中说到激动处,她还说娘简就是一尊瘟神,没有人敢碰她,即使先前亲近她的人也都远而避之。娘没有棺材,是一领破席卷进了坟坑。就是这领破席,还是本村的光棍二半夜里学鸡叫偷来的。当夜偷偷埋进小杨树林里。父亲早死,娘成为赵亮的唯一。他恨不得扎翅飞回家乡,那是战场,正是战火纷飞需要拼杀的日子,舍小家保大家的叮咛,要他活出人样的嘱托,无时不缠绕在他的脑海。他插翅飞翔的心凝固了,他只是朝家乡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俺狗蛋长出息了。”恍惚间,一支长满老茧骨瘦如柴的手抚摸起赵亮的头顶。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忽剌了一下头皮,头顶什么也没有,但确确实实是娘的声音钻进了自己的耳朵,“听说,还当上了大英雄!”

莫非是真的?赵亮想起小时候常蹲在生产队牛屋里听老人们拉鬼魂的故事,什么鬼打墙,高极蹶子,吊死鬼,说到精彩处大人们常常扮个鬼脸吓唬小孩一番。说得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讲得眉飞色舞,听得目瞪口呆。走起夜路来,常常不离大人的手。但那时,赵亮只是耳闻从未看到鬼的模样。如今邪乎了,自己竟接二连三地遇到死去的亲人,赵亮想。要不咋能感觉到娘的手,看到小强身影!

“狗蛋,为人要实在,干事要勤力!”赵亮微微抬头,天上一道闪光。刹那间,一如白昼,坟头上看得一清二楚,一男一女,一白一绿,一个女叫花子,一名军人,相互搀扶着,看得出二人面带委屈,令人惋惜。女的齐耳短发,别着发夹,正是年轻时的娘,她身边的军人,赵亮难以相信,他总以为自己看走了眼,揉了几次眼,定睛再看,假了包换,果真是小强。赵亮口还没张开,娘就开了腔,“为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你得夜游症啦!”晟珵牙咬得咯嘣咯嘣直响,“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能少让人操点心?”

你才得了夜游症!赵亮暗暗地反驳了一句。昨天晚上是你晟珵把俺摁在这张床上的,俺原身打原身,酸酸疼疼一整夜。俺怕惊动你,咬着牙轻轻翻了几个身。这不,一觉醒来,你不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坐在俺身边!

县里要组织英模报告团,县委书记亲自点将,赵亮为第一人选。宣传部长登门拜访,代表书记、县长钦点赵亮出马。赵亮扭扭捏捏羞羞答答,摆手摇头,口拙嘴笨不肯参加。一旁的晟珵杏眼瞪圆,刀子挖心般地刺向他。赵亮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打了一个悠长响亮的喷嚏。喷嚏过后,病房里雾气昭昭,病友们唏嘘再三,颇为惊讶。赵亮的头被晟珵搂在怀里,“啪、啪、啪”三声清脆,赵亮的两腮,还有额头,全都盖上了“椭圆章”。

车嘎然而止,小车司机春风得意,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报告大厅到了!一副红纸黑字长条形横幅悬挂在报告大厅进口上方,横幅上一行字跃入眼帘:向英雄学习!老山精神万岁!

两名武警开道,拨开欢跃的人群,赵亮和战友们在父母官的陪护下走入大礼堂。大礼堂其实是临时布置而成。原是县城内唯一的电影院,可容纳千余人,是县里最大的活动场所,每次县里重大活动都是在这里举行。晟珵以赵亮身体不适需要照顾为由坐在赵亮身边,她环视一圈台下无数双羡慕的目光,喜悦自豪的心情油然而升,脸庞不知不觉中绽放成盛开的牡丹花,活脱脱的一副牡丹仙子。

“英模报告大会现在开始!”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高大尚主持报告会,“首先有请我们‘活着的王成’赵亮同志!”

领导和父老乡亲们!赵亮站起来,慢腾腾地抬起右手,转着圈向四周敬礼,衣袖下滑,一条宽约二指的皱皱巴巴的条形疤痕盘旋在右肘上。台下“唏嘘”骤起,间或伴有抽泣声,继而掌声雷鸣,向赵亮同志学习!晟珵看得真切,一位扎着两个羊角小辫的中学生振臂高呼。她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俺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和大伙儿一样没有三头六臂,俺更没有写血书表决心发表豪言壮语。俺只是觉得当兵打仗服从命令天经地义,打小娘就叫俺说实话办实事,还对俺说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俺吃的是国家的粮,国家叫俺去,俺能不去么?去了,就得干好!说不想家人是瞎话,都是娘生爹养的,谁没三亲六故,牲畜还有舔犊之情哪?能不惦记不?何况处处时时都有牺牲的危险?赵亮换了个人似的,平时老实巴交的他如今口若悬河。说到动情处,泪水汪汪,掏出手帕擦个不停。台上的县委书记竟眼圈红红的,台下不时传来哭泣声。

战场上炮火连天,有时炸得昏天地黑,炸后一看,苍绿的山头一片焦土。炮弹不长眼,枪子不挑人,谁碰上谁倒霉。这会儿说着话,说不准过会儿就找阎王爷报到去。能不害怕吗?别说孝敬爹娘啦,好多人连个女人边也没沾过。半大小伙子,说没有就没有了。说实在的,怕也没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大不了百十斤不要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呱呱……”台下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足有十几分钟。县委宣传部长高大尚制止了不下十次,激情澎湃的人们才断断续续地停下了掌声。

父老乡亲们,打仗不是两个小孩过家家,它可是真枪实弹,就以W高地抗反击说起吧。一个鸡腚眼子的小山包,山头没有几领箔大,是先前部队拔下的一个小山头,五六个窝窝头大小的山洞,最大的也容不下五个人,乖乖的,一半以上都露着天。敌人是胧明时分摸上来的,一号哨位报告时,敌人已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要不是敌人蹬滑石头掉下悬崖发出响声,哨兵还不一定发现嘞。他奶奶嘞,我们的,敌人的,你一阵,他一阵,炮弹都“嗖嗖”的带着哨,到处乱飞乱炸。昏天地暗,枪声、炮声、手榴弹、手雷爆炸声,此起彼伏。俺估摸着敌人得有一个加强连轮番进攻,打下去,停不大会,他们又冲上来。不怕大伙儿笑话,表面阵地被敌人占领好几次。这正好解我们的恨,炮兵弟兄们很架势,我们躲在猫耳洞里一呼叫“土豆”,炮弹就像冰雹似的砸在阵地上,随即发出剧烈的爆炸,好些敌人飞上了天。

“好,炸得好!”台下前排的几个小学生蹦着跳着举起双手高呼,打断了赵亮的报告。没等高大尚部长张嘴,影院里已是欢呼雷动。

台下的场面感动得赵亮泪水涟涟,他要一吐为快,便站起来,高高摆起起右手,父老乡亲们请安静,俺还没讲完。偌大的电影院刹时悄无声息。他抬起右手,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不瞒你说,报纸上记载的并不准确,有时出入很大。

“报纸上刊载的有错,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台下后排腾地站出来两个年轻人,双手高举过头。

赵亮针锋相对,吼叫如牛,脸上绽出条条青筋,你两个小子上过战场吗?天气潮湿闷热,整个人儿处在炮弹横飞的前沿阵地,说不准那会儿炮弹给你来次亲嘴。说什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净他娘的胡扯蛋!前线是忌讳“死”的,不管是上阵地时还是在阵地上,谁也不准提“死”这个字。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是首长常说的话。俺亲身经历的,还能记错?那场战斗异常惨烈,且不说草木葱绿的小山经过敌我炮火的洗礼变成了一片片灰白色,一天下来,十二位鲜活的生命仅剩下三位伤痕累累的战士坚守在阵地。我们三人前心贴后心,每人嘴唇干裂,饥渴难忍,猫耳洞墙壁上潮湿的苔藓不知去向……“向我开炮”,是班长先喊的,报纸为啥没写?还有……

“赵亮同志,你喊了吗?”晟珵忽地站起,柳眉竖起,杏眼怒视,厉声声问道。

“俺喊了,俺……”

“报纸有啥错?”晟珵打断赵亮的话责问道,继而话锋一转,“在座的县领导和老少爷们,俺家赵亮处处想着战友,抬高战友,脑子打仗中受了刺激……”

“俺没受刺激!”平时晟珵面前胆小如鼠的赵亮,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勇气,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晟珵的话,气壮山河,“可俺是最后一个……”

“赵亮同志可谓是大英雄!”县委宣传部长高大尚情绪异常激动,竟不顾身份,振臂高呼,“向赵亮同志学习!”

“向赵亮同志学习!”高大尚部长一呼百应,赵亮一脸的惊讶,台上台下数千人,竟异口同声,如出一辙,“向赵亮同志致敬!”

“赵亮叔叔,南关小学千名少先队员向你鲜花!”赵亮感觉脸上痒痒的,定睛一看,一男一女两名少先队员各捧一束红牡丹,花蕊已到自己鼻孔!

“班长、小强,你们别走!”台上的赵亮并没伸出双手迎接“国色天香”,而是眼珠子凸出,满脸涨红,双手高高举起摆向远方,咧开嗓子直呼,“领鲜花嘞!”

在座的人们随着赵亮手望去,什么也没看到,正前方只有两对通红发亮的大门,大门紧闭,恐怕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何况是两个大活人呢?人们大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个面面相觑,呆如木鸡,脸上绘出无限个疑问号,身子僵直在座位上。两位少先队员定格在主席台前,展现出欲送又止的惊愕动作。

“你们看看,多么好的鲜花!”赵亮弯下腰,两名少先队员直觉一闪,两朵鲜花跑到了他的手中。但见他半空中双手使劲地摇晃着盛开的鲜花,蹦着喊叫,“这可是国色天香——牡丹花!”

莫非打仗受了惊吓!台下的人开始耳语。台上的高大尚部长拽了拽晟珵的衣角,嘀咕道:赵亮同志精神刺激不小,抓紧时间治疗!

“你说谁?你才精神受刺激哪!”谁也没想到赵亮听得真切,刻不容缓,绝地反击。高大尚部长哭笑不得,挠着头皮原地转了三圈,尔后灰不溜秋地退了场。

“你们才有病嘞!”赵亮以为自己理直气壮,大有得理不饶人之势,左右反击,两眼一瞪,扮了一个凶相,“班长和战友们回不来,俺就拿你们试问!”

“战友战友,

为祖国的荣誉为人民的利益,

我们要并肩战斗夺取胜利,

…………”

晟珵不愧一个女汉子,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也就是一眨眼的的功夫,只觉一道红光升起,赵亮顿时呜呜咽咽,嘴里鼓鼓囊囊,一条绛紫色毛巾塞了正着。晟珵纤细的小手不知何时变大,一只簸箕似的大手虎口卡在赵亮的后脖上,被其未婚妻“押”下了主席台。

“对不起,俺丈夫赵亮思念战友过度,让大伙见笑了。”晟珵声音由高到底,以致于最后的哽咽,“赵亮无时无刻都在思念他的战友……”

“向英雄学习!”

“向赵亮学习!”

偌大的会场再次掌声雷鸣,口号震天,直冲云霄……

战士在我心中,参战将士被称为最可爱的人,地方政府给予特别优待,立功退役士兵全部安排。一等功臣赵亮被安排到市属国营企业,就是他岳父任职副厂长的国有企业。赵亮恢复了常态,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捷报频传,市劳模、省劳模,年年进步,第三年春天坐上了厂办副主任的交椅。我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了!赵亮欢欣鼓舞,拍手称快,村支书王大叔领着村干部敲锣打鼓,将大红花送到家门口,赵亮的姐姐专门托人买了两盘一百头的“二踢脚”炮竹,俨然给人种娶媳妇过新年的感觉。

人世沧桑,变化莫测。赵亮兴奋的青春刚要释放,办公室里的椅子还没暖热,他二十年后还记得一清二楚。办公室副主任位置上,扳着脚趾丫子再三计算,一年还差二十六天。可就是这三百多天里,在妻子晟珵的“教诲”下,赵亮使不少人想起了弗兰兹·卡夫卡的中篇小说——《变形记》,他表现得淋漓尽致,得了个“表演艺术家”称号。领导面前,阿谀奉承,尽显哈巴狗的形象;职工面前,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先前遇人主动打招呼,一副唯我独尊的气派。

正可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企业改制,风起云涌,大势所趋,人们先前所期待的铁饭碗将彻底被打碎,赵亮所在的化肥厂在所难免。化肥厂是市属重点国有企业,牵动着近两千多名干部职工的安置去向。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分管国企改制的游副市长亲自主持召开了化肥厂的改制动员大会,他说,化肥厂至今已有三十年的建厂史,为全市的社会主义建设做出过重大贡献,深化国企改革,裁减富余人员,盘活国有资产,增效节能,提高生产效率。游副市长号召全体党员干部职工端正态度,服从服务于改革,尤其是党员干部,更要以身作则,带头执行党的深化国有企业改革政策……游副市长慷慨激昂,字如千金,赵亮他听得认真,记得详尽,一字不漏,足有十几页。他怕有闪失,会后特地央求厂部办公室小齐给他打印了一份游副市长的讲话稿。他以为自己上了双保险,游副市长会上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参战退役军人同等条件下优先,荣立二等功以上有特殊贡献的参战退役人员加五十分。

太阳不会永远正上午,走着瞧,总有倒霉的那一天!事后回想起来,赵亮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话是谁说的,但有一点是确实的,那就是这人胆大包天敢于太岁头上动土。他前脚刚踏进门后脚还未抬起,身后突然冒出这句话。他猛回头,什么也没有,直觉一股狂风袭来,整个人儿摔在地板上,昏昏噩噩好几天。

“小赵!”会后第三天,也就是老丈人宣布离职的第二天,素与老丈人情投意合的赵书记走到他面前,“咱五百年前是一家,走,到我家喝一口!”

“这还早着嘞,赵书记!”赵亮暖意袭来,心里美滋滋的,看来裁员与他无缘了,抬头看了看太阳,“家里缺啥?忙完手头活我捎过去。”

赵书记家住新区市政府家属楼十号院,独门独院,两层小楼。舒适雅典,鸟语花香。赵书记的妻子玲珑站在门口迎接他,凹凸有致,简直就是一位极品美人坯子,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上身微微前倾,一副平易近人的形态,“赵主任,请进!”

赵书记起身相迎,他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竟忘记放下手中特意给赵书记买的补品,站在赵书记面前,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态。还是赵书记一阵哈哈大笑,一句“我是老虎吗”的玩笑,打破了两人的窘局。赵书记顺手将他拉到身旁的真皮沙发上,赵亮这才随赵书记一起由衷地大笑起来。

“赵书记,你咋愁眉苦展嘞?”一阵相互寒暄过后,赵书记渐渐闷闷不乐,心事重重,赵亮心中不解,急急问道。

“不提不提,小赵陪我喝一杯!”赵书记拉着他的手,尔后,转头扭向里屋,“玲珑,炒几个小菜!”

“这……”赵亮左右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这什么这。我们都是赵匡胤的后代,何必客套。”

他和赵书记一个祖宗!赵亮忽然感觉自己和赵书记真的成了一家人,厂子正值精简机构人员,赵书记主动套近乎,自己肯定吃不了亏,何不顺水推舟。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团鱼汤,外加一壶茅台酒。乖乖,两个人能吃这么多吗?何况茅台酒,国之精品,几百元一瓶呢?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何以享受如此款待?赵书记如此盛情,不知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赵亮六神无主,端起酒杯的手晃个不停。

“小赵,在自己家吃饭,拘束个啥?”赵书记笑容可掬,端起酒杯,“来,本家,一口闷!”

“对啊,都是《百家姓》中的第一姓!”赵亮心里一咯噔,既然连赵书记都亲口说了几次,还会有错么?心里踏实了许多,犹如到了自己家中,端起酒杯,一挺脖子,酒杯见底。

“小兄弟!”比赵亮大一截子的赵书记竟抓着他的双手与他称兄道弟。

论年龄,赵书记足可以应他叔,难道赵书记喝晕说胡话。他抽出双手,有些语无伦次:“赵书记,你是俺叔,您喝多了!”

“你就是小兄弟,喝一杯告诉你!”赵书记又来了个底朝天,“战友之歌怎么唱来!”

战友之歌?这可是当兵人的歌,莫非赵书记也当过兵。赵亮油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暖流,涌向周身,赵书记就是他的亲人,连干两杯,情不自禁地拉起赵书记,唱起了《战友之歌》: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

他一张嘴,赵书记与他合唱起来,竟比他唱得流利熟练。赵亮有些忘乎所以,竟然抱起赵书记高叫,“赵书记,你当过兵?”

“1978年12月入伍!”赵书记脱口而出,“你可是新兵蛋子!”

“都转业多少年啦?”玲珑柔嫩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赵书记的脑门,娇责地说,“还是那副德行。还不言归正传!”

“言归正传?”赵亮皱起眉头,眯着双眼问。

“小兄弟,快坐下。”赵书记似乎领了一道“圣旨”,一把将赵亮摁到对面座位上,“咱边喝边谈!”

“对,咱边喝边谈!”

二人推杯问盏,你兄我弟,推心置腹。你喊口令我行动,立正稍息打敬礼,摸爬滚打扣扳机,步枪机枪手榴弹,聊部队阅历战友情怀,聊退伍转业工作生活,无所不谈,无所不聊。只见“亲兄弟”,没有上、下级。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不知不觉中,一瓶茅台酒下肚,平时不胜酒力的赵亮竟无半点儿醉意,倒是革命小酒天天喝的赵书记有些醉意朦胧。

“赵亮,清明节快到了吧?”赵书记抓着他端酒杯的右手,眼角里噙着泪花,有些急不可待。尔后,发出一声长叹。

“半个月。”赵亮随声答曰。

“今年恐怕又要泡汤了。”

“什么泡汤了?”

“老赵说的是到看他战友,”一旁的玲珑插进话来,“都是工作忙,年年说去,年年去不了。”

“哎,我的好伙计!”赵书记或许是喝多的缘由,泪流满面,“牺牲在穿插途中,葬于南疆边陲!”

“南疆边陲?”赵亮“啪”的一声站起,随之一个敬礼,“老班长,你下命令吧,保证完成任务!”

“小赵啊,目前正在企业机构精简裁员的节骨眼上,离开岗位,恐怕不利。”赵书记摆着手花子,“不行,不行,晟珵不闹翻了天才怪嘞!”

赵亮刚要端起眼前的酒杯,直觉似有一股强大的电流由下往上蹿升。进而,两眼一阵眩晕,几个难以辨认模糊的身影在他跟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莫非是牺牲的战友,他们缺少了纸钱,找我讨要来了。赵亮想到这里,重重地捶打其自己的脑袋,老班长就是老班长!

“你个新兵蛋子耍啥子酒疯?”一向文质彬彬的赵书记竟说起了粗话。

赵亮没有言语,一个劲儿抱着头哭起来,哭得一把鼻涕泪两行。一旁的玲珑起初抽出一张一张的手纸递给赵亮,后来眼圈红红的,再后来,竟传出抽泣声。

“有啥大不了的事?泪水涟涟的。”赵书记涨红了脸,仔细看上去有无数条蚯蚓在他脸上蠕动,“新兵蛋子,咱可是当兵的人!”

“您小看俺了,老班长!”赵亮立时擦干了脸上的泪,“俺是想俺那牺牲的战友想的,年轻轻的,百十来斤,一眨眼的功夫,就他娘的找马克思报到去了!”

“小赵,可要斟酌斟酌!”赵书记端起酒杯,赵亮眼前一晃,“我可怕你家后院起火。”

“请老班长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亮“啪”的一口,一两酒的杯子底朝天,“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要不是共产党照顾,至今还是个泥腿子!”

“对,我小时候也是个农村娃!”

“咱们都是农村娃!”四只手握在一起,两条汉子铿锵有力,“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刚进云宁宾馆登完记,腿还没迈进房间,腰间的BB机就响个不停。赵亮猜想是妻子晟珵的,没有在意,他知道晟珵不放心他,一路上屁大的事没有,她就呼了十几遍。也有他不回的时候,但大都是响个一两分钟完事。可这次不同一般,五分钟了,还不依不饶。或许有大事!宾馆服务员提醒他六七次。赵亮慢悠悠地打开了BB机,俺个娘,厂里真搞精简啦,妻子晟珵要他火速回厂。宾馆服务员告诉他到省城的最早一班车是明天上午十点。

躺在床上,赵亮碾转反侧,难以入睡,回去如何向赵书记交待?虽然这里被战友们称之为第二故乡,但他毕竟离开十余载,早已恢复了它往昔的平静,战火的硝烟荡然无存。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焕发出蓬蓬生机,昔日的旧貌换新颜,多多少少产生些陌生感。更主要的是妻子的召回与自己赵书记面前的保证犹如两个针锋相对互不相容的心魔,无时无刻不都在撕裂他,折磨他,而这两个心魔又势均力敌,争斗不休。或许是这两个心魔筋疲力尽了,它们终于在夜间零时偃旗息鼓,赵亮进入难以忘怀的梦想……

“想死俺了,赵班长!”小强双手着他的肩膀,两人的脸紧地贴一块,箍得他双肩酸疼,“你可安好?”

自己明明躺在宾馆里,但赵亮的确感觉不到宾馆的氛围!他望望四周,陌生而又熟悉,从身边墨绿的香蕉树可以断定,自己身处云南边陲,要说是当年战斗生活的地方,但又寻不到当年战斗的痕迹,这是在哪?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是我们战斗出发地。”小强嘴贴在他右耳上,压低声音,“嘘,小声点,班长知道了会训人的!”

战斗出发地?那块硕大的巨石那儿?当时虽是月黑头加阴天,自己也记得,一块巨石斜向天空,一条不足一米宽的战壕伸向战火密集的方向。临行时,班长咬破手指,接着手电的光亮写下了五个大字:与阵地共存亡。指导员含着泪花与我们招手,同志们,全连指战员等待你们的好消息!

“你年纪轻轻就花眼了?”小强手指右前方,“那不是巨石吗?”

“你看我这记性!”赵亮拍拍脑袋,尔后,拍拍小强的后背,大言不惭地说道,“对不起战友,实在对不起,我日思夜想大伙,班长他们啦?”

“班长他们还在操练。”小强端详着赵亮的脸,喜形于色,“赵班长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西装革履,八成混干部当当,好死不如赖活着!”

“借你的吉言,混了个芝麻粒大的官。”

“还有芝麻粒大的官?俺咋没听说过。”小强瞪着眼侧着头,一本正经地问,“说说看,俺也见识见识。”

“市化肥厂办公室副主任。”

“俺听说那可是个县级厂子,办公室起码也是个局级单位。”小强身边的魏国说,“你小子别吃肉撇清了!”

魏国是江苏城市兵,与赵亮同年入伍,十几年没见,一切如故,细高挑尖下巴,一百刚露头。还是那副德行,时常说话酸溜溜的带着钩。他原是六零跑班的,高地抗敌反扑战斗前夕配属到赵亮班的。刚上阵地不过半个小时,敌人的一发炮弹燩到他面前,没留下一句豪言壮语,强大的冲击波将他连同他的六零炮掀向半空,尔后,重重地摔倒突兀的石尖上,后背扎了个窟窿。等我们发现伤处时,他已灵魂出体。

“赵班长,你咋进城安排的?”小强满脸的羡慕,朝赵亮竖起了大拇指,“农村娃也能进城安排,神了!”

“山东有规定,三等战功以上给安排!”

“你立几等功?”小强迫不及待。

几等功?当时战斗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们个个英勇顽强,不怕牺牲,浴血奋战,时至今日,不,直至永远,他们都要厮守这片土地,无缘与亲人享受天伦之乐。自己的今天难道不是他们的牺牲换来的吗?自己何时给他们坟前上过一炷香!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们,只想听听他们的奚落、唠叨……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唐彦岭,笔名迅夫,山东省巨野县人,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文化传承发展促进会会员,巨野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曾在《时代文学》《时代报告》《今古传奇》《火花》《中华文学》《参花》等文学期刊及网络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百余篇,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瓜熟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