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春天,我通过高考,来到省城上学。
■对手表的渴望
1977年冬天的那次高考,真是非同小可。那是我们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试,对考上大学的人来说,是生命中的大事。
全班42个同学,其中30多个就来自农村。尽管那时候甘肃农村还很穷,但同学们却一个个穿得干干净净。许多同学的衣服、裤子都是新崭崭的。孩子要去城里上学了,家里就是再穷,也要给置办一身新衣服。
那时候上学有助学金,高的每月二十元,低的十几元,根据经济状况评定。虽然只有十几元、二十元,吃饭也够了,大灶上的一个素菜5分钱,荤菜1角。但要买别的,就捉襟见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来大城市读书的兴奋渐渐过去了,接踵而来的是繁重而枯燥的学习生活。
大多数人对物质的欲望是一种本能。同学们的生活慢慢地在发生变化,欲望也在悄悄地滋长,最典型的就是对手表的渴望。
最初是几位家在城市的同学戴着手表。再后来,家在农村的同学也有人戴上了手表,先是一个,接着又是一个……
有一块手表真是太让人羡慕了。上课时,可以掌握还有多少时间下课;特别是考试的时候,可以掌握什么时候交卷,合理安排答卷时间。还有,大家都是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心里都有一点虚荣。腕上有一块金灿灿的手表,时不时撩起衣袖看一眼,内心充满了豪迈。
戴表的同学越来越多了,没有戴的渐渐成了少数。我心里慢慢就有了失落感,越来越盼望自己有一块手表。
我知道,一块手表对我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1978年的甘肃农村,仍然是人民公社、生产队,依旧是大锅饭。一个工值只有两角钱。我们兄弟三个,我在兰州上学,大弟弟上初中,小弟弟上小学。全家的经济来源只有母亲养的几只鸡下的蛋,父亲偷偷拿到集市上卖了,供我们几个上学。家里这么个经济状况,我怎么张得开口要手表呢?那时候一块“上海”“北京”牌手表得整整120元,对父亲来说,那是个天文数字啊!
我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不能张口向父亲要手表。
暑假回家,我的一个远房叔叔说:“你都到省城去上学了,你爸爸应该给你一块手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没有吭声。
叔叔又说:“村上去城里上学的孩子都买表了,让你爸爸给你一块!”
我连忙制止:“别说了!我们家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
叔叔说:“我又没说让你爸爸买,我是说让他把从铁路上带回来的罗马表给你。”
我一下子怔在了那里:“我爸爸有一块罗马表?”
叔叔说:“你爸爸在铁路上当工人的时候,戴着一块罗马表,我亲眼见过。”
父亲在20世纪50年代确实在山西的铁路上当过工人。1960年,甘肃农村遇到了极大的灾荒,叔叔姑姑们面临饥馑之虞。为了不使自己的弟妹们饿死,他毅然决然辞去了公职,返乡开荒种地,挽救了弟弟妹妹的生命。母亲多少次给我讲过这个事情。可是,母亲从没有提及过父亲带回来了一块表啊!
那天晚上,禁不住手表的诱惑。趁父亲不在,我躲躲闪闪地试探着问母亲:“妈,那时候你们在铁路上干得好好的,我爸爸都是五级工,以工代干了,怎么就回来了呢。”
母亲说:“要不是你爸爸回来开荒种洋芋、苞谷,你的几个叔叔、姑姑就活不下来了……”
我又不显山不露水地问: “你们在铁路上那么些年,一定置办了不少东西。那你们返乡时,那些东西怎么处理了呢?
母亲说:“小一点的自己带回来了,稍大些又能托运的,托运回来了,无法托运的送给房东了。”
“小的都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
我嗫嗫嚅嚅地问:“我爸爸当工人时,给自己连一块手表都没有买吗?”问完,脸都红了。
我母亲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一瞬间,已经完全明白我问来问去的目的了,她用缓缓的语调告诉我:“你爸爸在铁路上时,确实有一块罗马表,是他凑了好几年的奖金买的……”
“那后来呢?”我紧张地问。
“我们返乡时,卖给了一个工友,我记得卖了120元钱。你爸爸用带回来的钱,偷偷买了些粮食、种子,才搭救下了一家人。”
一席话说得我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我再没有提过手表的事情。但我明白父母已经知道了我想要一块手表的心思,只是他们没有办法。
■梦想成真后的百感交集
一年过去了。
1979年的秋天,整个中国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已经允许农民出卖农副产品,日子慢慢好过了。
国庆节,父亲来城里看我。他说家里卖了几只鸡、一只羊、四五十棵向日葵,凑了120元钱,要给我买一块手表。
我一时半晌没有明白父亲的意思,呆呆地站在那里。
父亲说:“给你买一块手表。今天就去买!”
父亲不由分说,拉着我去了兰州市永昌路百货大楼。
百货大楼的手表柜台里。有“上海”“北京”“天津”几个牌子,价格基本上都是120元。
父亲让我挑一个牌子。
我左看右看,选中了“北京”牌。
父亲从他的旧帆布背包里取出了一个用手绢包起来的包裹,打开一层,又是一层,足足有四五层。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兴奋,手都有些发抖。当他打开最后一层手绢时,我惊呆了。
那是一叠什么钱啊,有十元的、五元的、两元的、一元的、五角的、两角的、一角的,还有五分、两分、一分的纸币,甚至还有几个五分、两分、一分的硬币。我敢说,当时全中国流通的人民币币种,应有尽有。
我知道,这些钱,每一张、每一枚后面都是一个故事。父母凑够这120元钱的过程不言而喻,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
一时,我难过到了极点。拉着父亲说:“爸,我们不买了!”
父亲说:“你这孩子,说好的事情,怎么又不买了?”
“我不需要手表,真的不需要!”我说。
父亲将那一包钱交给营业员:“别听这孩子的,我们就买这块。你数数,一分都不差,我都数了多少遍了。”
终于有了一块梦寐以求的手表。可是,那天,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心潮的起伏慢慢平静下来以后,我开始打量这块“北京”牌手表。表底是暗红色的,四周则是银白色,红白相间,戴在手腕上,沉甸甸的。放在耳边,秒针发出“蹭蹭蹭”的声音,在我听来,那简直就是美妙的音乐。
那块手表,不光好看,而且特别准确。我爱不释手,一有时间就擦来擦去。
我爱表的性格是不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呢?
那块手表,我带了好多年,直到后来它磨损、破旧得实在走不动了,才收了起来。
■终于买到“那一款”罗马表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加体会到了父母的爱。我想到了父亲的罗马表,想把他卖掉的那款罗马表给他买回来。
那时候,父亲的身体还好。我问他当时戴的罗马表是哪一款时,他说哪一款他记不清了,背面有“1888”几个大字,还有“933637”几个小字。
几十年了,父亲能准确地说出这些数字,他对那块手表的喜爱由此可见。
我在兰州的表行询问,售货员说罗马表是瑞士1888年开始生产的。罗马手表的表背面都有“1888”几个字,至于我说的“933637”几个小字,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将20个世纪90年代兰州市场上出售的几款罗马表拍成照片让父亲看,他仔细看过后,说都不是。
我大失所望。
父亲的恋旧情节非常严重,他对自己使唤过的马、牛、骡子和养过的羊、鸡都有深厚的感情。我知道,要买,就要买他戴过的那一款,否则,他心里会不舒服。
我利用出差的机会,在北京、上海的表店打听过,仍然没有找到有933637几个小字的那一款罗马表。
后来,父亲有病了,先是脑供血不足,慢慢发展到脑梗塞,到最后干脆老年痴呆了。村上的人都说父亲傻了,我绝不相信。我能从父亲的眼中看出他对儿子的怜爱。他能认出自己的儿子,就一定能认出那款他心爱的罗马表,我给他买表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我依然找不到那款罗马表。
2006年5月11日,父亲离开了我。在他生前,没有买回来那款手表,成了我心中一个永远的痛。我知道,父亲再也不需要手表了,就是我买到那款表,他也永远无法辨认了。
但是,我仍然想买到那款表。
2012年,我有了一个去香港的机会。
香港的商品非常丰富,同去的伙伴们忙着买电器、照相机。而我一到香港,就直奔钟表店。
香港的钟表店特别多,铜锣湾甚至有一条街都是卖钟表的。我走了好几家,仍然没有那款罗马表。
一位卖表的女士说,现在的名表这么多,单是瑞士生产的就有上百种,你为什么非要买那一款呢?
我笑了笑,说我就想买那一款。
她见我的决心很明确,介绍我去金钟商业街的一个罗马表专卖行,说那里有一个老师傅,一辈子都卖罗马表,对罗马表很熟悉。她怕我找不到,写了一个地址给我。
我直奔金钟商业街。找到那家钟表行后,我一眼就看见了柜台里站着一个满头华发的老人,毫无疑问,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老人指着十几个柜台内的表对我说:“这些都是罗马表。”
我说了我想要的那个款式,问他那一款叫什么。
“属于水星系列中的第一代。水星系列已经发展到好几代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戴第一代的了。”
“那……还有出售的吗?”我紧张地问。
“你等一下。”他开始在电脑上查。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不到一分钟,他抬头对我说:“有!”
谢天谢地!
他说:“买这种款式的人很少,我们也就不在柜台里摆放了,但库房里还有。你确定要买,我从库房里调货。”
我说确定。
十几分钟后,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将表送来了。
老人在表盒中将表取出来,递给我看。
那块表的式样不太新颖,甚至有些老旧,是早些年我们常见的那种传统式样。但在表底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1888”几个大字和“933637”几个小字。
毋庸置疑,它就是我要找的那款表。
我抚摸着那块罗马表,潸然泪下。
看到我的神情,老人有些诧异,问:“您为什么非要买这款表呢?”
我把父亲的事情说了。
老人听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难得你是一个重感情、有孝心的人,这样吧,这块表的售价是6200元人民币,我5200元卖给您!”
我及时表示了感谢。
付完款,我直接将表戴在了手腕上,走出了表店。
千里迢迢、万里迢迢,我终于买到了这款手表。站在香港街头,我默默地遥望北方,那是我的父亲长眠的地方。
从那一刻开始,我告诉自己,后半辈子,我只戴这块表。无论是生,还是死,不管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