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暴中她独自隐忍14年

2024-09-18 00:00涂思敏田径汪超
方圆 2024年14期

早上7点,苏拂晓的一天开始了,收拾屋子、做早饭、叫两个孩子起床、送大女儿上学、辅导小儿子做作业。到了中午,她匆匆做完饭,洗好衣服,就带着患有自闭症和多动症的儿子去10公里外的儿童康复中心上两节课。

带孩子来这里的“家家都有家家的难处”,所以苏拂晓也不怎么跟其他的家长交流,孩子上课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在走廊的凳子上等。孩子放学,她骑着电动车带儿子回家,接着买菜、收衣服、去村头拿快递、给放学回家的女儿做饭……要干的活像麦茬一样,一波一波没有间隙地往她身上砸去。

这种辛辛苦苦却得不到一丝喘息的生活,已经是苏拂晓在经历被前夫长期家暴、精神虐待、婚内强奸等一系列事情后,好不容易换来的平静日常。对苏拂晓来说,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是她的“淘淘”走向她的床边,轻轻地含住她的手,温柔地注视着她,陪伴她直到入睡。它是一只不到一岁大的浅黄色小狗,苏拂晓说它“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有灵性,比人好”。

结婚多少年,暴力就持续了多少年

苏拂晓的原生家庭,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大概只能是“灾难般的”。她的父亲死于一场交通事故。母亲随后改嫁,和老家断了一切联系。唯一的亲妹妹在几年前也不幸遇害身亡。

或许是因为家庭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坎坷的命运,苏拂晓总说自己“缺爱,性子软,优柔寡断”。她的这种性格似乎也影响了她的择偶与婚恋。在朋友介绍下,她认识了前夫许保南。这个男人学历不高、家境不好,几个哥哥都是“光棍”。在结婚前,苏拂晓跟许保南谈了很久的恋爱,其间虽然两次提出分手,但她总是逃不掉——许保南会跟踪她,给她发各种威胁短信,还会跑到她在老家的亲戚朋友面前大闹。

为了逃离许保南,苏拂晓做了各种各样的尝试。她通过自学考上了大专,读会计专业,毕业后跑到离家很远的广东打工。起初,一切都还顺利,她切断了跟老家的联系,也不跟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去向,可许保南还是找到了她。苏拂晓的老板给她打电话说一个自称她男朋友的人在工厂里大闹,并骂苏拂晓瞒着他工作,甚至扬言要领她的工资。为了不给工厂添更多麻烦,苏拂晓主动提出了辞职。

后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许保南入赘到苏拂晓家,两人结婚生子。苏拂晓操持家庭,重返职场,又怀了二胎,再次辞掉工作……对苏拂晓来说,婚后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灾难。许保南开始频繁对苏拂晓实施暴力,结婚多少年,暴力就持续了多少年,即便在苏拂晓怀孕期间,许保南的暴力也从未停止。

有时候,苏拂晓会困惑,她与许保南结婚,究竟是因为爱,还是源于恐惧。2009年7月,两人结婚时,苏拂晓尚有家人在世,她还担心许保南会不会对她的家人做出什么极端的行为。

苏拂晓不是没有想过离婚,可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没有工作,没有支持她的家人,也没有支撑她提出离婚的经济来源。更何况她还有孩子,苏拂晓不想让两个孩子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长大。

每次许保南打她的时候,苏拂晓都会报警,“管不了那么多,报警是为了活命”。她甚至还开玩笑说:“报警次数多到派出所一看到来电显示就会跑到我家里来。”

苏拂晓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2021年的除夕夜。许保南喝酒上头,用手机把她的脑袋砸出来一个很大的口子,血流了一摊。趁着许保南不注意,苏拂晓一路跑到了派出所。亲戚们来劝慰:“家里还有小孩子,教育教育就算了。”

在派出所,许保南先是跟苏拂晓跪地求饶,在当地妇联主任的见证下签了保证书,公安机关也给他发了《家庭暴力告诫书》。可转头许保南又吓唬她:“如果我真的进去了,咱们孩子一辈子也当不了兵。”

苏拂晓犹豫了,她想起儿子从小就有一个当兵的梦想,总是看着视频里的样子学做着拳击的动作。她妥协了,她选择了原谅许保南,直到两年后她才知道原来行政处罚并不会影响子女考公和参军。

报警是苏拂晓那时唯一的选择,可是报警、道歉、跪地求饶、妇联谈话、签保证书,又有什么用?光是记录在案的报警就有8次,这只不过是一次暴力的短暂终结,下一次的暴力仍然在等待着她。

每次遭受家暴后,苏拂晓第一感受不是疼,而是脑中仿佛走马灯般地闪现一些场景。比如许保南拿起手机敲她的头,流出的血染湿了她的衣服和水泥地。她在那一刻便意识到,“原来手机就能这么轻易地打破人的脑壳”。比如她独自在医院包扎完伤口回到家,看到“屋里的那个男人没有道歉、没有愧疚,什么都没有”。还有一次,她流了一地的血,疼得要命的时候还在说,“别叫救护车了,费用很贵。我知道许保南性格,他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的”。后来,还是警察开车把她送去了医院。

在这样的生活里,离婚的念头就像一面不断敲打着的鼓,一次比一次更重,一次比一次离她更近。直到一件事的发生,才让苏拂晓除了离婚以外不再有别的念头。

那天,喝完酒的许保南踉跄地走进房间,压着苏拂晓的身子就想发生性关系。苏拂晓拒绝后,许保南死命地掐着她的脖子,任凭两个小孩在旁边哭喊也不为所动。他一边掐一边跟她说:“你想不想变得跟你的妹妹一样?”

这句话一下浇醒了苏拂晓。妹妹曾是她心里最痛的地方,父母相继离开后,姐妹俩相依为命。妹妹离家上了大学,本来一切都很美好。可有一天,妹妹的室友跟男朋友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妹妹上去劝架,却被情绪激动的男子一刀捅死。由于男子的家庭十分贫困,苏拂晓的家庭最终没能得到任何补偿。

苏拂晓觉得,妹妹的死是她生命中的一次重要转折,也是她第一次破釜沉舟地去想离婚这件事。“如果说之前的我还有所顾虑的话,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他已经威胁不了我了。我想该起诉起诉,该离婚离婚。”

一个“不存在”的父亲

生二胎的时候,许保南的家暴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周围的人疑惑苏拂晓的选择,而苏拂晓心情复杂。有时候站在没有希望的人生临界点上,有些选择是不得不去做的。比如幻想着生下二胎后,自己的人生可以有改变,比如幻想着许保南会遵守他的承诺,成长为一个能负得起责任的父亲和丈夫。可现实无数次的打击,让她一点点醒悟过来。

除了家暴,苏拂晓最不能忍受的是许保南对孩子们的漠视。

在育儿的过程中,只要稍微能找到些喘息的机会,苏拂晓就会抓住一切机会找工作赚钱,可现实总是一次次绊住了她的脚——女儿大了些,她就去工厂找活干,要生儿子了,她就辞了职;终于给儿子找到了一家托儿所,她便找了一份在超市的活,女儿生病住院,她辞职;儿子需要大人在学校全天陪护,她又辞职……苏拂晓前前后后一共换过4份工作,4份工作都干不长,工资也不高。即便这样,苏拂晓平常有空了都会学习,当年大专里学的会计知识她一点也没忘。她也想过考证,但实在没那个时间和精力。

苏拂晓记得那时候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不错的托儿所,下班后她会骑电动车载儿子回家。可到了冬天,经常下大雪,她骑着电动车不方便,恳求有车的许保南去接孩子。“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求他,可他一次也没接过孩子。”

前几年,苏拂晓半月板损伤,去医院做了手术,无奈之下把孩子交给许保南照顾。而本应多住院几周的苏拂晓为了省钱提前出院,去村里的姑姑家休养。一听说她出院了,许保南立马托人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姑姑家,不顾苏拂晓没有恢复好的膝盖,像甩掉两个包袱一样一溜烟地跑了。

家里的日常开销,许保南从来没给过钱。他没买过菜,也不知道孩子喜欢吃什么,至多是自己馋口犯了,买了肉给苏拂晓做。女儿患有先天性的眼肌型重症肌无力,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得吃药,后来还得了甲亢,每个月就要花掉1000多元药钱,许保南也从来没有给过,还嫌弃苏拂晓这么点小钱都找他要。

儿子感冒,许保南怪苏拂晓“没照顾好孩子,不称职”;女儿骨折,他说,“谁要你不好好看着孩子洗澡”。许保南闲着没事就出去玩,手里有两个闲钱就去搞点小投资,然后血本无归。每次苏拂晓看着带着酒味、在外面受了气的丈夫,她就知道一次暴打是免不了的。

2022年暑假的时候,女儿骨折住院,医生建议要开刀上钢板,可能还有一段漫长的恢复期,苏拂晓立刻辞了职。住院要付1万元押金,苏拂晓拿不出来,搜遍全身只拿得出5000元。她只能找许保南借钱,“女儿生了病,还得找当父亲的借钱”。这5000元,直到女儿手术做完,许保南都没能拿出来。

2022年9月,女儿学校开学,因为还拄着拐杖行动不便,苏拂晓必要的时候会去学校帮她脱拐。一次刚从学校里出来,苏拂晓就迎面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看起来有点面熟的女人,她来不及多想,骑着电动车跟上。在亮起红灯的路口,苏拂晓往副驾驶上看,女人拿包极力遮挡着脸,但她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张她曾见过的脸。前段时间,同事提醒过她的丈夫可能外面有人,也曾把女人的照片给她看过。亲眼目睹丈夫出轨的情景,苏拂晓的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哪怕事后丈夫百般解释,说女人是搭车的常客,怪苏拂晓误了自己的生意,苏拂晓也不想再说了。

痛苦、崩溃、绝望,最后是死心。苏拂晓说:“有时候我感觉,他这个爹跟没有了一样。”

如果说在以前,苏拂晓只是有离婚的念头,想着“再忍忍,等孩子大了,总会离的”,可女儿住院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让她彻底醒悟过来,并决定把离婚这件事提上日程。

2022年8月17日,苏拂晓向浙江省安吉县法院起诉离婚。同年12月中旬,法院开庭,苏拂晓把出警记录、保证书和《家庭暴力告诫书》都摆了出来,还陈述了许保南多年来的暴力行为。可许保南坚决不同意离婚,还当场下跪,痛哭流涕地求苏拂晓原谅。

最终,法官给苏拂晓签发了人身安全保护令,因两人的债务纠纷比较多,并未当庭宣判结果。

打官司的事告一段落,苏拂晓就去找工作。可上班没几天,她又辞了职,还是相似的原因——孩子和丈夫的问题。即便撕破脸打起了官司,许保南还是以没钱没地方住为由,死皮赖脸地住在苏拂晓祖宅的外屋里,并让她和孩子们住里屋。法官表示,两人没有正式离婚,除非许保南自愿出去,否则谁都不能剥夺他的居住权。苏拂晓只好同意。

苏拂晓的两个孩子在河边玩。(摄影:方圆记者 涂思敏)
苏拂晓养的小狗淘淘。(摄影:方圆记者 涂思敏)

可这也为后面发生的事情埋下了隐患。2023年1月,临近春节,许保南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一进屋就直奔苏拂晓而去,说自己兴致来了,硬是强迫她发生性行为。苏拂晓拼死抵抗,她喊叫的声音引起了儿子的注意,他跑进屋里护住母亲,许保南这才作罢。可这次强硬的行为,让苏拂晓的下体受到了很严重的撕裂伤。

当然,许保南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苏拂晓逃出来报了警,许保南因涉嫌强制猥亵罪被公安局刑事拘留。经检察机关提起公诉,许保南因犯强奸罪(未遂),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九个月,缓刑一年二个月。

苏拂晓松了口气,不知道算不算是因祸得福。这些年来,她终于觉得那个家自己可以安心回去了。而检察官们的到来,也为她的生活带来了一丝转机。

第一次有了被帮助的感觉

目睹苏拂晓的困境,安吉县检察院检察官李慧到苏拂晓家走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帮她把能申请的补助都申请了,先暂时解决她的经济问题。残疾人补贴、困境儿童补助、儿童康复中心的课时费、申请减免孩子的午餐费……有些是苏拂晓听都没听过的,有些是她不知道怎么申请的。李慧还给她申请了一笔市县两级检察院联动发放的司法救助金,说可以帮她解决眼前孩子治病的钱。为了解决她法律上的问题,李慧还帮她请来了律师。

苏拂晓感到受宠若惊:“我是真的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帮我。”习惯了所有事情都一个人扛的她,第一次有了被帮助的感觉。

然而,即便是检察官,也有解决不了的事。那就是苏拂晓一家的低保金。根据民政局的规定,只要两人还没离婚,不管男方有没有尽过家庭责任,他的收入应当被纳入家庭收入当中,如此苏拂晓家达不到领取低保的标准了。

在离婚前,苏拂晓早就是个事实上的“单亲母亲”了——她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全职照顾家庭,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来源。可根据规定,苏拂晓一家不符合申请低保标准,“不管生活多难,就是没法发”。

尽快离婚,似乎成了苏拂晓唯一的选择。她询问律师和检察官有没有什么加快离婚的办法,律师告诉她,有一个最直接有效的办法,那就是签刑事谅解书,让许保南同意协议离婚。

签了刑事谅解书,许保南有很大可能会被判缓刑;不签谅解书,离婚的事可能遥遥无期。苏拂晓等不起,为了能尽快离婚,她妥协了。

许保南看苏拂晓服了软,开始变本加厉地提起了条件,要苏拂晓祖宅的一半产权、要女儿的抚养权、要苏拂晓付他房子的装修费。许保南的无理取闹让检察官们都感到无奈。

苏拂晓说,自始至终她从没想过让许保南进监狱,也没有想过把他的人生搅乱。她只是想要离婚,想要不再挨打,想要不再生活在死亡的恐惧里,想要孩子们不再受到伤害……她答应签刑事谅解书的条件也很简单,就是要两个孩子的抚养权。2023年3月,两人达成协议,苏拂晓从这段婚姻中解脱出来,许保南每个月需要向苏拂晓支付1500元孩子抚养费。

转眼一年过去了,苏拂晓仍没拿到孩子抚养费。离婚后,许保南依然干着包工头的活,前段时间听说拿到了一笔8万元的工程款,但他也没有想着给苏拂晓支付一点抚养费。面对曾经多次家暴过她的前夫,苏拂晓不敢强硬地去要这笔钱,只能发短信或者打电话告诉他家里急需钱。

为了照顾两个孩子,苏拂晓没法去工作。即使检察官热心地帮助她介绍了几份工作,她也怕自己不能按时到岗,怕经常请假而辜负了检察官的一片心意。

离婚后,苏拂晓所扮演的角色又增加了,既是保姆也是护士,既是老师,更是得扛起一切的单亲母亲。只有当苏拂晓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才会拜托许保南照顾一下孩子,因为他知道许保南多半是把孩子丢在工地上,让他们玩手机。

离婚后,没了苏拂晓操持家里,许保南又后悔了,三番五次来找苏拂晓求复合,可她都没有答应。眼看着来软的不行,许保南便千方百计地让孩子们去恨母亲。

许保南只有在心血来潮,需要刷存在感的时候,才会充满讨好性质地带孩子去游乐园。而即便工地上发了钱,他也只给孩子买手机、充值游戏,放任孩子无节制地买衣服和零食。可孩子的住院费和学杂费,他是一分钱也不付的。买了手机后,两个孩子都沉溺在短视频和游戏的世界里,女儿常常不上学看手机看到凌晨两三点,还会刷到一些同龄人自杀自残的暗示视频。

苏拂晓想要发火,想要给孩子们立规矩,可她不想当那个严厉的“坏妈妈”,也不想掉进许保南给她下的圈套里。面对曾试图割腕自杀的女儿,苏拂晓不敢说狠话,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边,等确定女儿睡着了她才回去睡。在《方圆》记者采访的这段时间里,她天天都是凌晨2点睡,早上7点就起,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

苏拂晓拼尽全力想要给自己的孩子们一个完整而健康的成长环境,她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大女儿自己伤害自己,也无法看着渴望正常上学的小儿子而无动于衷。可拿不到抚养费,她和孩子的生活就只能挣扎在生存线上。每个月要分别带儿子和女儿去一趟杭州看病,两个人的来回车票、挂号费、医药费、治疗费、康复中心课时费……即便现在她能靠着补助,报销大部分的医疗费,可每个月的低保救助金也只能维持家庭基本的开销。

2024年6月,苏拂晓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要求许保南履行其应支付孩子抚养费的义务,目前仍然在等待结果。可生活没法等待,在此期间,苏拂晓只能靠着低保救助和困境儿童补助生活下去。(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