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能夜宿山寺几回?
若干年前,我远嫁到九龙鼎山下,那时的九龙鼎,虽然只是一所深山小寺庙,却神话般活在当地山民的心里。
听亲戚们说,九龙鼎上有九龙九井,井水清冽甘甜,治百病养众生。通往金顶的三十六阶云梯天道上,神仙经常乘云歇脚,聚在九龙鼎上开会、喝茶、抚琴,共议风雨雷电诸神事。
于是,朝拜九龙鼎成为我心底最深的挂念。
初秋的一天,雨下得滴滴答答,像菩萨眼中的泪,蓄了千百年,忽然散落人间,如奔命天涯的急行军,打湿好多人的行程。
我们打算攀登九龙鼎,上九龙山的路湿滑险峻,遥望山顶,似乎有云彩在飘荡,于是,披风戴雨踏上朝拜的路。
刚进山,雨霁云开,满山弥漫着潮润的青草气息。一个已九上九龙鼎的朋友给我们当向导,大家穿行在白芷绽放的路口,看当归和独活在私语缠绵,我们蹑手蹑脚,怕吓坏逃跑的人参,穿白裙子的竹荪与蚂蚁纠缠不清,天麻吸足了水,天南星昂起了头,大蓟小蓟长满了善良的锋芒,在这个生机勃勃的世外桃源里,蚂蟥却蠢蠢欲动,伺机吸噬我们的鲜血。
原始森林里的天早早就暗了下来,夜行有别样的浪漫,但身经悬崖峭壁,一失足就成千古恨。
林蟒、野猪、黑熊都避而不见,恰到好处地与我们保持美丽的界限。当我们穿山过林时,惊醒了一坡野葡萄的梦。
走过阴碥子、西沟垭、木竹荡……穿过一片玉米林,眼前突然闪出两束微弱的灯光——那是九龙鼎寺庙的太阳能路灯。同行的朋友发出孩子般的呐喊,山的那边,有人打着呼应的火把迎了过来。
推开寺门,十多个夜宿山寺的村民在抽烟聊天,他们在谈论前一天晚上,出现二十多颗流星一字排列划过夜空的祥瑞奇观。山高月低,半个月亮慢慢升了起来,闲闲月光落在寺庙的屋檐上,落在青苔铺满的石阶上,也落在我的掌心里。
居士烧旺炉火,为晚归的朝山者煮素面。在黑暗和灶火的交替中,人的内心腾起一种属于旷世的安稳感,让人觉得穿山越岭来寺庙不仅是行动上的朝拜,也是对纷扰心境最好的抚慰。
用毕斋饭已夜半,我在李白或是白居易夜宿过的山寺,秉烛夜读贾岛题在墙上的诗:
床头枕是溪中石,
井底泉通竹下池。
宿客未眠过夜半,
独闻山雨到来时。
此刻,寺里的僧尼怡然沉睡,而我却听到有男子的喊山声破窗而入。
忽然清醒,今晚是七夕,是牛郎和织女相会之夜,莫非是哪个思念婆娘的山民,趁着夜色正浓,呼喊远妻归来?
侧耳细听,果真如此。“莲香,回来,回来哟……”我辗转难眠,热泪落在枕边。
想当年,白居易风尘仆仆,瘦马远行至此,他的心情很惆怅,顿悟明了后题下:“此寺何年建,问僧僧不知,阶前折芳草,拂尘读古诗。”而今自己百里拜佛,也是心有烦事想对佛说,佛已看透红尘过客万种苦忧,用慈悲度众生远离苦海,让敬香拜佛者不枉此行,各得所愿。
越想越难以入眠,不如披衣点烛看书,在这个风高山远的古寺,在众佛陪伴下,夜读诗书,也是难得的福缘。
天刚亮,寺庙的人皆早起各司其职,朋友敲窗唤起:“快点儿,云都来了……”
雨后初晴看云海,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山脚起云,山谷泊云,山顶聚云。白云对青山一见倾心,雾云用巨大的手臂揽山入怀,用软语轻言说服山与云相伴到老。云把自己做成爱心项链,轻挂山颈,又捏造云马、云车、云狗、云屋,让山相信与云的碧海青天心。
寺庙小巧雅致,传说建于唐朝,有帅山、军山、宝山及六条支脉朝宗一处,在九山主峰与支峰连接处皆有一眼山泉。九龙深嵌井壁,泉水清澈寒冽,九龙在泉水中活灵活现。“吾欲揽九龙,劝龙各一觞”,诗仙李白的行吟多么豪爽!那九龙井,是九龙千年修炼的道场,也让芸芸众生在海拔2130 米的险山奇峰有甘泉解渴,有灵水养命。
站在庙门,东可望西洞村,南可望太白村,西可望西川村,北可望八盘村。沿西山而下就可抵达圣贤张仲墓。西周卿士张仲崇尚“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九龙山下的农夫世代孝贤,他们在荷锄耕地时,总能从香火袅袅中隐隐听到“阿弥陀佛”,声声佛号不知慰藉多少苦慌的心田。
唐砖宋瓦还是旧时模样,山里风景旧曾谙,日出群山青又蓝。庙里庙外皆是修行者,寺院门口有两块石磨,它们是夫妻,也是磨面的最佳拍档,也许相互厌倦,可命运的安排必须唇齿相依。于是,它们皈依佛门,在磨合中修行一生。
人总是对未知的生活充满向往,对眼前的生活挑三拣四,却不知,眼前才是最好的生活。
既到九龙鼎,何须慕神仙,人间烟火在,归尘慰客安。
天色又晚,急欲下山,但山上的工活儿迟迟不能完成,无奈只能慢等。心烦乱翻书时,似乎听到大雄宝殿里传来菩萨轻笑:这女子,性急如此,真是尘缘未了。
上过一次山,求过一次佛,就能够静如春山,坦若素水?我是俗人,可能得九拜九龙鼎,才能让自己被灵山素水荡尽尘埃。
只有亲近九龙鼎,才能吸纳灵山仙气,让自己像个真正的隐者,活得疏阔且端庄清朗。
我双手合十,辞佛而去,佛拈花不语。站在群山之巅,我轻拂白衣,真想乘风归去,以梦为马,在辽阔大地驰骋天涯。
站在山下,回首仰望九龙山。青烟白云中,似乎瞥见一位穿紫衣的长发女子,乘赤豹抱文狸,辛夷车上结桂旗,她含睇又宜笑,不怨公子怅忘归,只采三秀于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