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与尘土

2024-09-11 00:00:00申赋渔
意林 2024年14期

整个秋天,我都在院子里搬运木块和石头,翻耕贫瘠不堪的土地,栽种蔬菜和草木。青菜、辣椒、茄子和丝瓜,长得瘦小可怜。买来时满枝开花的蔷薇、芍药和玫瑰,今年只开了小小的几朵,很快就悄悄凋谢了。父亲偶尔从老家来看我,总为我的笨拙摇头叹息。“小时候,你插秧割麦都行,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虽然如此,我仍然在小院里忙忙碌碌。我不能思考和写作,想得一多,我的胸口就疼痛,像火一般灼烧。医生说我思虑太重,过于孤独。

我在石凳上放了几盏太阳能的小灯,半夜的时候,从阳台上看下来,会觉得温暖,不孤单。我在最大的那棵栾树的树丫里放了一个鸟巢,在安静的一个角落里放几个用小木棍做成的昆虫之家,我希望能有一些跟我熟悉、彼此相关的伙伴。这样就会热闹了。这是大自然的热闹,是一种我喜欢的宁静的热闹。都市的热闹让我厌倦。

秋天一阵忙乱过后,很快就到了冬天。冬天我打算什么都不做,每天在屋子里看书,或者发呆。发呆的时候远比看书的时间多。发呆就是什么都不想,把心全部放空,像是睡着了,等回过神来,几个小时已经过去。到处安安静静,没有人,没有小猫小狗,没有突然飞来的鸟儿把我从泥雕木塑的状态中惊醒。天冷了,所有的心神都开始收缩,我像一头懒洋洋的、渴望冬眠的熊。

和我同样在发呆的,还有书房角落里的一只蜘蛛。常常是整整一上午,你每次抬头看它,它都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入定了。它织的那张小小的蛛网被一只甲壳虫撞了一个洞,它也不管。这是一只懒惰的蜘蛛,和我一样。

我发现这只蜘蛛时,大概是在立冬前后,就在窗户一侧的墙角里,它拉开长长的丝线,织起了网。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打开窗,把它赶出去。不管怎样,家里结着蜘蛛网,总显得有些颓废、懒散和失意吧。我打开窗,风像一瓢冷水泼在我脸上。我又关上。这样的天气,蜘蛛到了外面怕是会冻死。再说了,家里多个活物,总会减少点单调,由它在那里吧。虽然已经入冬了,偶尔还有跌跌撞撞的苍蝇、有气无力的蚊子,或者依然莽撞凶狠的小甲虫撞到它的网中。对于蜘蛛和那些小虫来说,每一次都是惊心动魄的一场大战,也是生活的日常。随着天气的寒冷,小虫越来越少,大概除了蛀书的蠹鱼和几只小瓢虫,很少有什么等蜘蛛捕食。即便不冻死,恐怕也得饿死。不过这是它的选择,我也不能太过于操心。

立冬、小雪、大雪,很快就到冬至了,蜘蛛还守在它墙角里的网旁边,像个与世无争的老渔翁。我放在栾树上的鸟巢,始终没引来鸟雀。院子角落里的那只昆虫盒子,也从来没有小虫进出。整日不离不弃陪伴我的,竟然是这只蜘蛛。偶尔从书上抬起头来,看看它,心里竟有着一种惺惺惜惺惺的安慰。

我的桌上放着一本《庄子》,这是这一年里我翻得最多的书。每次翻开都像是头一次看,都能读出新的味道。这是一本像被施了魔法的书,里面永远变幻莫测。你不知道你会看到什么。甚至你想看到什么,里面就显示什么。随手翻一篇,读了几段,竟然有些飘飘然。就拿出一瓶黄酒,放上姜丝,煮了一壶。没有下酒的小菜,拿出几块豆腐干,切成小方块,用小葱、麻油一拌。不要说,这两样配起来,慢慢咂一口,别有一番滋味。

微醺中,我仿佛看到自己也如庄周般变成了一只栩栩然飞舞的蝴蝶,从阳台上飞出去,飞过河边挂满了白籽的乌桕,河中央枯槁的残荷,河对岸在冷风里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低头吃草的山羊,飞过黄褐色的因为没人入住而显得凄凉的屋顶,飞往远处像铅一样沉甸甸的天空。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庄周说。

蝴蝶的影子慢慢消失在荒凉宽阔的大地尽头,世界在它消失的地方无垠地展开,各种喧闹与繁华的戏剧在每一个城市和乡村上演。随后,一轮圆月从海上升起,天地澄澈,宇宙浩渺。恍恍惚惚,我从醉意蒙眬中醒来。一抬头,又看到了这只蜘蛛。蜘蛛一动不动。

我的酒量不行,两杯下去,脸就红了,立即变得醺醺然、昏昏然。开一下窗,透口气吧。

一阵风吹进来,蜘蛛网晃了晃,那只入定的蜘蛛,忽然就碎了,粉化了,变成了灰尘,随即消散在风中。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它已经死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女娲或者上帝,用尘土造了人,并用尘土造了万物。我们留恋的、憎恨的、为之痴狂的人,我们目不能移的大美,为之痴绝的天籁,割舍不得的情感,举头仰望的星辰,都只是尘土,它们将随风而逝,随时间而逝,随心境的变迁而逝。

庄子说:“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机是细小的粒子、精微的能量,也是琴弦上振动的吹开百花以及万物的微风。世间的一切,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如果我们安静地坐下来,细细一体味,就会发现我们处于生与死的旅程之中,无论你是快乐,还是痛苦,你无法停住脚步,不由自主地被时间裹挟着往前。我们跌宕起伏的人生,只是一条随机抛落在虚空中的几何线段。短短的生命线,如飞蓬一般,随风飘荡。我们如此孤独,又如此倔强。我们渴望与另一个人生相接,把这条线连得更长,甚至织成一个网,像蜘蛛的网。窗口的蛛网还在,那只结网的蜘蛛已经化成了尘土。再也没有人知道,那张网上曾经上演过怎样波澜壮阔的史诗、你死我活的权斗、刻骨铭心的情仇,或者沉默地活着的简单与平凡。

天色渐晚,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在这张再也无人修补的蛛网上,破败的蛛网一下子变得晶莹剔透、波光粼粼的,闪着动人心魄的美丽、巧夺天工的精致,甚至神性的光芒,仿佛贝尼尼或者弗朗西斯科·奎洛罗用毕生的心血雕凿出的艺术品。这件亦梦亦幻的艺术品,是蜘蛛的一生,也是我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