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空气是什么,但你在呼吸。你不知道睡眠是什么,但你在睡觉。你不知道夜晚是什么,但你躺在夜里。你不知道心脏是什么,但它在你的胸膛里匀速跳动。
你现在三个月大,如同被困在例行公事的安排里,成天躺在同一张床上,因为你没有像幼虫那样的茧,没有像袋鼠那样的囊,也没有像獾或熊那样的巢穴。不过你有一个装奶的瓶子;有一个尿布台,放尿布和湿巾;有一辆带枕头和羽绒被的婴儿车;还有爸爸妈妈坚实温暖的胸膛。
你就被这些东西包围着,慢慢地成长着,慢到没有人注意到,尤其是你自己。因为首先你自己就在不断超越自己,通过双手、嘴巴、眼睛和思想,想要抓住并牢牢握住你周围的东西,通过这个过程,你周围的世界被创造了出来,只有当你重复几年建立起了你的世界,才会开始发现抓住你的东西,而你也会向内生长,朝自己的方向生长。
你出生的时候,我对你一无所知,但我对你充满了感情,一开始是压倒性的感情,旁观的人看来也是如此——好像房间里的一切都被浓缩了,仿佛一种能吸引所有意义的重力一般,最开始的几个小时,只是有那么一种感情,渐渐地感觉越来越自然,好像事先安排好的日常生活,通过时间的无限稀释逐渐弥漫,但始终存在着。
我是你的父亲,你认识我的脸,我的声音,还有我抱你的方式,但除此之外,我对你来说也可以是任何人,填充着任意的事物。
我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已经去世了,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和他的母亲一起度过,他们的生活是没有情感的。他嗜酒如命,身体退化,最后再也应付不下去,只能放下一切,只管坐下来喝酒。
他和他的母亲住一起的这件事,是有意义的。因为她生下他,照顾他,把他带到这里和那里,确保他吃饱穿暖,身体不淋湿。他们之间的纽带从未被打破。他曾经尝试过,据我所知,但并没有成功。这就是他最后留在那里的原因。
无论多么残缺,无论多么狰狞,也有人爱着他。遥远的内心深处的爱,无条件的爱。那时候我还没孩子,所以我也不懂。现在我懂了。无条件的爱是永恒的,它会在人的一生中发出微弱的光。
我不知道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我们会过得怎么样,但我清楚你现在的生活,还有我们现在的感受。
你对现在的一切不会有任何记忆,一丝一毫都没有,所以我会把我们生活的每一天替你记录下来,把你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告诉你。
你的头发有些稀疏,在灯光下略微泛红,长得有些不均匀。后脑勺上一个圆圆的地方,上面一点头发都没有,很可能是因为你总是把脑袋压在枕头和毯子,还有沙发和椅子上,但我仍然觉得很奇怪,因为你的头发也不是草,不可能只生长在有阳光照射和空气流动的地方吧?
你的脸圆圆的,嘴巴小小的,但是嘴唇相对比较宽,眼睛很大,圆溜溜的。你睡在房间尽头的一张小床上,上面悬挂着非洲动物玩偶。而我睡在旁边的一张床上,因为在夜晚照顾你是我的工作,你妈妈睡觉的时候很敏感,而我睡得很沉,和孩子一样,不管周围发生什么。
有时你会在半夜醒来,因为肚子饿了而尖叫,但由于我没有醒,或是把你的尖叫当成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你艰难地发现,天黑以后可别指望什么。所以过了没几个星期,你就能睡一整夜了,从晚上六点上床睡觉,然后早上六点醒来。
今天和其他日子一样,早晨拉开了一天的序幕。你在黑暗中醒来,开始尖叫。“哦,时间还早,我的小姑娘。”我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这个动作让我的胸口发出沙沙的喘息声,还咳嗽了一会儿。
你安静下来。我两步走到小床前弯下腰,一只手放在你小胸腔的一侧,把你抬起来,抱在我的胸前,另一只手支撑着你的脖子和脑后,虽然你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抬起头了。你平静地呼吸着,脸颊紧紧贴着我的胸口。
我带着你穿过大厅,走进浴室。透过窗户,我看到东方地平线上方的一条狭窄光带,在黑色的天空和大地的背景下泛着红色。屋子里很冷,夜晚繁星点点,肯定降温了,但幸运的是,烘干机整夜都开着,房间里仍然残留着一些热量,有时几乎有种热带气候的气氛。
我轻轻把你放到浴缸和脸盆之间的换洗台上,然后又咳嗽了一声。你抬起头看着我。
很多东西在你身上,只能是模糊和开放的,就像天空中变幻莫测的光线,但有时一切都必须聚拢在一起,变得清晰而不可避免,这就是最基本的身体感受,包括饥饿、口渴、疲倦、过冷和过热的感受。就是在那些时候,你会发出哭叫。
“你在想什么?”当我解开白色睡衣的第一颗纽扣时,我想说点什么来分散你的注意。但你仍然噘起下嘴唇,嘴巴开始颤抖。
我用食指猛敲了一下换洗台上挂着的一架小型木质飞机的机尾,让它旋转起来。当我脱下你的睡衣时,你睁大眼睛盯着空中盘旋的飞机。在我把睡衣放进洗衣篮的时候,头上的天花板有脚步声。肯定是你的小姐姐在走路,因为大姐姐总是能睡多久就睡多久,而你的哥哥应该已经起床了。
我扯开尿布上的胶带,把它往下拉。当我把它扔进垃圾箱的时候,我感觉它沉沉的,尿布可能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因为在人们的预期里,尿布的材质应该是相当轻盈的。不过我喜欢那个分量,它透露着一切都好的意思,证明你的身体在正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