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快要过年的时候,我们村里来了三个外地人,男的挑着一担杂物,女的抱着一个孩子,他们看起来像一家子。我的祖父是读过私塾的,在村里极具威望。外地人找到了我的祖父,说想在祠堂前的广场上表演杂技,不求别的,只求一顿晚饭,要是大家高兴,给点路费更好。我的祖父答应了他的要求。
听说有人在村里卖艺,乡亲们都围拢过来。气灯挂在枣树上,亮得如过年一般。那个男人从担挑里抽出一柄剑来,在晒场上舞了一回,然后走起了场子,走了几圈,依旧原样舞了一回。就这样,卖艺人一共重复了三回。围观的人觉得很平常,似乎没了兴致,有人开始走开了,有人蹲在大石头上,抽起烟来。
他的女人放下抱着的孩子,对我们说:大家别走,下面表演的是压轴戏吞剑,就是说我男人会把手里的剑吞进肚子里。“把剑吞进肚子里?”围观的人顿时来了劲,抽烟的人也灭了烟,站了起来。男人说,不错,我就是要把这柄剑吞进肚子里。他端着手里的剑,挨个儿给人看:你们看仔细了,看仔细了,它可不是面粉做的。他有时用手朝剑面上弹一下,有金属声。不错,是把真剑。
这个过程对于孩子们来说,过于漫长。等到大家一个不漏地把剑验证后,卖艺人才开始扎起马步,开始运功了。他的两手抖动了好几回,才开始把剑送进了嘴里。人们鸦雀无声,看着那三尺长剑一寸一寸地进入卖艺人的喉咙,最后只留下剑柄在外。过了一会儿,女人说:“好了,拔出来吧,乡亲们都看见了。”
男人似乎非常痛苦,脸色青紫,人踉踉跄跄的,站立不住,但又不能弯腰。他用力拔那把剑,可剑分毫未动。他的女人慌了,哭了起来,说:“怎么办?剑拔不出来了!”就在同时,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则端着一个大红漆木盘子,开始走圈子收钱。我当时想对他说:出了这样的大事,你怎么还有心思收钱?快救你爸爸要紧。有个年轻的媳妇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来,对那女人说:“求你了,大姐,我已给钱了,你把大哥肚子里的剑拔出来吧。”
“慌什么!”祖父说,“这是人家卖艺的路数。”他从袖口中掏出十元钱,放进盘子里。这时,女人对男人说:“你再拔一次吧,看看能不能拔出来?”男人重新运气,往前一步、二步、三步,猛地一跺脚,又停了下来。女人说:“好了,终于拔得动剑了。”女人说话的时候,男人已经把剑慢慢地从口中拔出来了。
这时候,我的祖父说话了:“人家卖艺的讨生活不易,大家看着再给点吧。”又有几个人响应,给了几角几分。卖艺人躬身谢了,一家人接过祖母递过的饭菜,坐在祠堂的台阶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问祖父:“什么叫讨生活?”他指了指卖艺人说:“这就是讨生活。”我茫然地望着他,摇摇头。祖父接着说:“生活呢,就是把看起来不能吞下的东西,吞进肚子里。”祖父这句话的意思,好多年后,我才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