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为纪念国际植物学大会在深圳召开,主办者建了这么一个公园:中国唯一的什么都不种植的公园。既不种树种草,也不种花。专门划出的这块土地,在深圳河入海口,濒临福田红树林自然保护区,原本是一个建筑垃圾掩埋场。现在,主办者把选择权还给了土地,它想长什么就长什么,它想什么都不长,那就干脆留个白,让天地之间有个距离,去产生美。
这是深圳,一个可以有各种尝试的地方。
这个公园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特别明确、响亮的名字,或者说,对于公园的定位和未来,无论策划者还是执行者,大家心里都不是特别有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此,我站在这块土地面前,暗暗为其命名:无极公园(一个零度开始的地方,抵达无限的可能)。
无极公园有丰沛的水量,有充足的光照,土地算不上肥沃,但基本的营养都在,不用担心这里像沙漠一样常年荒芜。
土地的想法多长时间能暴露出来?它能生长出什么呢?一张空白的纸,总是让人有所期待。
黄昏,海风稍凉。对面便是香港新界的天水围。一艘大船泊于浅水处。河水入海成滩涂,近水处满是老鼠簕、秋茄等,这类不惧海水的植物统称红树。偶有一只海鸟停在上面,似一尊雕塑,用望远镜打量,见它的嘴里居然叼着一颗红果子。
无极公园的中央位置搭着一座瞭望台,拾阶而上,至顶,可见几条小径将地块隔成几个方格子。格子内的土地已由最初的光秃秃变成绿地,但又有别于常见的人工绿地,后者整齐划一,前者四个字概括,即,杂草丛生。起起伏伏似波浪,且是随心所欲的那种,仿佛谁向水中扔出一个个石头,石头有大有小,绿地上出现一个个不规则的旋涡。扔出的时间也没准儿,抽冷子扔一个,然后再扔一个,一个旋涡里开着挺胸叠肚的小花,另一个旋涡里的植物已然萎靡不堪,叶子掉落后的枯枝变得尖锐,草茎像一个武器。有的旋涡里生出几根大小不一的藤类,左右乱爬。
总之全无章法。
你交给它一片空地,它还你一片杂草。简单又简陋,这似乎是个可以想象的结局。
故事至此就应该结束了。
但我没走。只需站在这里安静十分钟,那些一团浆糊一样的低微的事物便水落石出,个个都清晰起来。
红树林中时不时传出各种鸟鸣。一只鸟飞起来,同行的化学教师刘蕾女士马上叫出它的名字。另一只飞起来,刘蕾就给出另一个名字,熟悉得像是老朋友。而我不能。深圳有一批和飞禽走兽、草木山林零距离贴近的人,我还是那个蓬勃世界的局外人。
近在咫尺的滩涂上,招潮蟹大者似鸡蛋,小者若纽扣,小腿通红,趴在那里久久不动。它身边有一个洞穴,有几根掉落的枯枝,有退潮后遗留的小水洼。听到动静后,它稍微移动一下,象征性地躲避,很快就停下来。据说它的活动范围只在自己的洞穴附近。这是个恋家的货。还有需认真辨别才能看清的跳跳鱼,它们和滩涂一个颜色,身子被烂泥淹没了一半,仿佛裹在里面无法自拔,其实两个鱼鳍犹如小船的两只桨,一蹿一蹿地在湿滑泥滩上自如地穿行。几只白色的长嘴鹬踮着爪尖走来走去找食吃。
以上事物不会走进无极公园的杂草中来,但它们是杂草地的重要观照。它们与杂草丛是连续的、无法割裂的一体,并无一个明确的界限。在动物和植物那里,只要没有铁丝网之类的硬阻隔,动植物们都会从这里走到那里,从那里走回这里。
在乱蓬蓬的草丛间,两只黑蚂蚁一前一后,列队前行。两只蚂蚁的好处是,怎么走都乱不了队形。它们行走于草丛和高高低低的土块上,相当于在崇山峻岭的丛林中跋涉吧?这一对草莽英雄不知不觉就将这一片没有生气的绿地搅动起来。
假以时日,这种草丛是可以藏住大个动物的,比如兔子、老鼠之类,据说在此前的监测中,曾出现过灵猫(一种较小的颇似鼬类的动物)。动物世界没有孤立者,其行动,不是跟踪自己的食物就是躲避自己的天敌。画面呼之欲出:夜半时分,一串动物在逃命,一串动物在紧追,眼睛里全都闪着明明灭灭的光。
往花心里看,一只蜜蜂,一只苍蝇,灵巧地爬来爬去,把花瓣踩得咔咔作响。这里的每一个动物,每一个生命,都在向上向上再向上,竭力舒展开自己。小的会变成大的,大的会变成更大的。没有谁阻挡得了它们。某种意义上,这些动物是具有行动能力的植物,无论动物植物,汁液里都流淌着野性,汪洋恣肆。
杂草地,一个多么粗暴且混沌的词汇,其实你细看,狂野的杂草们是彼此分开的,每一棵都举着自己独有的名字,性格简单,价值指向明确。
类芦。白发白头,长成即白头,至死仍白头。有风随风,无风生风。迎风而立,每一根白发都像一个旗帜飘向东南西北,在任何时间段都以一己之力营造出秋风萧瑟之氛围,观者硬是因它而生出些许伤感。
白茅。可算是低矮的芦苇,风一吹沙沙响。
巴西含羞草。紫红的球状小花略似原生含羞草,羽状叶片则比之要大,伸手去触摸,岿然不动,似乎比原生含羞草脸皮厚。一次又一次触碰,才敷衍地稍微卷一下,马上收回。也许是游人的期待太甚,感觉它动了,其实它仍没动。
在这炎炎夏日里,光萼猪屎豆生命已经入冬,约一米多高的灌木,枝干绿着,枝头却挂出枯黄的豆荚。深圳的好多植物,如紫花风铃木、黄槐决明等都结这种形状的果实。
大片大片的蟛蜞菊。花瓣像微缩的向日葵,深黄色。揪下一片凑近闻闻,有中草药的味道,据说可用来治感冒。
鬼针草。名字有点另类,其来有自,它的种子像一根细针,针头如叉,可以扎在动物的皮毛或者人类的鞋子、衣服上,被甩落地后,迅即生根,白色小花顶于头,十几棵即摆出一个八卦阵,名曰“春意盎然”。嫩芽可用来煲汤。
水茄算是比较高大的灌木了,也开小白花,只见到一棵,站在一片蟛蜞菊中间,并不鹤立鸡群。还有南美山蚂蝗、薇甘菊、龙珠果、五色梅、假臭草,等等,所有植物都在互相抬升和淹没。
在其他公园里,它们几乎全部是被铲除的对象,园丁和清洁工经常以锋利的器具、高效的农药对之。在无极公园,它们可以松口气了。
铺满碎石子的小径宽不到半米,踏上去有点硌脚。停下,感受到隐藏在下面的雨水漫延上来,脚底板有些潮湿。心想,大自然真神奇啊,就像雨后的水洼里会有小鱼,空白的土地上也会长出绿色。再想,其实也不难。土壤里本就可能藏着万物的种子,多年隐而不发,一遇到合适的时机,便破土而出,笑傲江湖。或者是一阵风把种子吹来,或者是雨水将其带来,或者是小鸟经过这里,在上面丢下一泡屎,没有消化的种子落在土地上……
天地间从来不像表面那么平静。所有事物都在运动中,都在一丝不苟、争分夺秒地按自己的逻辑运行。肉眼看不见的事物远远超过肉眼可见的事物,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人类是多么虚渺。
菟丝子,细得就像缝衣服用的黄线,上面结着白色的小花。它紧紧缠绕着蟛蜞菊和鬼针草,藤蔓绷直,如琴弦,拨弄之,弹出一首《山河水》。幼年在北方农村,自留地里种的黄豆秧子上偶尔出现这种东西。少年不解其中门道,只知它缠绕上哪种庄稼,哪种庄稼就会慢慢枯死。人们除掉它们的方式也很原始,用手拽断即可。我眼前的这一片,名为南方菟丝子,细弱却勇猛。被纠缠的那两种植物不肯束手就擒,一根使劲往外挣,一根用力撕开它。屏气观察,一副凝固的打斗场面。蟛蜞菊的叶子已部分枯死,那明显不是自然枯萎,而是被猛兽叼在嘴里时的惊恐,是打斗过程中的缺胳膊少腿,是极端的疼痛和喉咙嘶哑的哭喊。
作为人类中的一员,看到菟丝子对蟛蜞菊的绞杀,我既吃惊又欣慰。
因为后者是入侵植物。
所谓入侵植物,指非本土原产的具有强烈攻击性的植物。它们可以在短时间内侵占一片草地,将一个花园甚至整片森林毁坏。其中有一些,最初是为丰富园林引进的,进来后却迅速取代原有植物,破坏当地生态系统多样性。蟛蜞菊、鬼针草均在此列。菟丝子对它们的绞杀,可以视为本土植物对外来植物的反击。作为本土植物中的流氓,面临入侵之敌时,仿佛一度为害乡里后来改过自新的周处,最先拔剑而出,冲锋陷阵,反倒成了除害的英雄。
听起来很正义凛然是吧?一起踏查的南兆旭先生说,其实入侵植物并非十恶不赦,它们也有存在价值,比如一个地方拆迁了,一堆建筑垃圾上迅速长出一片鬼针草,保持水土的功能胜过其他植物。无需种植,节省人力。它们还具有观赏性,也可以成为中药的一部分。
对入侵植物本来怀着巨大的敌意,这句话提醒了我,打量那些或舒展或拘谨的叶片,抚摸叶片上的叶脉,就会发现,植物之间的你我他,并未复制人类关系,什么入侵者和疆土守卫者,什么正义邪恶,什么正邪不两立,完全是人类一厢情愿的情绪投射。一只狮子吃掉一只角马时,心里并没有发狠,它的咬牙切齿,只是为了把肉撕开,以便顺利地咽下去。那是它的食物,无关残忍与同情。这些植物亦然,彼此的搏斗与挣扎,只是按着宇宙为它们安排好的流程行走而已。
不是这样吗?大大小小的动物和五颜六色的植物们,在自身萌发、成长时都没考虑到人类,更不要谈迁就人类,讨好人类。怒放也好,收敛也罢,可口也好,有毒也罢,都只是为了繁殖。这是宇宙赐予它们的共同本能。但繁殖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它们没有更深的思考。或者它们有这样的思考而人类完全探测不到。总之,它们和人类在两个系统里各行其是,而人类为它们彼此间的争斗而震惊,为某一种植物的背叛而烦恼,为它们的凋零而流泪。
再深入思考。植物之间的关系比人类相互之间的关系也许更复杂。人类喜欢用已有经验覆盖身边的正在进行时,此举与上古巫医龟甲占卜并无二致,有时候赶巧,事件结果与他随口说出的一样,便以之为神算子,其实始终都在盲人摸象。
——我这个判断,仍局限于现有知识储备,也许距真相十万八千里。一个巨大的关系黑洞摆在我面前,令我头晕目眩,无法厘清。
在中国南方,最凶狠的外来入侵者当属薇甘菊,多年生草本植物或灌木状攀缘藤本植物,开白色的小穗花,呈楚楚可怜状。实际上,无论柔顺的草本,满身是刺的灌木,还是十几米高的乔木,只要薇甘菊上身,必死无疑。曾见一棵大榕树的树冠上爬满薇甘菊,如同满脑袋的头皮屑。一根巨大的树枝已经断裂,耷拉下来。
可不可以做这样一种假设:地球上若没有人类,任由植物们互惠与互搏,最后是否谁狠谁就留存下来,比如薇甘菊,乃至只剩下这一种?
同行者给出的答案:这是不可能的,从哲学角度讲,没有谁能一统天下,中间一定会有其他物种站出来消耗它。从技术上讲,某一个地方,从无人迹,就不会有所谓的外来入侵植物。一块土地适合长什么,经过长时间的磨合,物种们已达成一致,比如说这个地方生长荔枝或者黄皮,它会年年长。有了人类活动,就会改变这个地方的空气和水,并且带来种子,从而让外来植物进入。
所以用不着担那多余的心,它们的未来具有多种可能性。植物不像动物有迅疾的行动力,它们的一举一动比人类和动物的速度慢了几万倍,相当于超级慢动作。一棵树几天之内看不出什么,两年之后再看,突然长高了许多,就是说它们也在动也在变化。而它们之间的关系肯定更慢,它们的争斗、交流、磨合,直至最后的妥协,需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同理,只要给足时间,无极公园内也会达成一个平衡,那个时候,此处长什么样的植物,奔跑着什么样的动物,我们无从知道,而正是这无从知道,多么令人神往,意乱情迷。
但人类是一种不耐烦的动物,他们等不及。
在无极公园里,我已看到人工种植的罗汉松、白灰毛豆和苦楝。如果说白灰毛豆还有点野味的话,罗汉松就太整齐了。苦楝上干脆挂了牌,特意把人工种植的身份凸显出来。这些植物占比不大,却也可见管理者心里的慌张。据说管理方还组织参观的小朋友们进行过“打怪兽”活动,也就是铲除里面的薇甘菊。高远的无极公园知道,目前它最大的困扰仍来自于人类。人类所到之处,意志随之扩张。他们有着平整土地的冲动,有着对鲜艳花朵的原始喜好,有着对可食用植物的天然偏爱。植物的相互摧残和灭绝,需要一个极其漫长的时间,而人类要灭绝一种植物就简单多了,可使用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刀劈斧砍,火烧,喷致命农药,将种子收集起来销毁等。
无论入侵植物,还是本地的原生植物,它们仍都无法松一口气。
是的,时间上望穿几亿年几十亿年,空间上望穿几亿光年几十亿光年,植物和人类一样,在这个地球上,都可能成为灾难。只是今日在人类面前,它们显得越弱越有诗意,应该得到一个足够的生长期,成为一个时间段内土地意志的流露和赞美,无极公园不大,却也能暂担此任。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六届深圳十大佳著奖。出版《街巷志:一朵云来》《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街巷志:深圳体温》等二十余部作品。)
编辑:张志鹏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