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的秋天是青春的起点,也是孤独骤然疯狂生长的开端。爸妈把我送到市里的寄宿高中,我又悄悄地把他们送到远行的车站,远远地看着他们笨拙地检票、进站,没有依依惜别,没有千叮万嘱。一片梧桐叶悄然飘落,无声地和大树道别,像极了我和父母的分别。
我强忍着哽咽,把情绪埋葬在心底。就像路边花坛里还未来得及盛开的花,在秋风中自觉地悄悄闭合花瓣。
在教学楼拐角处,我看到同桌把一碗排骨藕汤偷偷倒掉。那汤,是刚刚我经过校门口时,看到他陪读的妈妈特意送来给他的。回到教室,我看他的目光多了一层轻视,这世间总是如此,被宠爱的小孩,惯会有恃无恐地消耗父母的疼惜。
我的生活像是一只突然脱壳的幼蝉,突然从土地下黑暗却舒适的温暖里走出,看到了天空的广阔和高远,却又在曾经渴望的自由里迷失了方向。偌大的校园里,除了陌生,我一无所有。
初到外地的父母,工作、生活尚未有着落,我们约定每周末通话一次,每次寥寥数语,电话两端的人都逞能地说着自己很好让对方放心的违心话。亲情重如磐石,压在我的胸口,而温暖却薄如蝉翼,仿佛一触就破,我心里满是渴望,却不敢伸手。
深秋,新鲜出炉的期中考试成绩贴在学校的宣传栏上,排头醒目的大字却如我所忧——完全找不到我的名字。失望和自责让那块磐石从我的心口膨胀到嗓子口,我在拥挤的人群里,拼命呼吸,眼睛掠过一个个名字,不断往下移,那个过程不过两分多钟,却漫长到足以把我的尊严、希望全部埋葬到了卑微的尘埃里。
我抬眼往上看,在光芒环绕的榜首,赫然写着的竟然是同桌的名字,那是个不懂珍惜父母之爱的男孩子。开学时班主任是根据成绩排的座位,那时我们名次不相上下所以成了同桌。半学期过去,我们的成绩从同一个起点出发,背道而驰,一路下滑的是我,向上攀爬的是他。
如今看,小丑不过是我自己,我有什么资格轻视别人?在成绩的优异光芒下,任性不过是瑕不掩瑜的小调皮而已,没有父母能够抵挡孩子优异成绩带来的骄傲。
我木讷地往操场走,希望更空旷的地方能让我呼吸到些许轻松的空气,可校园里到处涌动着青春的朝气,操场上跳跃的身姿比篮球弧线还要潇洒,塑胶道上跑步的身影不知是从哪得到的力量,梧桐树下边挽手散步边嬉笑聊天的欢乐不知来自何处。我游离在操场最外侧,好像是置身这个世界之外的人。
青春的欢乐是他们的,我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压抑。
匆匆走回教室,我想赶紧复习追击。书一本本摞在我面前,就像一汪知识的海洋,可此刻的我像是被禁锢了手脚的游泳者,又像是压根不会水性,几乎沉溺在这片海里。我茫然四顾,也许曾经在村镇小学和初中的辉煌,就像在流经村后的那条小河里游泳的我,能在及膝的浅水里扑腾,不代表就能遨游大海。
我自救般从那片绝望的“海洋”中抽离,转头看向窗外,校园广播里在播放一首不知名的歌曲,“我向命运拒绝,在黑暗之中被湮灭,将荒芜都溶解,亲手终结深渊的界限。”我的心些许抽动,我是否也能以信仰为契约,倔强地在心中生出一道光,勇敢地对命运抗争?
可是,那光源在哪里?
一首歌很快播完,我无暇去思索这难懂的问题,只想知道这首歌的名字。
同桌戴着耳机从外面风风火火地回来,打完球的他满身是汗,却丝毫不显邋遢。原来,刚刚篮球场上绽放的青春,也有他的一份。原来,他一直活在和我相反的优秀那面。
我又想起了刚刚那首不知名的歌,他耳机连接的播放器会有这首歌吧?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询问。
“你喜欢他们的歌?我也喜欢,拿去听吧,我全下载了。”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个和我邻桌而坐两个月、我却从未仔细观察过的男孩,竟然如此友好又善解人意。
晚自习铃声响起时,我赶忙将播放器还给他。稍作犹豫后,我撕下一个小纸条,写下一句简单的感谢,传给了他。刚刚播放器里的音乐给我带来了难得的放松和力量,心中的温暖却是因为他的友善。
没想到,他竟然很快回传了纸条,“一次考试失利不足以暗淡整个青春,而且你这次没考好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心态,是你还未适应寄宿的高中生活。”一起传过来的,还有他的化学笔记,这次考试,我的化学成绩最差。
我看着纸条,内心一阵感动。同桌两个多月,我俩的交流少之又少。我甚至因为他常常将妈妈送的饭浪费掉而对他印象不佳。他和我一样是少言沉默的人,课间他也很少和前后桌同学聊天。
我从纸条中抬起头,发现那个男孩此刻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埋头在自己的题海里,羞涩之人都喜欢掩饰自己的善意。我不禁微微一笑,感动丝丝缕缕氤氲在心湖之上。我抬起头,看到窗外的阳光已经突破云层,倔强地在空中闪耀着自己的光彩,似乎也照进了我心底的那汪湖水。
我突然发现,这不就是光源吗?只要我自信、勇敢地敞开心扉,阳光就能照进,驱散阴霾和冷暗。
在心照不宣中,我和同桌建立了默契。我们的交流依旧很少,但是,我们在做同样的习题,背诵同样的课文,研究同样的公式,这些,本身就是青春年少里的一种陪伴。
当我渐渐关注他,我才发现每一个少年都难有完美的青春。同桌的妈妈每天会准时为他送饭,接送他放学,一个妈妈非要接已经16岁且身心健康的儿子,只能说父母过于深沉的爱也会变成负担。
当他又一次把鸽子汤送给后桌同学之后,我询问他才知,他妈妈会不辞辛苦地根据时令变化为他做营养饭菜,却丝毫不管他的口味喜好。
他无奈地说,父母总是因为期待过于殷切、爱过于热烈,而走向爱的两个极端。所以就有了他妈妈无微不至到密不透风的爱,有了我父母对我的完全放任。
我钦佩地问他:“可你的情绪没受到影响?”
他神秘一笑:“我们也要学会放过自己啊,习题和考试已经让人应接不暇,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和情绪作战?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我理解我妈的苦衷。作为全职妈妈,我是她生活的全部。面对高考,她心中的压力不会比我小,我们还可以通过努力来获取内心的踏实,她作为旁观者,没法替我学习,她为我添衣送饭是想让我如虎添翼。我让她以为我吃了,让她内心踏实就好了。”
我听着他的话,不禁联想自己。老家的邻居们早些年就纷纷外出务工,父母不放心让幼小的我和别的孩子一样留守在爷爷奶奶家,甚至寄人篱下到亲戚家,所以他们一直在家做着最辛苦的活儿维持生计。如今,我考到市里的重点高中,寄宿是必然选择,他们便外出打工。我明明理解他们的爱,那为何不能勇敢独立地生活呢?
友谊就像一盒水彩笔,一点点为青春压抑的天空绘就出鲜艳的色彩。因为和同桌的友谊,校园在我的青春里慢慢鲜活起来,我渐渐爱上教室、爱上操场,白云就像是蓝天放飞的风筝,青春是在操场奔跑、在教室写字的我们,蝉鸣是大树送给青春的伴奏,分数是盛夏校园里生命力旺盛的爬山虎。
高一学期结束前学校组织选科分班,我和他擅长和喜爱的方向不同,那几天,我心底有种朦胧的冲动,想要跟着他的选择继续和他同班。在交志愿表前的那个黄昏,我们一起聊天,两个不善沟通的人漫无目的地说话,勉励彼此在新的班级继续努力。
窗外盛夏的夕阳异常彤红,交完分班志愿表的他收拾书本回了家,我对着他的背影默默说再见。这个路过我青春一年的男孩,曾给我友善的陪伴,让我有勇气迎着阳光坚定自己对梦想的信仰;现在他又用理智的再见,告诉我青春里最坚强的后盾永远只能是自己那颗独立、勇敢的心。
未来的路很长,但我已经学会一路收集点滴希望,坚定对梦想的信仰。至于心底那份朦胧的情感,就交给时间吧,时间虽是庸医,却能包治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