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到海水变蓝 [组诗]

艾子

一到夜晚就想发芽的土豆

夜晚，是造物主

体恤人类的一种方式

劳作暂停，允许万家灯火

交相辉映、愉悦共处。亦允许我的

不良情绪明生暗长

发芽抽蔓

都说眼泪可自我疗愈。小区的走道上

身后脆脆的声音：

打扰一下，阿姨，这是你的项链吗？

一条琥珀项链、两个八九岁的孩子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但我多想抱抱他们的美好

抱抱小时候的自己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

眼泪滂沱

——谢谢你，孩子

我会拔掉再度滋生的芽蔓

清除成年世界入侵的毒

我会还给明天

一个健康的土豆

蜜蜂自卫战

定是闻香而来。我在制作百香果果浆的时候

被蜜蜂蜇了大腿

不知它如何穿越纱网

把我当成假想敌

在射出它的毒箭之时，是否

安顿好家眷。它出发之前

是否看到了蜂探的8字舞

为何脱离了部队

它那么决绝

自杀式俯冲

犹如飞机撞击大楼

它射入我的皮肤

同时拔出自己的内脏

这只孤勇的、小小的工蜂

它死时，或许尚未读过

玉石俱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成语

我用云和雾叫你

雪

当我用战栗叫你，用灼热

写下你

你就不再是虚构

我们相互打量、凝视

听从一只猎豹的速度

把我带到郊外，那白色的床单

它要留下什么

那一刻的太阳令人晕眩，风

水袖交错

一只乌鸦飞过，遍野的白

对视事物的黑

雪

我只是轻轻叫了一声

就向你打开了身体

我在飘浮中遇见

形容词、动词、漫天的感叹号

我关闭视觉和听觉，仰首

舔你的凉，冰洌的甘

一束来自热带的火，毫无设防

当我被你冰的寒光惊醒

下沉的南方，来不及惊叫

已胳膊脱臼、心脏异位

莫里斯·贝嘉的《生命之舞》

收拢翅膀

雪

柔软的、密集的

天使的衣裙，漫舞的繁花

我用水滴的微弱叫你，用云和雾叫你

用江河大海叫你

我已堵住体内的火炉

我想化作你的轻，清洗

尘世的脏

立 秋

十月怀胎，秋天

将分娩出亿万吨果实

当高更涂上最后一笔

金黄，秋天就瘦了

她将繁华褪尽

落叶

仿如给自己撒下的冥币

她已看见不可逆转的枯荣

依然娴静地生养

青的苹果、红的柿子、紫的茄子

她要在白露

缝好孩子的秋衣。在处暑

酿造大地的酒

在立秋

千万个少妇身穿薄衫

腰肢柔软，河水

在喘息中又涨了一尺

孤独仍有羁绊

虽已至中年，她仍想放出体内的孩子

撒娇、发小脾气、被溺爱和偏爱

抱着晚安入睡

你看，月亮依然骨相柔美

清辉流泻，依然想要

孤独仍有羁绊

你看，月季经年无花

这个冬季她想怒放

香气已把她的身体撑满

不需要研究量子力学，只做一块磁铁吧

一块，奔赴

楔入，另一块

大 暑

上古的炼丹炉被打翻

天空之镜，映照出

焦灼、欲望、权谋

火烧云被炙热灼伤、融化

被二十四节气锻打成七月

日光锋利的弯刀

地热以汇聚的力

把江河煮沸

倒入银币晃动的大海

体温飙升，山峦中暑

草木在桑拿房

把自己洗得有些虚脱

吞噬过欲望的人

正吸入炼丹炉小剂量的毒

立秋在不远处

结一个巨大的梨

水分充足，清凉润肺

以缓解天地人间的

又一次酷暑

诗意与诗人的不确定关系

马原引用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的一篇小说

阐释诗意——

某港口，渔夫躺在船里昏昏欲睡

游客问他为何不出海捕鱼？

渔夫回答：今天捕的鱼足够了

游客说时间尚早，继续工作，才能买更大的

船捕更多的鱼

然后呢？渔夫问

游客：然后还可以买飞机捕更多的鱼

然后呢？渔夫再问

游客：然后就可以在地中海和煦的阳光下晒

太阳

“我正在地中海和煦的阳光下晒太阳，”渔夫说，

“你打扰了我。”

王朔：没有社会秩序和现实的利害关系，或

许才会产生诗意

那个不可言说的部分

身心全部降到底，颓废到底

可能才能见诗意。

林白：诗意是很个人化的，跟文化、历史没

关系，诗意可以创造。

棉棉：最简单的东西最有诗意，它是最干净、

纯洁的感观和感知

存在于任何时代

用敏感、观察的心就能发现它。

我：在我也思考诗意时

邻居们经常在微信群接龙买花

分享插花图片

而我一次也没买过。他们的讨论

打扰了我

海南热带飞禽世界向导

第一站，听珍珠鸟语

第二站，听天鹅语

第三站，听孔雀开屏

第四站是鹦鹉馆，人话会败坏刚激活的兴致，

谨记绕道

第五站，听斗鸡

第六站，听斗画眉

第七站，听飞禽表演

第八站，听沙漠中的鸵鸟骑士

第九站，听花草白云

第十站，听自己逛完飞禽世界后愉悦的心跳。

月亮陪伴人间

至此，可以不用再见了

我把那些让夜晚融化

身体崩溃的，你的文字

又读了一遍

它们已星光暗淡

我日夜擦拭的

只是流星的尸体，焦黑的重量

已占满我的房间

我一点一点地往外搬

月亮陪伴人间

也陪伴这个夜半劳作、泪流满面的女人

张家界

大自然在张家界

种了三千奇峰异笋

并让云雾布下迷魂阵

等我造访

它难以预料

《阿凡达》的魅影骑士

已先我一步

把它宠幸

白 发

突然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追捕它的手

排查异类，翻遍丛林

有的被连根拔起

有的被镊子卡断脖子

它不明白，母体为何不能容纳

它小小的异化

它只是换了一套白色衣服，或者

暂时被吓白了脸

独特之美只悬挂高处

比雪的寒意更深。此刻

搜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镜子的反光如探照灯般明亮

一根被揪出

两根被除掉

它捂住呼吸

生死逃亡。它多想

也有一座孤儿院

给它水和被褥，或者像幸运的孩子

被好心人领养

清澈到海水变蓝

是什么

让我提着羞愧与勇气

潜入海底

幽深与水的柔软

安抚着我的心脏

我只有一天时间孕育珍珠。慌乱

也许会把我的光

彻底遮盖

我能看见两条鱼在清澈里亲吻，预见心中

巨大的鲸

搅动的海浪

深海气息的痉挛

我亲手把自己交给了海洋

下坠。肉桂的热气

正一点一点把我包裹——

过了安检

距离将扑面而来

当火烈鸟转身

离开另一只，当东北

将离开南方

提前到来的苦涩，将如何

吐出胸腔

新移民

她或许叫香樟，或许叫黄槐

我注意到她不是因为树种，而是她

身上挂着营养袋。园林工

正把药物输入她的血管

作为植物

她刚经历了一场人为的别离

她或许丢下年迈的父母

孩子哭喊妈妈的声音渐行渐远

她上了一辆大卡车

被迫移植到高档小区

其他的植物都绿了，一场雨后

千百朵玉兰受孕，再过两天

她们将集体穿上婚纱

绽放盛世容颜

只有她，拒绝进食

掉光叶子的躯干只想变成干柴

一阵春风吹来

她枝丫上的鸟也飞走了

我伸手抚摸她，是的我懂她

当村民都进城务工

村庄日渐变成空巢

一棵树，却想用她的余生

坚守乡野、老人，和留守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