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饿简史

2024-09-01 00:00:00朱旻鸢
红豆 2024年7期

1950年11月28日16时

天空中弥散着浓浓的硝烟,地面上弥漫着焦煳的气味。暮色四合,白天的战斗在“吊孝机”的哭丧声中宣告结束。轰炸机狂轰滥炸了一天,快天黑了才心满意足地飞走,留下一架“吊孝机”在志愿军头顶转圈,边转边往下扔东西,扔的不是炸弹,也不是罐头,而是传单。

“吊孝机”是美军专门用来打心理战的,除了播撒传单,还发出像哭丧一样的声音,一边飞一边“哭”,先是用标准的中国话喊道:“中共志愿军的兄弟们,我看见你们了,出来吧!”然后是一个貌似被俘投敌的战士劝降,“战友们,别打仗了,快回家吧,家里人都想你们了!”这些声音基本上没产生什么效果。筋疲力尽的钢刀连官兵抓住难得的时机,躺在战壕里,望着飞机喘气。“吊孝机”又换成了老人的声音,声音颤巍巍的,不时夹杂着咳嗽和有气无力的喘息,像身患重病的老父老母拄着拐杖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召唤儿子回家。指导员巴浦洛忙命令全连战士捂住耳朵。连长李四大仔细品咂,觉得这“老人”比“叛徒”的口音纯正,扭头环顾阵地,发现有的人已经开始打呼噜,便替美军惋惜起来,吧唧几下嘴说:“嗯,这学得倒像俺们山东老头儿老太太,只可惜播得不是时候,俺们都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

全连大概只有孙大脖子捂耳朵眼子,边捂还边骂美军缺德,又恨自己的耳朵没被刚才的炸弹炸聋。他的耳朵被冻掉了,只剩下两个耳朵眼儿,但一点儿也不影响听力。“吊孝机”一直哭到天色发暗才飞走,孙大脖子捂耳朵眼子捂到“吊孝机”飞走才放下来。

已是下午四点。部队依旧没有得到任何补给。有消息传来,运输物资的车队遭到美军飞机的轰炸,全瘫在了路上。此时钢刀连的阵地上只剩下一个排的兵力,干部只剩下连长李四大和指导员巴浦洛。副指导员带着十几名“夜盲症”及时撤出了战斗,找地方隐蔽起来。全连的给养只剩下两颗土豆,弹药少到只够发动一次冲击。唯一有所改进的是战士们都比原来穿得暖和了。新添的衣物来自尸体,有敌方的,也有己方的。打一个拨次,死一批人,死一批人便及时扒一堆衣服鞋帽。只扒厚实的棉衣,不管合不合身先套上再说,实在套不上了就撕开,用腰带、绳子往身上捆,捆得浑身鼓鼓囊囊的,像一群叫花子。

晚上的战斗依旧是白天拉锯战的继续,只不过攻守互换,志愿军成了进攻方。美军的进攻刚刚停止,志愿军就接到了晚上的作战命令。负责指挥狼师作战的张副军长向各部下达的命令依旧是进攻,依旧是围歼和竭力全歼。

美军的进攻是下午四点停止的,志愿军的进攻发起时间定在下午五点。中间有一个小时的休整,连长李四大带人在阵地前沿全力搜集弹药和干粮。但搜集上来的只有弹药没有干粮,连美军的尸体上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填肚皮的东西。全连都已经饿得晕头转向,背着捡来的弹药,更感到头重脚轻,一走就像要飞。

孙大脖子跟在李四大后面,一只手在地上摸索弹药,一只手提着裤腰。他饿得连腰带都系不住了,肚子瘪得只剩下两层皮,紧贴在脊梁骨上,两只手都能合掐过来,就像以往连队会餐时被炊事班钉在木板上的羊皮。他对美国人失望至极。连长李四大战前动员时说的牛肉罐头、俘虏口供中的“C口粮”,连个影子也没见着。难道他们出战壕前都统一搜了身,把身上能吃的都处理干净了?唯一的收获是解决了帽子问题。不是他梦想中的狗皮帽子——美军不戴狗皮帽子,他们戴的是钢盔,里面衬着一顶带耳罩的厚绒帽。这玩意儿正好能把孙大脖子两只冻伤的耳朵包裹起来,还能勉强把原来的那顶“三块瓦”扣上,既暖和又好看。

1950年11月25日下午

拳头大的冰疙瘩在火上烤得直冒烟。孙大脖子似乎已经闻到了土豆的香味。他望着篝火直咽口水。这是连队断粮以来,他第一次开火“做饭”。

他们是出来筹粮的。作为孤军深入的侦察分队,钢刀连经过七天昼伏夜行的穿插行进,已经无限接近敌军,但仍未侦察到可靠的情报。明天一早,十万人马的大部队就将全部到达集结地域,下午就将跨越战斗出发线进入各自阵地,晚上整个东线的战斗就将全面打响。如果届时师里依旧没有获悉准确的敌情,战斗将会非常被动。中午起床之后,连长李四大决定迅速集合队伍,派出侦察小组,再前去侦察一次。

班长、排长们都请缨。列席会议的孙大脖子也请缨,但他不是去侦察,而是要去附近村子筹粮,理由是留在师后勤部“蹲守”补给的副连长和司务长还是杳无音信,发给每个人的土豆吃得只剩下最后三颗,当作了“冲锋粮”。反复权衡之后,连里最终决定一班班长老杜带侦察小组前去侦察,炊事班前班长孙大脖子带筹粮小组就近筹集粮食。

李四大折了根树枝在雪地里一阵划拉,勾勒出一个地形草图,说:“咱们目前在大湖的北边。敌人从东海岸的元山登陆后,必将沿公路向北进犯,所以他们现在极有可能在咱们的东南方向,西北方向的村子被敌人占领的可能性不大,相对安全,可能会有粮食。”孙大脖子说:“俺知道了,敌人在东南,粮食在西北。”李四大拿出指北针,问:“只有一个,你们谁用?”

老杜和孙大脖子对视一眼,然后都直勾勾地盯着李四大手里的宝贝,谁也不伸手。老杜说:“这么重要的装备,万一弄丢了,连队就彻底成了瞎子。俺老杜好歹也是个‘老侦察’,没它也能找着路。”孙大脖子撇撇嘴说:“俺老孙更不用!堂堂炊事班班长,路都找不着,丢了活该!”李四大毫不客气地收起指北针,说:“那就把草图记住,有把握了再去。不管有无战果,天黑之前都必须回来!”

老杜和孙大脖子两个人又头碰头盯着地形草图看了几眼,才各自行动。但他们“出门”后就没了方向。他们遇到了大雪,而且是传说中“越下越大,越大越下”的牛毛大雪。

中午起床时还无迹象,只是天阴得厉害,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海样的彤云就淹没了整个天空,然后云海起伏,翻滚出黑龙般的云层,在头顶盘旋,越压越低,没几个回合便吐下白色的火焰——雪下来了。开始是小雪,后来是中雪。他们离开宿营地的时候,变成了大雪,鹅毛大雪,绒球大雪,但紧接着急速变细,细成了人的毛发,最终变成了牛毛大雪,像砂糖,像绵沙,像干粉,像白面。老天像撕开了个口子的面袋子,像装满面粉的筛子,簌落簌落一个劲儿地往下抖,一个劲儿地往下筛,筛砂,筛面,筛粉,越筛越绵密,越筛越坚实,越筛越干巴。筛到最后落下的全是“干砂砾”,抓一把攥在手里,使劲捏也捏不出水。这样的雪铺在地上,化不了,冻不住,在天上什么样,落到地上还是什么样,蓬松松,暄腾腾,脚往上一踏就扑哧一声陷进去了,像往绵沙里插筷子,雪有多厚腿就陷多深。牛毛大雪就这么轰轰烈烈地下个不停,遮天蔽日,像机器碾子似的,不知劳累,一层一层地覆盖着原先的雪层。原先雪面上的各种痕迹被一遍又一遍地筛平——包括赵解放和孙大脖子刚刚留下的脚印。

赵解放和他的“三八大盖”是孙大脖子向连队申请借调过来的。选他主要是因为他话少,不易暴露目标,还因为他原来就是炊事班的,算是孙大脖子的老部下,最重要的是他还颇懂地形,能识图认路。孙大脖子其实不是看不懂地图,而是不想在老杜面前露怯,怕留下话柄子,才装着看懂了。等老杜一走,他就领着赵解放回去看,但草图早被风雪荡平了。没看到图,赵解放并不发怵,毕竟还知道方向,只要有方向就错不到哪儿去,但他严重地低估了这地方的雪。回头连自己脚印都找不着了,更找不到前进的路。雪已不是令他这个南方人大开眼界的东西,而是成了阻挡和蒙蔽他视线的障碍。无遮无盖地站在雪里,起初他尚能看到半里开外。随着雪粉子变细变密,他的视界越来越狭窄,如同溺进水里一般,再也辨不出东南西北。孙大脖子重新掌舵,成为领路人。凭着对草图的一知半解和模糊印象,他领着赵解放在山沟里摸索前进。转了一圈,不仅没找到村子,连人烟也没有发现。赵解放觉得不对劲,说:“是不是走反了?”孙大脖子说:“别瞎说,你尽管跟着就行了。”赵解放就跟着他继续往前走。转到下午终于出了山沟,雪也小了许多,站在半山坡上看见在山的那头,隐隐约约有几栋房屋。孙大脖子喜出望外:“俺说没走错吧?”二人兴冲冲地直奔过去。

朝鲜的乡村跟中国的乡村不大一样,既不像孙大脖子老家河南那边街巷纵横,也不像赵解放南方老家依地势风水而建,而是像摊饼子一样围聚一团。他们的村落是线形的,各家各户羊拉屎似的稀稀落落排了十几里长。他们沿着山路挨家挨户走过去,有几家被炸得只剩下一堆瓦砾,焦黑的房梁还冒着浓烟。

孙大脖子站在瓦砾上拿扁担探矿似的东杵西杵、七翻八翻,只翻出砖头、瓦片、木炭粒儿来,连个吃食的影子也没见到。沿村子又走出去几里地,在山坳子里总算找到一家没挨炸的。是个小院,在半山腰悬崖下,房屋完好无损。二人喜出望外,泄去一半的气又重新鼓涨起来,他们仿佛闻到了饭菜香。他俩站在门口用刚学会的几句朝鲜话喊道:“幺波唏不唏哟(您好),幺波唏不唏哟——”喊了几声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便推门进去。院子里异常安静,房门是虚掩着的,未上锁。孙大脖子又“幺波”了几声,拉开门,屋里一片狼藉,地上躺着一男一女,穿着朝鲜族的长衫,衣服和地上都是血,确切地说已经冻成了血冰,像玛瑙似的,人、衣服和地面牢牢地冻在一起。走近一看,脸都像蜡做的,已经扭曲变形了。

“抬一抬吧。”孙大脖子说,“让他们到了下面睡得舒服些。”“你不怕死人?”赵解放问。孙大脖子说:“不怕。”赵解放又问:“那鬼呢?” 孙大脖子说:“没见过。”赵解放问:“你说有没有鬼?”孙大脖子说:“没有。”“那‘鬼’这个字哪儿来的?” 孙大脖子说:“我觉得没有,指导员都说了,那是封建迷信。”赵解放不敢说了,弯下腰去。二人抓住胳膊,想把尸体从地上拔起来,但尸体像长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折腾了一番,孙大脖子说:“算了,再使劲就掰断了。”

他俩扔下尸体,在屋里翻箱倒柜一阵,竟连一粒粮食都没找到,连菜坛子都是空的。孙大脖子沮丧地说:“来晚了,早被狗日的清洗一遍了。”赵解放说:“这么说,咱们还是走错路了,跑到敌人窝里来了?”“胡说。”孙大脖子嘴上不承认,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往屋外捣腾。他们急急忙忙出了院子回到小道上,不知道走出去了多远,两人的腿都禁不住打起晃儿来。他俩不敢再往前走了。白忙活一场,饿得两眼昏花,两人只好拖着打晃儿的腿,像扫地一样划拉着积雪往回走。

孙大脖子更是沮丧。这趟任务他是抱有任务的,他必须尽快找到粮食。粮食比命还重要。他的队伍是靠粮食拉起来的,他做梦都没想到这支靠粮食拉起来的队伍,最终会因为粮食断绝被解散。这让他再次体会到粮食的极端重要性,所以他急切地踅摸粮食,对粮食的渴求远远超过了狗皮帽子。“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狗皮帽子只能保住他的耳朵,况且耳朵已经冻掉了,就没那么重要,而粮食却能保全连的命,能保他这个班。只有有了粮食,全连一百多号人才能在这冰天雪地里继续活下去、走下去、打下去,他的炊事班才能重建,当然他这个班长也才能官复原职。运用指导员巴浦洛这几日传授给他的“思想理论武器”来揭示便是:粮食不仅意味着自然生命,还意味着政治生命。而空手而归,则意味着“两命呜呼”(指导员经常在批判会上说“一命呜呼”)。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脚下滚出一坨冰疙瘩。“土豆!”孙大脖子叫了一声,眼睛一下子就直了,像捧四代单传的男婴一样把冰疙瘩捧在手里。赵解放凑近一看,土豆有拳头大小,被一层厚厚的冰雪裹着。孙大脖子捧着那颗土豆突然就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路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赵解放,仿佛毕生的气力都已耗尽。

赵解放说:“吃独食要被枪毙!”孙大脖子说:“这不算吃独食,这是灵活处置。”赵解放问:“我问你这是不是筹来的粮食。”孙大脖子说:“是捡来的,捡来的就不用交公了吧?再说一颗土豆回去咋分?连长吃还是指导员吃?他俩当然不好意思吃,要给下面的人吃、给伤病员吃。他们好意思吃吗?让来让去,最后还得浪费。是两条人命重要还是一颗土豆重要?你不说话,不说话就是同意了。我数‘123’你再不表态就是同意。1——2——3。好就这么定了。”

赵解放一句话没接,孙大脖子已决定:先找个地方把土豆烤着吃了,补充点儿能量再往回走。于是就近找了个山洞开始烤土豆。土豆刚放上去烤,孙大脖子已按捺不住了,似乎肚子里冻死的馋虫都在土豆的诱惑下复活了。“焦了焦了。”拿树枝挑出来一看说,“黑了黑了。”拿起来张嘴就咬,随即“呸”的一口吐出,龇牙咧嘴地骂:“娘的驴屎蛋子!”孙大脖子刚骂了一句,眼睛便瞪着不动了。赵解放发现,洞口的光线忽明忽暗起来,两个人就势往地上一滚,贴着洞壁趴在地上。一个黑影由远而近走进洞来。逆着光看出是一个端着长枪穿着军装的黑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美军士兵。两个人屏住呼吸,那个士兵端着枪站在洞口往里看了看,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又往前走了几步。操着扁担的孙大脖子突然跃起,抡起扁担砍在了他的脖子上,士兵立即倒地。赵解放从另一面扑上去用麻绳把他捆了个结实。孙大脖子扔了扁担,一个饿虎扑食骑了上去,随即“啊”的一声跳了起来,仿佛踩着地雷了。“妈呀,有鬼!有鬼!!”赵解放也吓得往后一闪,以为真有鬼进来了。然而却没有动静,山洞里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喘息声。赵解放问:“哪儿来的鬼?”孙大脖子指指地上的美军士兵说:“你瞅不见?”赵解放问:“啥鬼?”孙大脖子说:“夜叉。”赵解放说:“你不是说没有鬼吗?”孙大脖子说:“真有真有。”

赵解放端起枪,拉开枪栓,推子弹上膛,蹑手蹑脚上前一看,地上仰面躺着的美军士兵除了脸比锅底还黑,并没有其他异样。这是个黑人。赵解放见过黑人,他在“那边”当侦察兵时,美军教官的司机就是黑人。但孙大脖子还是半信半疑地问:“世界上真有这种人,生下来脸就跟锅底那样黑?”赵解放没回答,上前伸手一摸美国黑人的鼻子,说:“死了,这下真成了鬼。”孙大脖子定睛一看,美国士兵的后脑勺被自己砸了个大洞,血流了一地。二人在他身上一顿翻找,只从后背解下来一块四四方方长着触角的铁疙瘩,赵解放说:“这是电台。”孙大脖子拿在手里捣弄了两下,竟从电台的下面翻出两个铁皮筒子来,上面写满洋字。颠来倒去没找到筒口,便操起刺刀捅了进去,刀口竟溢出乳白色的液体,明汪汪的有点儿像猪油。孙大脖子把沾满“猪油”的刺刀尖抽出,举到嘴边,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呸”的一声啐了出去,骂道:“娘的,比驴屎蛋还难吃。”赵解放这才看到他尝的是电台专用电池。

洞外又响起了脚步声和口哨声。两人又立即贴在了洞壁上。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白人士兵,老远就能看见他脸上有一团萤白色的光。他手里握着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英语,好像是在找人。

孙大脖子又抡起扁担。这次他没再打头,怕又打死,他把扁担砸向那把手枪。只听见一声响,那块乌黑锃亮的铁疙瘩就飞了出去。白人士兵“嗷”的一声,捂着受伤的手,掉头就往外跑。赵解放举起枪,他本来会两句简单的英语,但一紧张还是用汉语喊道:“站住,再跑就开枪了。”孙大脖子吼道:“不许开枪。”

对方一听,跑得更快了。孙大脖子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扛着扁担就冲了上去。三两步便追上,抡起扁担,依旧没往头上打,而是往脚下一扫,把白人士兵扫倒在地。但还没等孙大脖子扑上去,白人士兵便一个骨碌爬了起来,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继续往外跑。孙大脖子又一扁担扫过去。白人士兵躺在地上,干脆不起来了。“有没有吃的?快说!”孙大脖子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1950年11月28日16时20分

营教导员刘老瘸子来了一趟。他的胳肢窝下夹着一只棉鞋。以往夹着的都是红皮本。每次他一打开红皮本全营就知道他要传达上级会议精神了。今天红皮本换成棉鞋,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巴浦洛汇报的钢刀连伤亡情况,教导员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他始终耷拉着眼皮,像在听一段耳熟能详的戏文,听了没几句竟然睡着了。李四大打断巴浦洛的汇报,把教导员摇醒,请求补充兵力,哪怕一个班,以防美军从阵地下面的公路突围。教导员这才用衣袖擦了一把嘴角的哈喇子,抬起眼皮看着李四大说:“把我补充给你们吧,除了我和营长,你看看全营还有谁是机动兵员?你以为就你们钢刀连死的人多?你以为你们死了几个人就可以在老子头上拉屎了?你知道全师、全军死了多少人?一天一夜就搭进去三分之一!”教导员说着把胳膊下夹着的那只棉鞋放出来说,“老子之所以亲自来指导,是因为营部一个兵也没有了,通信员在给你们传令的路上被炸弹炸飞了,只剩下这只棉鞋。”说完教导员又列举了几个刚刚牺牲的战斗英雄的感人事迹。从一连串人名中,孙大脖子听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这些都是全师全军甚至全兵团有名的英雄人物,孙大脖子听过他们的事迹报告。听完报告他觉得他们天生就是打仗的料不怕死,也永远打不死。但现在他们中有人死了,一场战斗就死了好几个。教导员讲完先进事迹,捡起棉鞋,在膝盖上磕了磕土,往胳肢窝下一夹,一溜烟就不见了。

教导员一走,阵地里就安静了下来,像霜打过的茄子地。教导员似乎不是来鼓舞士气的,而是专门来泼冷水的。所有等待火力支援和给养补充的美好念想都被他一盆冷水浇灭了,各种各样的想法都成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全连唯一不感到失望的只有孙大脖子。他从来就不相信两片嘴皮子编出来的好光景,这于他而言跟在梦里吃肉包没有本质区别。他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有时甚至觉得连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也不靠谱儿,尤其是刚才打扫战场连块面包也没发现之后。看到教导员刘老瘸子讲完英雄故事夹着棉鞋站起来,他扭头就出了战壕。离夜间的发起进攻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他要抓紧时间找寻实实在在的好东西。三天前筹粮失败使他丧失了重建炊事班的最后一次机会。而从抓到的俘虏身上,他们既没有搜到一点儿能吃的干粮,也没审出一点儿有用的情报,反倒把他在山洞烤土豆的事给供了出来,这让他不仅没立功还差点儿挨个处分,又一次成了全连的笑话。

他沿着阵地往山崖边走,不时地耸动鼻子,一股股呛人的焦煳味和硝烟味直钻鼻孔。

1950年11月15日中午

“轰隆”一声响起来的时候,白花花的馒头正在笼屉里呼呼地冒着热气,整条的猪大腿正在大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油花,孙大脖子正带着全班精心烹制过江后的第一顿大餐。他掌勺,王老幺喂骡子,赵解放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用烧火棍拨弄着灶膛里的熊熊烈焰。

馒头是他们自己和面揉的,猪大腿是指导员巴浦洛亲自领着他从镇子里扛回来的。过了江他们就找到了肉,不仅找到了肉,还找到了酒。部队在江边一个镇上驻下。镇子比想象中的繁华,尽管来来往往的难民依旧不少,但一看便知是从外地来的。村子里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田野里还有人在劳作,街道上所有店铺都开着,人来人往。

巴浦洛上街不是为了找肉,更不是为了找酒,而是为了找“真相”,要亲眼看看这边的真实状况,以便将这一路上耳闻目睹的真相、假象进行一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形成正确的认识,打消心中的种种疑虑。巴浦洛带孙大脖子不带别人,也不是为了买肉买酒,而是要发展他。孙大脖子早就是党员发展对象,当初跟他一起的发展对象都已经成了预备党员,只有他还在“发展”之中,成了全连唯一不是党员的班长。对此孙大脖子意见很大,而巴浦洛的解释是他还不够成熟,看问题片面,要帮他提高,所以就把他带了出来,从宿营地转到村子里,又从村子里转到镇子里,教他透过现象看本质。

看到镇子里的情况,他似乎有所觉悟,竟不由自主地走在了前面,向导似的领着巴浦洛七拐八拐之后就拐进了肉铺。在肉铺里看到有人卖肉还有人买肉,他长松了一口气,说:“俺这下总算看清问题的本质了。”“说说。”巴浦洛又惊又喜地鼓励道。孙大脖子说:“这里的形势没有想象中的严峻,朝鲜人民还能吃上肉。”巴浦洛皱了一下眉头,说:“还是有些片面,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当前形势总体来说还是很严峻的,西线的美军先头部队已经到达鸭绿江边,大多数朝鲜人民不仅吃不上肉,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具体到咱们眼前的东线形势,又要好得多,这里的人民还能吃上肉,说明东线的美军远没有西线的美军动作快,至少还在几百里外。”孙大脖子说:“你这么说,俺懂了。敌人还在几百里外,俺们还要徒步行军几百里地才能到战场。俺觉得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改善一下伙食,补充补充体力。”巴浦洛说:“又片面!改善伙食既是为下一步即将开始的徒步行军储备体能,又是为机关的五位女同志送行。她们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啦!”孙大脖子说:“那就应该多买点儿。”

买完肉,孙大脖子又闻到了酒味。顺着酒味,他们找到了一家烧酒坊,于是又给李四大拎回来两坛子酒。孙大脖子拎回来的酒被李四大悉数补充到水壶里去了,自己的装不下,又借了赵解放的装。扛回腿子肉,全连都振奋,又听说这猪肉背后的当前形势,美国兵还远,机关的女兵们要走,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撒尿放屁说粗话了,当即争先恐后地站出十几个帮厨的,七手八脚地把一条腿子连骨头带肉劈成了一堆四方块,一股脑儿全扔进了大铁锅。架上柴,点上火,轰轰烈烈地炖着,仿佛整座山都在燃烧。

望着两堆熊熊燃烧的柴火,拿着烧火棍蹲在锅前的赵解放倒有些担心地说:“这么大的烟火,会不会招来空袭什么的?”孙大脖子说:“空袭个屁!你出去看看老百姓哪家不烧火做饭?美国兵还在几百里外,一烧火就空袭,他们炸得过来吗?”接着又说,“要不指导员怎么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上大街上走一圈,哪有美国兵的影?谁说美国兵到了鸭绿江边?那是片面的,只看到了西线,没看到东线。”赵解放说:“几百里对飞机来说不算个事儿,人家可有绝对制空权。”孙大脖子拿大勺敲着锅沿说:“你看看你,又公开议论美军强大。国民党也有绝对制空权,赢了吗?说了你也不信,三年前在青石关和水沟头,俺们就用机枪打下过他们的飞机。”这一说,赵解放就不再说话了,拿烧火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孙大脖子又说:“淮海战役,你又不是不知道,俺不仅在阵地上做饭,还把饭菜抬到前沿去喊话……”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滚雷一般由远而近。孙大脖子正讲得起劲,突然被打断,便本能地仰起头,抻长脖子四下张望了一圈,却什么也没看见,正纳闷,警报声响了起来。

全班扔了家伙什儿往树林里跑。孙大脖子没跑,灶火正旺着呢,一跑菜就煳了。他等着警报解除,却听见趴到小树林子的赵解放朝他喊:“班长,轰炸机!轰炸机!!轰炸机!!!”

他再次抬头,果然看见两架“油挑子”飞机马蜂似的“嗡”的一声就到了头顶。眼看着要飞远,却“嗡”的一声又折了回来,而且变成“绿头苍蝇”在头顶打着圈转悠。他扔下大勺,抱起笼屉就往小树林里扎。刚跑出去两步,就听见后面“轰”的一声巨响,接着屁股像被人猛推了一把,他和笼屉向前一个趔趄扑倒,半熟的馒头撒了一地,他啃了一嘴的泥。继而便是一声接一声的爆炸和一阵接一阵的地震。等警报解除,他从地上爬起来,眼前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四周都在冒烟冒火,身后的家当已经成了一堆废渣,两个大灶已经变成了两个深坑,两口“祖传”的大铁锅连块铁片都没剩下,满锅的猪腿肉连一滴肉汁都没留下。拴在树下的大骡子被炸断了一条腿,正在泥地里打滚,骡血溅得四周一片鲜红。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孙大脖子哀号着冲进废墟,挖矿似的在烧焦的瓦砾堆里一阵扒拉,最后只翻出来一只盆沿上还冒着黑烟、浑身滚烫的木盆。他急忙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把烟灭了。

“扔了吧,班长。”赵解放望着从盆底窟窿里照射过来的光线说。“太可惜了,这怎么对得起俺牺牲的班长!”孙大脖子伸出手指刮了刮焦黑的地方,刮出满指甲缝的炭粉,又把沾满炭粉的指头伸嘴里吮了吮说,“可惜了,刚装过肉的,原来都是油啊!”

孙大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1950年11月28日16时30分

孙大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坑洼洼的悬崖边,眼前的世界也跟着身体的摇晃黑白交替着。美军轰炸过后的大小山头,都被焦黑的弹坑和翻出的土层覆盖了,原本丰满雪白的群山变黑变瘦,露出狰狞崚嶒的本色,像大地的冰肌玉体上一块块难以愈合的黑色疤瘌,刺目地隆起在银装素裹的广袤雪野上。黑白之间,他只看到一棵孤零零的松树,那是方圆百里内除他之外唯一的活物。他走过去,树下是一小块洼地,地上积雪平滑光洁,估计是整个山头唯一未被炮火炸到的地方。他喘着粗气依着树干一屁股砸在了雪地上。树上的积雪被震落下来,齑粉似的撒了他一身。他仰起脸,看着头顶茂密的松枝,一层一层地遮挡着他的视线,像一片密不透风的小树林,你永远不知道它里面会隐藏什么样的意外和转机。

1950年11月6日

压缩饼干像小山一样耸立在眼前。孙大脖子只望了一眼,两只脚便再也迈不动了。

他本来是来找皮帽的。

自月初从山东泰安匆忙坐上火车,昼夜不停地绝密机动四天,从安东(今丹东)入朝鲜之后,他们很快便接到了返回安东重回东线作战的命令。回到安东后,他们是最先抵达的梯队,需要等待后续部队集结,便赢得了相对宽裕的停留时间。所以他们被带到兵站,先敞开肚皮吃了一顿热饭,然后去仓库领取被装和干粮。

这是他们从泰安上车以来吃得最好最饱的一顿,白米、馒头、猪肉炖粉条,热饭、热菜、热汤,放开了造。仓库则是他们这辈子见过的最高最大最阔气的:一垛一垛碉堡一样高的物资把仓库隔成了迷宫似的无数个格子,站在格子中间仰头看着那些“碉堡”,他和所有人一样,先是目瞪口呆,接着便晕头转向,最后幸福得差点儿哭了。

“俺的个妈呀,别说地主老财,就是美国兵也没这么阔气吧!”孙大脖子幸福地哭出了声。一班长老杜倒显得平静,见多识广地说:“行啦,以后别再叽叽歪歪说咱条件有多差了,俺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巴浦洛及时鼓舞士气:“大家都看到了,咱们国家也不是那么贫穷落后。为打败美帝国主义,从上到下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由衣服说到天气,“大家也都亲身体验了,朝鲜的天气也不是那么冷嘛!”又由天气说到敌人,“敌人也没有那么强大,听说我们来了,撒腿就跑了。”越说大家越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加上刚吃了顿饱饭,浑身有劲,底气又足,有人竟带着全连喊起口号来,声音震得仓库的顶棚啪啪作响,吓得仓库负责人跑过来制止:“不就发个衣服嘛,高兴成这样!”

李四大默不作声,他在研究路线。格子间的木头箱子上都画着指路的箭头,有的指向棉衣,有的指向棉帽,还有的指向压缩饼干和干粮。他没有看到指向棉鞋的箭头,于是命令大家顺着箭头往里走,先领棉衣,再领棉裤,然后领棉帽,领一件,换一件,以节省时间。一路领过去,到处都是当兵的在脱衣穿衣,仓库一时好像变成了澡堂子。领完棉帽,队伍就正好到了后门出口。大家焕然一新地从仓库里走出来,个个喜气洋洋,仿佛不是去上战场,而是去串亲戚,去娶媳妇,去参加典礼。

孙大脖子迟迟没有出来。跟着长蛇一样的队伍,领完棉衣、棉裤正准备去领皮帽的时候,他突然就不会走路了。他看到了另一边的格子里堆着的干粮袋和压缩饼干,像小山一样堆在那里。那边正在发放干粮。他像遇到巨型磁铁的绣花针一样被吸了过去。领完每人七斤的干粮袋后他站着不走,问发干粮的胖子:“每人能领多少压缩饼干?”胖子披着大衣头也不抬地答:“能拿多少算多少。”“啥?”孙大脖子惊得牙差点儿从嘴里掉下来几颗,“您这不是开玩笑吧?”胖子抬起头上下打量他,确认他两手空空,连一只布袋都没有后,歪着脑袋问:“你……能拿多少?” 孙大脖子问:“你让拿多少?”胖子说:“你能拿多少就让拿多少。”孙大脖子紧急地扫了一眼周围,见来领干粮的除了军人,没别人,便低了声问:“这地方……是您说了算吗?”胖子一拍桌子站起来,抖落了身上的大衣说:“你要是不领,赶紧走人!再捣乱,让警备司令部把你抓起来!!” 孙大脖子也火了,梗着细长的脖子说:“抓俺试试!抓俺试试!!老子是志愿军,耽误了打美国兵,你担待得起吗?”“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胖子把腰身一挺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无上荣光,东北人民欢迎志愿军战士!实话告诉你吧,上头没说压缩饼干有限制,随便拿,能拿多少拿多少。再说了,你们为新中国打仗,多吃几包饼干算个屁!”

孙大脖子来不及千恩万谢,他把对胖子的感激之情全化作装饼干的动力了,抓了饼干先往衣兜里装,没几把就把上上下下几个衣兜装满了。平时嫌军装口袋太多太大没东西可揣,这回他第一次觉得口袋不够用,只好又把挎包里装着的东西全部倒掉,然后迅速装满饼干。他还觉得不够,却再也找不着能装的地方了。

突然传来急促的哨音,周围的脚步声立即急促起来,伴随着脚步声,有人喊:“快点儿!快点儿!!”也有人喊:“集合了!集合了!!”胖子半躺在靠背椅上,眯缝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看着孙大脖子笑。孙大脖子突然解开腰带,胖子的眼睛立即瞪成了铜铃。孙大脖子抓着裤腰往下脱罩裤。胖子“噌”地站起来,敲着桌子:“干哈?干哈?仓库重地,敢往地上尿,你疯了!”孙大脖子的罩裤拐过了腿弯子到脚脖子,已经彻底脱了下来,并被他迅速扎上裤腿,像提一个布袋在手上。下半身只穿着棉裤的他,提着“布袋”朝胖子抖了抖,继续抓饼干往里装,把裤管裤裆都塞满,鼓鼓地搁在地上,像一个胖子的下半身,这才用腰带勒上裤腰,然后低头往罩裤的裆下钻过去,再起身时,塞满饼干的罩裤跟小马驾辕似的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发干粮的胖子看得眼睛鼓着,张了几次嘴才说出一句话:“不够,再回来取(qiǔ)。”孙大脖子听出胖子说的“再回来取(qiǔ)”就是“再回来取”的意思,想说打完仗指定还要来取(qiǔ),但嘴上不争气,“呜呜噜噜”地什么也没说出来。胖子见他腮帮子鼓胀,才觉察出他嘴里还含着几块饼干。

又有人在催促集合。孙大脖子一跑才发现头上凉飕飕的,他摸了一下脑袋,迅速把嘴里的饼干掏出来,问:“帽子在哪儿领?”胖子连比画带说:“从这儿拐过去,到那儿再拐一下,然后再拐……”“去他娘的,这么麻烦!”孙大脖子又把饼干塞到了嘴里。

那块压缩饼干直到上了火车,开出去老远,他才彻底解决干净。吃完之后,他才知道,这玩意儿干巴得要命,海绵似的把嘴里、喉咙里、肚子里的水分都吸没了,于是他又才“咕咚咕咚”灌下去小半壶凉水。喝完水,他知道,这东西不仅让人渴,还胀肚子,而他在兵站的那一顿饭——白米、馒头、猪肉炖粉条……在他吃压缩饼干前就填到了齐喉咙的地方。所以喝水之后,随着压缩饼干在肚子里像开花一样一点点撑开,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只好松了裤腰带,抱着肚子平躺在草席上换气。火车每颠簸一下,他就感觉有饼干末子从嘴里溢出来……那天最后没撑出大事,是因为指导员巴浦洛发现情况得比较及时,更因为车厢里有师医院的军医。军医解开他的上衣,敲着他那像熟透的西瓜一样的肚皮说:“坏了,喝水了!”让赵解放和老杜把他架起来,扶着站直溜,先揉肚子,等喘气均匀了再原地踏步,一直踏到冒了汗、打了嗝、放了屁、撒了尿。尽管他没有戴上狗皮帽子,还差点儿被撑死,但毕竟是第一次尝到“撑死”的滋味,所以每每想到还有一裤子能把人撑死的东西驮在身上,他便觉得戴两顶帽子也没有这么暖和。

1950年11月28日16时35分

那些堆积成山的压缩饼干,又一次穿过茂密的松枝从四面八方潜伏上来,一起潜伏上来的还有码成长龙的白面馒头、满锅满桶的猪肉炖粉条,以及冒着油花的整条猪大腿。它们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朝他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做着各种挑衅动作。他抬起胳膊,张开铁爪般的大手奋力向它们抓去,一把捉住了一个,用力一扯,搂回跟前。他慢慢地伸展手指,摊开巴掌,像打开一个价值连城的宝盒。手心里是一把刚捋下的松针。他把手里的松针端到鼻孔前,耸动冻得像胡萝卜一样通红的鼻头闻了闻,那张皱巴巴的脸不由自主地向一边扭去。他早就喝松针汤喝到喝伤了胃,一闻到松针的气味就作呕。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雪层。他早就刨过雪地了,凭以往经验,雪层下面有草根。尽管冬天的草根没有夏天的嫩,嚼在嘴里一团乱麻,但比起松针,简直就是美味佳肴。可这里的草根不如国内的草根,因为这里的夏季时间特别短,就那么几天,青草刚萌芽,来不及长满根须、抽出新叶就枯黄了。被冬天的雪层冻了后,龟缩成了毛茸茸的一团,地衣一般稀薄地附在地面上。他想这大概是全世界唯一连草根都刨不出来的雪地吧。

想到草根,他突然想起那年吃草根时爷爷传授的秘方。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他像诵经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这些菜名,绞尽脑汁去想象它们鲜亮的色泽、浓郁扑鼻的香气以及鲜美爽口的滋味,一直想到唾液在口腔里汹涌澎湃,才突然张开大嘴,猛然将手里的松针全扣进去,并及时用手掌关门似的捂住嘴巴以防呕吐,然后全力甩动腮帮子大嚼……

孙大脖子的嘴角流出了碧绿的汁液。

1948年12月下旬

一揭开锅盖,香气就像被引爆的炸弹,热气瞬时便湮没了整个柴棚。硕大的行军锅里,满满当当的猪肉炖粉条热烈地跳跃着。

“不给人,就别想从这儿出去。”孙大脖子无比沮丧地一把抓下头上那顶油渍麻花般的军帽,一屁股坐在笼屉旁的门槛上,严严实实地堵住伙房的门。灶膛里的柴火把他的脸照得通红,使得干巴瘦小的他也有了些许关公似的威严。要人?李四大着实被他吓了一跳,他第一次见新兵蛋子这样跟自己说话,要换以前或者换了旁人,早一巴掌扇过去了。但现在不是以前,孙大脖子也不是旁人,他那细长的脖子经不住李四大那铁锨般的大巴掌。他像看陌生人似的打量着挡在门口的孙大脖子,说:“要人你找连长、指导员去啊。俺虽然还是副连长,但俺现在不管后勤了,全力负责尖刀排,每次战斗数我们伤亡最多,俺现在还想把你也带走呢!”

孙大脖子愣了一下。淮海战役已经打了一个多月,眼下是战事最吃紧的时候,敌方的三个兵团三十万人马被他们包围在巴掌大的几个村子里。最后的决战一触即发,能用的人都投进去了,连里的通信员、文书等非一线人员早就充实到了一线。炊事班稍好一点儿,毕竟人还得吃饭,每个连就留了一个在后方做饭的,但钢刀连说得比较委婉——新上任的指导员巴浦洛称之为“全面主持炊事工作”。孙大脖子主动留下了,但很快就知道了,所谓的“全面主持炊事工作”,他一个人既不是班长也不是副班长,是“光杆儿司令”,还是临时的。他急得团团转,急的不是无米下锅,而是无人可用。自打他跟了李四大,这两年仗越打越大,日子却越过越好。这个“好”于他孙大脖子而言主要体现在伙食上,打一次大仗就解放一大片地方,解放一大片地方就缴获一大批物资,缴获一大批物资伙食就提高一个档次。到了这次就更不得了了,六十万大军铆在阵地上连续打了四十多天,临近元旦,各级都很关心,特别批准,凡华东、中原参战部队前线人员,一律慰劳每人猪肉一斤、香烟五包。而且猪肉说到就到,很快就分发到了各炊事班,孙大脖子已经连续孤军奋战包了好几天肉包aLa1FoPMywkRfavddW0j0oH8anwB06AZBNQ5WpPF+YU=子,炖了好几天猪肉炖粉条。以前炊事员们发愁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他愁的是“光杆儿司令”难为有米之炊,但他不敢去找连长、指导员要人,只好把副连长李四大骗到临时搭建的伙房里来。

“俺不管,俺就找你。俺爷爷说俺命中有贵人相救,你就是俺命中的贵人。”孙大脖子梗着细长的脖子,眼睛看着漏光的棚顶。“啥贵人?我怎么就成了你的贵人了?”“你救过俺的命,你自然就是俺的贵人,要不是小树林里那顿馒头俺早就饿死了。”“就因为这个,你一直跟着我?”李四大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焦黄的大牙。“当然。你既然是俺的贵人,不跟着你跟谁?只要跟着你就不会再饿死了。”李四大说:“贵人不是我,是共产党,是解放军。” 孙大脖子问:“共产党、解放军那么多人,都是我的贵人?”李四大说:“是。”孙大脖子说:“不可能,爷爷说贵人就一个,没有那么多人。”李四大说:“你他妈的,瞧你那点儿觉悟。”孙大脖子说:“觉悟,觉悟能当人用吗?能帮我炒菜、煮饭还是能帮我把这些饭菜送到战壕里?”李四大说:“你自己不能送?”“我一个人往阵地上送,一趟只能挑两桶,一顿饭我得挑三趟才够全连吃。后面的还没吃呢,第一拨吃完的又都饿了。你总不能眼看着肉都烂在锅里吧?”“你这不是捧个金饭碗要饭吗?”李四大瞟了一眼满锅的肉,突然一拍大腿,伸出食指,指指前面说,“我告诉你现在谁能帮你。”孙大脖子站起来,抻长脖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问:“你是说国民党的士兵?”“嗯。”“瓦解敌军?”“是。”

孙大脖子的眼睛就像灶火一样亮了起来。瓦解敌军是部队眼下的大事。虽然不是成天蹲在战壕里,但他也早就听说了,对面的三十万人马被围困以来,瓦解敌军就成了己方指战员重要的作战手段。几十万人没吃的没喝的,稍稍喊话就有人往这边跑。上面有政策,谁喊来的人就归谁。大家便都纷纷卷了铁皮喇叭在阵地前沿喊“优待俘虏”。

他觉得自己连铁皮喇叭都不用,更不用喊,因为有风,而且是顺风。他把刚蒸熟的馒头、炖好的猪肉炖粉条盛了两大桶,挑到战壕前沿,揭开桶盖。一阵风吹过,对面死寂的战壕里很快就有戴着钢盔的脑袋冒出来,然后是举着用床单撕成的白旗。他及时地拿起勺子敲了敲木桶。这仿佛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暗号,一小串“钢盔”立即耗子咬尾巴似的钻了过来。

一、二、三、四、五……十,十个,一个班正好齐了。孙大脖子一边得意地看着他们狼吞虎咽,一边开始审讯。“为什么要当国民党?”“为了吃饱饭。”“那为什么又加入解放军?”“为了吃饱饭。”这都什么觉悟?审讯完他挨个儿扒拉着他们饿得发飘的身体。“你姓啥?”“我姓刘。”“那就叫刘解放。你呢?”“姓王。”“那就叫王解放。还有你。”“姓张。”“那就叫张解放……”他给他们一一起名。他们一边吃着猪肉炖粉条,一边“嗯嗯啊啊”地应着,表示同意或者基本同意或者无所谓。扒拉到最后一个他没扒拉动,那是一副像石头墩子一样厚实的身板。

孙大脖子问:“你?”“操。”那人连头都没抬。“你操什么操!”“我说我姓操。”“是哪个操?”“操公明的操。”“是……赵吧,南方人?”“嗯。”“今天起,那你就叫赵解放。”“我有名字。”“你说,谁还没有个名字呀?你现在获得新生了,一切重新开始。”“我当五年兵了,打过日本人。”“在俺们解放军的队伍里,你的入伍日期只能从今天算起,所以你还是新兵。”孙大脖子说着,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1950年11月28日16时40分

沉寂的阵地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孙大脖子条件反射般转过去,只见战壕里那些呆愣的脑袋瓜子都像刚出壳的鸡崽一样晃动了起来,黑压压地围拢在连长、指导员周围,赵解放和几个老兵还在大声嚷嚷着什么,好像出了天大的事。从昨天下午部队跨过战斗出发线到现在,他们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合眼了,每有间隙性的小休整,大家都一动不动地趴在战壕里喘气,除了有敌情和新的战斗命令,连屁都懒得放一个。可眼下这阵势既不像是有敌情,也不像是有了新的战斗命令,因为孙大脖子从喧哗声中隐约地分辨出两个与敌情和战斗都毫无关系的字眼:马肉!

的确是马肉。赵解放发现马肉就是在教导员给全连泼冷水的空当。他向连长李四大请示去弄马肉时,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他就拿下巴指指阵地一侧的山崖。一大堆脑袋纷纷凑过去,向下望,果然悬崖峭壁下躺着一匹大白马,不知什么时候掉下去摔死的,因是躺在雪地里,极难辨别,这也可能是它在全连眼皮子底下躺了一天一宿却没被发现的原因。赵解放耸着鼻子骄傲地说,他是用炊事员的鼻子闻出来的。

孙大脖子尴尬了。他专门去找吃的却什么都没找到,赵解放一个新兵蛋子坐在原地一耸鼻子就找到了。这比上次筹粮只抓回一个俘虏还丢人。赵解放才干了几天炊事员?要闻也应该是他孙大脖子先闻到才对!“让俺去弄。”孙大脖子上前一步把赵解放挡到身后。“为啥?”连长李四大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孙大脖子。“俺是班长,炊事班班长,负责全连伙食的炊事班班长。”孙大脖子理直气壮地答道。“哼。”李四大冷笑了一声,心想:“这时候你责任心倒挺强的。”“俺一直都在找……”孙大脖子着急了。

“你那炊事班早就解散了。”指导员巴浦洛打断他的话,“你已经不是班长了。”“你的意思是俺不是班长了就不能去?”“是班长也不能去,谁也不能去。”李四大指指悬崖说,“看着不高,但以你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目前的体力,只会有去无回。”“那……俺请求组织上枪毙俺。”孙大脖子绝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把头仰向了一边,细长的脖子像一截遒劲的树枝。“扯淡,你个孬种。”李四大边骂边抬脚往孙大脖子身上踢,但没踢实,脚尖只踢了一把空气就收回来了。“孬种也比饿死强。现在俺才知道,战场上那些死都不算死,至少都是饱着肚子上的战场。”“嗯哼——”指导员巴浦洛猛烈地干咳了一声说,“孙不饿同志,你胡说什么?还有没有党性?!”孙大脖子说:“俺没有党性,因为你没给俺入党。”指导员巴浦洛气得脸又挤在了一起,骂道:“妈了个巴子的孙大脖子,老子果然没看走眼。当初没批准你入党就是对的,关键时刻你就经受不住考验。”“俺就是做梦也没想到还要当饿死鬼。娘哟——”孙大脖子突然叫起了娘,叫得大家头皮发麻。

孙大脖子的哭娘果然立竿见影,一句未哭完李四大就恼了,说:“奶奶个熊,比‘吊孝机’还难听,想去就滚去吧,别在这儿叽叽歪歪。”巴浦洛拦住说:“让他去送死?”李四大说:“那也比在这里哭丧好。他这一哭爹喊娘,大家都想爹想娘,比敌军的‘吊孝机’还伤士气。”巴浦洛沉稳地点头说:“也是,列宁同志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孙大脖子的哭声立即止住了,他一只手擦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一只手撑着站起身。赵解放挤上前说:“班长,还是我下去吧。”“你他妈的算老几?”孙大脖子扭头骂完,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说,“老子是班长!”

1947年1月某日

装满白面馒头的柳条筐子,长龙般码在小树林里。孙大脖子趴在地上使劲地仰起脖子,极力望向远处,试图看到“长龙”的尽头。他以为是在做梦,或中了枪子到了阴曹地府。

火车什么时候停下的他不知道,这一路拢共咽下过多少种“食材”他也没记住。反正那些特别难吃的他忘了,强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只记住了比较美味的几样,有蚱蜢,有蝗虫,还有老鼠。爷爷最后时刻给他的粮袋子,他当命根子一样挂在自己细长的脖子上。找到铁路的时候,袋子已经瘪下去三成。找到火车站扒上火车时,袋子已经瘪下去七成。在火车上他死死地抓着袋口,像守着祖坟一样守卫着身上最后一捧粮食。因为他不知道火车还要走多久才停下来。火车走走停停,不断地有人下去,又不断地有人上来,始终没停稳当过,他也始终不敢下车。不知走了多久,火车在一个深夜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四周响起炮仗声,由疏而密,然后是人声鼎沸,从嘈杂的声音中他分辨出有人在喊:“打仗了,打仗了!”他才知道方才响起的不是炮仗,而是枪声。

车上的人都在猫腰找车门下车。他等着火车再开,拉住一个从身边爬过的人问:“车什么时候再开?”那人说:“赶紧逃命吧,不会再开了。”他问:“为啥?”那人说:“不为啥,开火车的师傅中了枪子,死了。”于是他跟着下车。

外面果然在打仗,远处大炮轰隆隆直响,近处子弹乒乓乱飞。他东躲西藏,拖着纤瘦得已经变形的身体往枪声稀疏的地方钻,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蛇。最后晕头转向地钻进一片林地。地上停着几辆汽车,旁边架着一口大锅,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白烟,像是在熬白米粥。树下码放的一长溜白色东西,是十几筐白面馒头。无论是做梦还是中了枪子到了阴曹地府,他都觉得不重要了,死也应该做个撑死鬼,否则没脸去见爷爷。所以还没来得及摸鼻息掐大腿照水缸,他那两只鸡爪般的手IXn2aqH8PKWWLlLfMGQ67w==已经鬼使神差地伸向了柳条筐子。

他的嘴里早已经没有了味觉,他像一台机器,在饥饿的驱使下,疯狂而机械地重复着分解原材料的动作,像拆卸老棉袄一样撕扯暄腾腾、软乎乎的发面馒头,雪白的碎屑像棉絮般从他的手里、嘴里溅射出来,飞扬撒落。直到被一群穿着灰布军装的人团团围住,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在阴曹地府,但即将被送到阴曹地府。

“就是他,偷咱们的馒头吃。”一个腰上系着白色围裙的穿灰军装的人指着他向一个当官模样的人说。他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埋头继续撕扯手里的半个馒头。“我的乖乖!”当官的扫了一眼满地的馒头渣子问,“吃多少了?”“不知道,反正一直没停。”“那还不赶紧让他停!”当官的着急了,“再吃就撑死了。”

三四个人立即来摁住他,夺了他手里的馒头。“你……你……”他“你”了两声才发现,馒头堵住了嗓门儿,已经说不出话来。

“给他喝口汤。”当官的吩咐。立即有一只飘着白烟的大碗递到面前。他接过碗,朝里面吹了吹气,感觉不是太热,又连续啜了几口,开始小口,后来大口,最后深深地一大口。那一大口下咽之前,他鼓动腮帮子,使汤水在嘴里惊涛拍岸,然后咕咚一口猛地把滞留在嘴里、嗓门儿里、喉咙里的馒头渣子一股脑儿冲刷下去。

“就不怕撑死?!”系围裙的士兵拿眼直瞪他。“做梦都……想撑死,宁当……撑死鬼,也不当……饿死神。”他打着饱嗝,每个字都像是从肚子里冲出来的,饱含着馒头的气味。

“吃了我们的喝了我们的,还理直气壮了?”当官的走近他,重新打量着他说,“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吧?”“知道,馒头是我吃的,命归你们了。”系围裙的兵上下翻了一下白眼说:“就你这熊样还想当兵?”当官的白了系围裙的一眼说:“你那会儿不比他强多少。”“那就在我们炊事班当个挑夫吧,正好缺个往前线送饭的。”系围裙的说着扔过来一根扁担。

他拄着扁担站起来,眼前盛满馒头的筐子已经长龙般延伸到了小树林的尽头,像河滩上一望无际的鹅卵石。望着那些鹅卵石,他的眼泪像潮水似的涨上来溢出,随之身体开始发颤,像在风中战栗的树叶,抖着,两条腿突然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爷爷——”喉咙里咕噜着,牛哞般的哭声再次响起。大家都慌了,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要搀他起来:“可别可别,不愿干我们不强迫,你走就是了。”“打死俺也不走!”他死死地搂着扁担,像搂住自己的另一条命根子。他坚信,有了它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当饿死鬼了。

1950年11月28日16时45分

在全连三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枪管粗的麻绳一截一截往山崖下出溜。

孙大脖子在李四大的特批下,吃了全连仅剩的两颗土豆,揣上从卫生员那里借来的剪刀,把上次捆俘虏的那条麻绳系在身上,让赵解放他们几个体力稍好的战士在上面拽着,一步一步往山崖下放。

两颗土豆的能量很快显现出来。孙大脖子踩着崖壁下了崖,剪了马肉,塞满了一个挎包,又塞满了另一个挎包,才依依不舍地放过那匹死马。两大包马肉挎在身上,孙大脖子的攀登明显力不从心,爬了两步,他挥手示意将自己放下。落地之后把绳子解下,拴在了两个挎包上。他的意思很明确,先把马肉吊上去。再一次把绳子放下来,重新系着孙大脖子的腰往上时,孙大脖子已经没有多少体力了,每往上一步都要喘半天。眼看着快要到半山腰时,崖壁对面突然嗖的一声射出来一颗子弹。赵解放感到手里的绳子突然往下一坠,便看见孙大脖子的身体微微一颤,手脚就离开了崖壁,竖着的身体立即横了过来,像一条虫子被吊在了半空中。

“快往上拽!”李四大疯了,端起捷克轻机枪对着子弹射出的地方猛烈扫射。孙大脖子被拖拽上来时,全身被石壁刮得血肉模糊,早没了人样,破烂不堪的棉衣松松散散地挂在身上,像一棵开满梨花的老树。他的后背中了一枪,子弹一直钻到胸口,血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流到棉衣下摆冻住。赵解放把他平放在地上,从罩衣上撕了块布擦他脸上像铁丝网一样绵密的血迹。

“福生,”孙大脖子奄奄一息地看着赵解放说,“别擦了,越擦越他娘的疼!” 赵解放停止擦拭,说:“还是叫我赵解放吧。早他娘的听习惯了。”“不饿同志,挺一挺,打完这一仗就批准你入党。”指导员巴浦洛站起来,扫视着剩下的三十来个人说,“打完这一仗,没牺牲的都有资格入党,只要申请老子就批。”

下面的反响并不热烈,大家都拿眼干望着巴浦洛,没人舍得开口,更没人鼓掌。只有奄奄一息的孙大脖子嘴角上翘笑了一下,说:“你是想让俺走得安心嘞。”巴浦洛说:“君无戏言,不不不,请大家相信组织。”“空口无凭,这么多人你怎么记?”

巴浦洛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两只手又在身上摸了一阵,却连根毫毛也没摸出。他把笔一扔,抓着两手的空气说:“我……能记得住。”“你要是也……”“就算我牺牲了,你们可以做证。” 巴浦洛说,“全连只要有一个活着的就是证人。”孙大脖子闭了眼说:“还是给俺一颗土豆吧。”赵解放说:“连土豆皮都没了。”“给本班长拔几棵草。”赵解放说:“早烧光了。”“那就……就给本班长捋把松针。”

跟前的松树基本烧光了,只剩下一棵半人高的树苗孤零零地斜插在阵地的石头缝里。赵解放捋了一把松针,塞进孙大脖子的嘴里。孙大脖子嚼了几下,打了个嗝,嘴角流出嫩绿的汁液。他又嚼了几下,眼里渗出两行清澈的泪。

“比屎还难吃。”孙大脖子挤出这几个字。赵解放说:“你再等等,马肉就快熟了。”

孙大脖子下去之前无烟灶就挖好了,马肉一到,巴浦洛就指挥两个战士用刺刀把马肉劈成块,拿工兵锹端着,放在灶上烤。第一锹已经半熟了。

马肉对孙大脖子已经丧失了吸引力,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这东西正从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变成幻想,就像那些堆积成山的压缩饼干,那些码到小树林尽头的白面馒头,那些满桶满锅的猪肉炖粉条……它们曾经是那么真实,真实地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真实地帮自己抵抗饥饿、滋养躯体、建功立业,但在短短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光里,就迅速变得抽象、虚妄,不再有任何吸引力。

“饱了。爷爷,俺来了,俺没当饿死鬼……”孙大脖子的声音和气息都微弱下去。

1946年底

满满一袋子黄灿灿亮晶晶的玉米粒,像夜空中的星火一般在眼前闪烁着。孙大脖子抬起手背使劲搓了搓已经饿得昏花的双眼,又伸手往袋子里抓了一把,攥到眼前松开,把其中两粒塞进嘴里,嘎嘣一声咬碎。“这救命粮咋不早拿出来,非得等全家都死了?”他猛一把提起袋子,扑到棺材前问。棺材里的爷爷气若游丝地说:“早拿出来谁吃?全家吃全家都得死。”孙大脖子哽咽了一下,竟没哭出声。

这场旷日持久的饥荒是青黄不接时,从他们这个十年九旱的山旮旯里开始的,很快便席卷了方圆百里。半个月时间不到,粮食种子就吃完了,树皮草根成了好东西。好东西哪能留得住?又半个月工夫也被吃了个精光。皮光了,树死了,草光了,地秃了,世界像炒花生、瓜子时炒熟了的沙子,一片暗红色。男女老少人人饿得肚皮透亮,像绷成个人皮灯笼,肚里五脏六腑的形状在解除衣物后清晰可辨。这种境况让孙大脖子想到了村东头王先生说的“赤地千里”。王先生是这个偏僻山村里唯一的文化人,全村识字的不识字的都敬他为“先生”,拥他为“文曲星”。他是村里的神,但神也没能熬过这场饥荒,反倒比旁人死得更早。神死了大家就再也没了指望,葬了王先生便约好回去躺在炕上等死。也有外出逃荒的,但大多数人不愿意逃荒,外面在打仗,兵荒马乱的,到处都在抓壮丁,即使抓不住,逃过了枪子,饿着肚子也逃不出这百里饥荒地。死在路上不如死在家里,省得死了还成孤魂野鬼,更省得死了还遭野狗撕咬,躺在家里等死还能保留一份白日做梦似的幻想:万一哪天上头派来个赈灾的青天大老爷,呼啦啦赈灾粮一发,说不定就活过来了。于是村里人像旱天的庄稼一样,一棵棵一片片地死去。

等死也论资排辈,已经备了寿衣、寿材的老人先穿好寿衣躺在棺材里等,无寿衣、寿材的人躺在炕上等。能否享受到一张勉强裹住身体的草席或者草垫子,要看家境贫富、辈分、年龄等而定。连草垫子也享受不到的只能往地上铺一层干草。活着的人每天醒来,先摸摸自个儿鼻孔还有气没气,再掐一把大腿,看是睡着还是醒着,最后对着水缸照身影,看自个儿是人还是鬼。认准了还在阳间还活着还是人,再伸手往其他人鼻孔前试,发现有新断气的,再招呼左邻右舍的活人过来,殓了葬了。依次下去,最后死的几乎都是家里最年轻力壮的。而孙大脖子家正好相反,最后死的偏偏是年纪最大的爷爷。家里只有爷爷有口棺材,连奶奶都没来得及备,可睡在棺材里的爷爷一直死不了。等奶奶、父亲、母亲、姐姐、哥哥挨个儿全死了,裹草席、草垫子都埋了,睡在棺材里等死的爷爷还活着,陪爷爷一起活的当然还有家里最能吃的辈分最小的年龄最小的孙大脖子。

孙大脖子刚十六岁,正是能吃饭的年纪。他那“大脖子”的美名正是源自他惊人的饭量,他永不知足的进食状态让全家老小认定他有“大脖子病”,但他从不觉得自己的饭量有过人之处。他坚信把他锤炼打造并保持饿死鬼“美名”的罪魁祸首是打小食不果腹的生活。他的脖子不仅不粗大,反而比一般人的细长,加上天生的大嘴和大脑壳子,酷似一只把子瘦长、主体丰满的水瓢,如果算上那一对招风耳,则更像一个拨浪鼓。十六岁的孙大脖子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往棺材里试,而每次他能感受到一股拂动毫毛的微风。

哥哥死后第三日,孙大脖子醒来,照水缸掐大腿确认自个儿还活着,往棺材里伸手,还没试着鼻息,手被一把抓住,他三魂七魄吓丢了一半。等他缓过神,探头往棺材里看,见爷爷用树丫子一样的手指比画,方向是墙上某处。孙大脖子把爷爷扶坐起来,照着他的手指的方向在墙上找准一处,拿瓦片往下刨,刨下一层墙泥,露出一片砖墙,砖墙以青砖砌成,石灰砂浆粉刷勾缝。拿瓦片刮净石灰砂浆,取出砖头,里面有一个砖砌的壁室,斗大,底下铺了三寸厚干砂,壁上粘着沥青油毡,中间放着一个瓦罐,罐口压着两层砖头,周围趴满了千姿百态的老鼠骨架,那些以各种姿态死去、腐烂的老鼠,头都冲着罐口方向。

“爷爷,这是啥?”孙大脖子两手发抖。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见过了各种各样的死人和各种各样的人死去,但他没见过这么多的死老鼠。“命!咱家的命!”爷爷终于从嘴里冒出几个字,微弱的气息支撑着铿锵的语调。

孙大脖子将瓦罐从死老鼠骨架中抱出,打开,一阵浓烈的花椒味像炮仗一样冲天而起,呛得他连打了七八个惊雷般的喷嚏。烟消云散后,他提溜出一条裤管扎成的用花椒水煮过的布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扯开袋口,里面是金珠宝玉般的能亮瞎眼的一袋玉米粒!

“拿上它,走吧。”爷爷说着,眼角竟渗出泪花子。

他第一次见爷爷流泪。爷爷那双眼就像两口干涸了百年的老井,枯燥、坚硬,永远都蒙着一层灰,现在却重新渗出水珠。水珠淌进眼角那核桃皮般皴裂的皱褶里,凝住,就像一粒粒新碾出的大米,坚挺饱满。他觉得蹊跷。奶奶死爷爷没流泪,爹死娘死爷爷也没流泪,等到姐死,还没流泪,最后哥死时他觉着该流泪了吧,却依旧没流泪。哥是爷爷的长孙,家里的顶梁柱,身强体壮,饥荒前胳膊有孙大脖子的两倍粗,全家都以为他是家里最有希望逃过这一劫的,可他还是没能挺过去,在姐姐死后第二天他身子就硬了,直挺挺的,像块门板。爷爷霎时疯了,手忙脚乱地在他僵硬的身体上掐来掐去,直到把自己累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开始哭。爷爷脸上的痛楚和喉咙里的低泣已经越过了撕心裂肺的界限,可眼眶子里就是没有水珠。爷爷挤不出水珠,转身继续监督还有生存希望的孙大脖子吃草根。

爷爷积攒了充足的草根,都是饥荒前收集的。那时全家老小都以为他成捆背回来的是冬天的柴火,爷爷却把“柴火”放屋里阴凉处摊开,像咸菜入腌缸前的风干,既防晒又防腐。地里鲜活的草根、树皮被一阵风似的掳尽后,爷爷捧出这些“柴火”,当全家人的主粮。爷爷还负责教授吃草根的方法。尽管草根刚拔回时还嫩得出水,存储时也采取了保鲜措施,但大热天在屋里晾了半个月,水分早已蒸发殆尽,比冬天喂牲口的草料强些,跟刚刚从地里挖回来的鲜草根没法儿比。这样的草根要想吃进肚里,牲口都能做到,人就难了。最初几日,左邻右舍从门缝窗户上瞥见他们家男女老少个个嘴里都在动,纷纷敲了门进来借吃,其实是讨要,爷爷也给。可他们拿回去后都嚼几下就啐了,没一个能咽下去的。啐完了照样死,让爷爷心痛不已。

这种草根要完全吃进肚里,至少需三道流程。第一遍干嚼,草根是干的,有的微甜有的咸有的苦有的腥,什么味都有,有味就有营养。这是爷爷的理论。所以要先嚼味,把味嚼出来就着唾沫咽下去,主要的营养就算是吸收了。味嚼没了wLyYdByA3Holgm727vpmbMw5pwt50xjsTNFyjlFD7Zk=,没味的草根成了一团麻,堵在喉咙头不往下走。第二遍用观音土裹着往嘴里塞,叫吃菜团子,就着凉水使劲咽,多少能咽下去一些。最后一团纤维实在下不去,堵在嗓子眼儿人像受刑一样鬼哭狼嚎,喉咙里有个肉球球把关,越往下咽就越往外推,就得手捋脖子,有时候用筷子捅。动了筷子,一般人过关不成问题了。成问题的只剩下孙大脖子。大概因其年龄最小,远不及他们皮糙肉厚,或者脖子天生比别人细长,反正老的爷奶咽下去了,壮的爹娘咽下去了,稍长些的哥姐也咽下去了,偏偏他咽不下去,嚼到最后还得想办法吐出来。开始他是光明正大地啐出来,还附以评价:“难吃”。后来是偷偷摸摸地转过脸去迅速解决,或者低了头春蚕吐丝般一点点掖进衣袖里。但无论他采取什么方式,都躲不过爷爷的眼睛和巴掌。只要他耍滑头,爷爷的巴掌就会及时地落在他后脑勺上,扇得他细脖子上支着的大脑壳拨浪鼓似的摇晃,附带着两只明晃晃的招风耳像镜子一样扑闪着破碎的光。

爷爷训斥道:“难吃不难吃就那么回事,什么东西过了喉咙三寸就好。”他反问:“好什么好?到了肚子里一样变成屎。”他拈起一团再尝,依旧嫌太苦太干太糙,咽不下。爷爷又说:“世上钱最难挣,屎最难吃,再苦再干再糙还有比屎难吃的吗?”“屎屎屎,”他问,“有人吃过屎吗?”爷爷说:“咋就没有?班房里牢头欺负新犯人,犯人要过三关,握手、敬酒、贴饼子。进来先握手,其实是比手力,班房里的老犯人上来挨个儿握,按先小后大的顺序握,赢了老三你就是老三,赢了老二你就是老二,赢了牢头你就是牢头。如果谁也握不过,你就是老末。当了牢头大家都敬着你,后面的两关可以免过。输了就得敬酒、贴饼子。”“啥叫敬酒?”爷爷说:“敬酒就是往你嘴里撒尿,你喝不喝嘴都得张着,否则整死你。”“那贴饼子呢?”爷爷说:“就是世上最难吃的那东西,当着你的面拉,然后再看着你吃下去。”“真有人能吃下去?”爷爷说:“有,不吃也得吃。那么多人活着进班房,又那么多人从班房里活着出来,难道都能当牢头不成?”

孙大脖子不追问了。爷爷年轻时在北洋政府的大牢里当过几年狱警,见过世上最恶的人和最恶的事,也谙熟人世间最实用的死里逃生之术。所以爷爷不再怕恶,所以凶神恶煞都怕爷爷,黑白无常都不敢近他的身,一直迟迟没把他往阴间里带。

爷爷接着教他吃草根树皮。“吃东西最享福在嘴里,遭罪却在喉咙。好吃的东西,山珍海味都让一张嘴给享受去了,难吃的东西,一般难不了嘴,嚼或不嚼都能往下咽,难受的是喉咙,再难吃的东西都必须经过那三寸隘口。”爷爷说,“吃难吃的东西有个窍门,心里头得想着好东西,闭着眼想,才能吃下去。”“都有啥好的?”爷爷说:“听说过吧,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爷爷您别说了。”爷爷问:“咋?这就受不住了?”“不,我对这些东西更没感觉。”爷爷说:“没听说过?”“听说过,艺人耍嘴皮子。没见过,更没吃过,谁知道长啥样是啥味?”爷爷又说:“那你想想,以前见过啥好东西,吃过啥好东西。”孙大脖子闭眼想,说:“俺从小到大糠菜管够就算好的了。”爷爷瞪着眼说:“没良心的东西!”“我娘做的玉米面贴饼子?”爷爷说:“你再使劲想!”孙大脖子使劲想后说:“还是……贴饼子。”“唉……”爷爷长叹一口气说,“过年过节时的红烧肉没碰过?”“碰过,每回娘都给我夹一块。”爷爷问:“没吃?”“吃了,没记住味道。”爷爷又问:“咋?”“每回一到嘴边就吞下去了,没记住味儿,就觉着烫。一团炭火似的从舌头顺着喉咙直往肠子里滚,滚到哪儿烫到哪儿。”爷爷说:“那你就想着烫。”

孙大脖子想着烫,学会了咽草根、树皮。咽着草根、树皮,一天接一天地推迟见阎王爷的时间,直到满屋子的人走得只剩下他和爷爷,直到爷爷珍藏的玉米粒和泪珠子一齐出现在他面前。

爷爷的泪珠子一直往下滑。他说:“拿了逃命去吧,我做梦都没想到你能活下来,可就你活了下来。这就是命,是天意,是老祖宗的旨意。我和你奶奶、你爹你娘到了阴间有没有脸见祖宗就看你了。”“我不走。”孙大脖子哽咽着,声音像牛犊子的哞叫,“我怕我逃不出,还是死在家里好,免得成孤魂野鬼还遭狗咬。”“你个混球鳖孙儿,你想死就死了?你这条命是全家六条命换来的!”爷爷骂完,喘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接着说,“男人嘴大吃四方,你天生就是吃四方的命。要相信命,出去就能活!”“往哪儿逃?我不识路又不识字。”“出了村顺着大车路一直往东走,能遇到一条铁路。见了铁路,再沿着铁路走。别在铁轨上走,那是火车走的地方,在铁轨边的土路上走,往哪个方向走你自己看着办。只要朝一个方向一直走就一定有火车站,只要到了火车站你就有机会扒火车。一定要扒上火车,火车一天能走你十天的路,上了火车你才能活命,上不了火车你逃不出这饥荒。”

爷爷一口气连贯地说了这么多话,让孙大脖子感到十分惊奇。他甚至以为是玉米粒的香味重新唤起了爷爷的求生欲望,引诱着他行将枯竭的生命焕发出了新的生机。直到后来回想起,他才相信这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几句话交代完,爷爷的气息便很快弱了下去。

“爷爷,到什么地方下车?”他抓紧时间问。“火车不走了再下车,指定是个大地方,能活命的地方。记着,不管到哪儿都先找吃的,只要还有能咽下去的东西,粮袋子就不能动。”泪还没滑下,爷爷的眼睛就不动了。爷爷死了。村里再找不到能拖得动棺材的人,孙大脖子把棺材点着,连破屋子一起,随爷爷火葬了。

孙大脖子朝火堆三拜九叩,然后起身,从粮袋子里抓出一把玉米粒,像压子弹一样一粒粒塞进嘴里。不嚼,一粒粒囫囵咽下。那一把总共四十七粒,这个数字大概到死也忘不了。咽完,他重新扎紧粮袋,挂在细长的脖子上,头也不回地往村外走,边走边四下搜寻。他要寻找一切能下咽的东西。

1950年11月28日16时55分

“你再等等。”赵解放继续说马肉的事。

“我已经不饿了,真的,真的不饿了。”孙大脖子脸上的笑肌往两边一颤,形成一朵花一样的图案,脖子往后耷拉过去。

第一锹马肉正好烤熟。

1930年仲秋某日傍晚时分

中原腹地山区的孙家庄,夕阳斜照沉甸甸的稻穗,天地间一片金黄。身着长衫的王先生双手放在背后,伫立村口,极目远眺,似在等远方来客。无边的稻浪中,一个身影行色匆匆,由远而近。

“情况怎么样了?”王先生听到脚步声,急忙转过身来,问道。来人愣了一下,随即赔上笑脸:“王先生,是我。”“哦,无饥,原来是你。”王先生的嗓音低沉下去。“您在等人?怪不得找遍全村都说没见着您。”“是啊,三天了。”王先生继续把视线抛到远处,“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我是来向您报喜的。”“你家丰收了?”王先生问。“是的呢。”“多年不遇的丰收之年啊。”王先生说。“是的呢,全庄子都丰收了。”“一料未收为饥年,两料未收为荒年,连续三料未收为年馑。咱庄子的年馑终于……要过去了。”王先生越说越激动。“是的呢,只要一开镰,稻谷进了仓,年馑就过去了。可我还有一个喜讯,更大的喜讯。”“哦,是中原大战结束了吗?”王先生的嗓音又高起来。“中原大战?”无饥又愣了一下,“我只知道这些年外头一直在打仗,自从不干狱卒之后就再不关心这事啦。”“唉,你也算是咱庄子少有的吃过皇粮的,却对国家大事不闻不问。我听闻,蒋、冯、阎、李,已经在咱中原打了小半年了。邻省关中大年馑,西北军粮草断绝,眼下即将开镰,万一战火烧过来……”王先生顿住,望着稻田里突然出现的人影。

“先生,打听实了,的确是要过兵,几千人的队伍已经开拔了。”远处那人边跑边喊。“都开拔了你才回来?”王先生痛心疾首,说,“赶紧通知乡亲们,立即开镰,抢收!”“来不及了,大军天黑就到。”“我的老天爷,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们孙家庄吗?”王先生捶胸顿足,欲哭又止,盯着一旁的老狱卒问道,“无饥,刚才你说的喜讯是什么?”“我又添了一个孙子。”“这娃的命……好啊,丰收之年来到咱庄子。”王先生擦着眼角的泪。“是的呢,所以请王先生给起个大吉大利的好名。”“民以食为天,”王先生稍一沉吟说,“你叫孙无饥,他就叫孙不饿吧。”“好,孙不饿,一辈子也不会挨饿!”

“轰”的一声,远处传来了滚雷般的爆炸声。

1950年11月28日17时00分

志愿军夜间反击战正式打响。钢刀连全连每人以最快速度吃下一块巴掌大的马肉后,投入战斗。是夜,他们以惨重伤亡为代价,奋力撕开美军铁桶般坚固的防御工事,攻入其团级指挥所,占领给养仓库,缴获无数牛肉罐头、鸡蛋粉、口香糖、巧克力、火柴、香烟和餐巾纸。他们给这些被美军统称为“C口粮”的物资重新起名,叫“不饿口粮”。

【作者简介】朱旻鸢,江西赣州客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为北京军区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被多家选刊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及小说集多部。曾获《解放军文艺》年度优秀作品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第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一等奖,中篇小说《坝上行》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提名。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