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严寒

2024-08-27 00:00:00沈书枝
北京文学 2024年8期

今冬的初雪是在哪一天落下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虽然它们实际上没有过去多久。一段时间以来,记忆像是陷入了沼泽之地,每当我想记起前一刻、前几天或前一段发生的什么,思绪总像是被泥泞牢牢焊住了双腿,每拔出一步都很困难。这使我很快叹一口气,停下不再试图往前走。查相机照片,12月11日上午,我曾去附近小公园看鸟。那是雪落后第二天,如此,雪应该是在10日夜里落下来的。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外面雪已经盖得很厚,天空仍有霏霏细雪。公园没有什么稀奇的鸟儿,我想着只要能看到燕雀就行。那是我很喜欢的北京冬天常见的候鸟,每到11月,就从更远的北方来此过冬,黑褐相间的羽背,肚腹雪白,尾巴微微交错似燕子的剪尾,个头比麻雀稍大。刚刚落完的雪很新鲜,公园里到处都很蓬松洁净,每一根伸出的树枝、每一片悬挂的树叶上也都在各个承接的角度积满了雪,世界清冷而明亮。燕雀平常觅食的那片元宝槭林下盖满了雪,落地的翅果被埋在雪下,不知道它们要到哪里去找吃的。早上林子里还很寂静,看不到燕雀的身影,飞来飞去的只有喜鹊和灰喜鹊,发出哑哑的声音。将近中午时,十几只燕雀出现了,在元宝槭上吊来跳去,但树上也只剩下枯叶,极偶尔一两颗遗漏的种子,有一会儿我看见一只燕雀把树梢上仅存的一颗发霉的果实吃下去。有的下到雪地上来,但地上也没有吃的,有时它们试图啄一点东西,那只不过是干枯的树叶。在这样的雪天,它们之间似乎也不怎么消停,在雪地上不时你扑我一下,我追你一下,又很快分开来。各处金银木上多汁的红果大多已被吃光了,只在靠近人行道的地方,有几棵树上剩的果子还比较多。几只白头鹎守在附近,它们是很爱吃金银木果子的。红尾鸫在高高的毛白杨梢顶稍停即逝,大斑啄木鸟一棵接一棵树地经过,贴着树干迅速往上爬行,又很快飞走,短短时间里我看见三只。黑尾蜡嘴雀在悬铃木树间一闪而过。

那时天气预报说之后还有接连三天的暴雪,于是大家都说,不着急,后面还要再下。北方的积雪化得很慢,这一点是和南方很不相同的,在南方,一场短短的鹅毛大雪常常不能在地面上留下一点白色,一落到地上,就化作一个一个的乌痕。要再大、再久,才能在湿淋淋的地上积起白雪。这样松软的“水雪”,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以后,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化起来,常常要不到过完这天,向阳处的积雪就全部化为乌有。而北方的雪粉更干,空气中温度更低,哪怕只是一点雪,也可以轻易地堆起来,在雪后很多天,依然冷硬地存留在那里。前两天下的雪已经很大,因此,哪怕只再下一点,也足够它保持丰厚的气势了。

预报的暴雪虽然没来,学校却因此停课了三天。第一天气氛宽松,学校只发了视频网课的链接,供家长在家陪小孩观看。半下午时,相熟的邻居在小群里为自家孩子呼唤伙伴下去玩雪。惧于严寒,或者说,在这被烦琐的家务占满的日子,我难以再克服对严寒的畏惧,只想待在温暖的屋子里。不让小孩出去和同伴玩雪却近于欺负,于是托相熟的邻居在他们玩耍时帮我代为照看一两个小时。邻居答应了,并十分体贴地发来他们在雪地上玩耍的视频和照片。孩子们带着雪球夹子,套着手套,在厚厚的雪地上夹雪球、打雪仗、堆雪堡,把地上散落的松枝插到雪堆上,躺在雪地上,身上沾满白色的雪粉,看起来那样快乐。

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几度。在日常的间隙,有时隔着玻璃,能看到外面雪又断断续续下起来,盖在楼下停着汽车的水泥空地和满头枯叶的悬铃木上,将这贫乏世界沉默的白又增加一分。今年秋天异常的暖热使得大部分悬铃木叶子到这时也没有落,只是随着后来急速的降温枯缩在枝头。有时夜里听到风声,我也会想,这么冷的天,白天已这么难熬了,夜里小鸟们要怎么活下来呢?不安起来时,想象里到了天明,雪地上应当布满鸟儿的尸体。这样的事情当然没有发生。肯定会有冻死的生命——但和人类不一样,暴露在自然中的生命,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进化之后,也拥有我们难以想象的应付它狂暴一面的方法。我知道自己想象的无知,却还是免不了担心。

又两天周末后,第二场雪后第三天,小孩终于回学校上学了。下午三点过后,我出门接他放学,被想象中的严寒吓倒,穿上了姐姐去年冬天给我的超厚羽绒服。这件衣服当时我穿过一次,然而天不够冷,人觉得闷得慌,后来就没有再穿过。穿上厚羽绒服,又在里面厚厚薄薄穿了四层,再围上羊毛围巾,牛仔裤里也穿上两条保暖裤,这样武装一番,出门竟没有觉得冷。不过也许正是因为穿得足够厚,所以才不感觉冷。小孩子们在学校拘了一天,照例要在小区外玩一会儿,我在一边等,想到自己已对着电脑坐了几个小时,站着不动更容易冷,便开始沿着这块空地上的步道慢慢绕圈。这是一小片街边绿地,里面几个小坡,坡上种着些山桃、油松、元宝槭和北美海棠、洋白蜡之类的树,以及过去拆迁遗留下的一棵大榆树。这棵大榆树我很喜欢,它在一个小坡柔和的曲线的顶端,望起来十分显眼的位置,一年四季,从走道上经过,那高大舒展的枝干都会一次次引起路人的赞叹。春天满眼的榆钱带来鸟儿和儿童的欢愉,夏秋的浓绿给人以荫蔽,冬天落尽叶子后,显现出骨骼的清寂。儿童的身影洒在其下,在高大与幼小的映照之间,使人察觉那始终存在的美的庇护。除榆树外,还有一棵构树和几棵毛白杨、加杨,以及一些后来栽种的新疆杨,弯弯曲曲的步道就贯穿其中。目下四面坡上仍满是积雪,步道上也满是一层雪,尚未融化或被清除,只是被踩得很结实。

走到一半,经过路边几棵洋白蜡,这时我看到雪地上撒满了微型船桨一样的洋白蜡翅果。事实上,我已经忘记这里有几棵洋白蜡了,秋天洋白蜡叶黄时,那明亮自然促使人每天不自觉去捕捉,但等叶子凋尽,它们也就和周围其他事物一样,消隐于日常的普通之中,成为丝毫不能引起人注意的背景的一部分了。翅果使人吃惊,重新想起洋白蜡,抬头一看,果然几棵树上还挂着成串翅果,像一块块灰褐抹布挂在枝头。地上翅果密密麻麻,有的平落在地,有的一头扎进雪粉里,不但将靠里的坡地上撒满,连树下步道上也遍地都是。我想:“小鸟们还是有吃的啊。”洋白蜡的翅果,平常自然也是要被风吹落一些的,虽然没雪的日子,棕褐的果实落在地面,很难引起人的注意,但在这样一个无风的雪后,地面上密布这么多的翅果,肯定有不少是鸟儿啄下来的。我又抬头看了眼身边的两棵洋白蜡,确定上面的翅果还有不少,于是满意地向前走去。

第二圈回到洋白蜡树下,再看到地上的翅果,我忽然想到,“鸟儿们会来吃,树上会有鸟——那现在树上有没有鸟?”再抬头一看,像福至心灵似的,果然就看见树上十几只燕雀,正来得热闹。我大喜过望,平时这里是看不到这么多燕雀的。虽然偶尔冬天的早上,能在附近看见一两只燕雀,但更多时候,除了麻雀和常在附近低矮的屋顶上“咕咕——”的珠颈斑鸠,这个大街和小区之间的空地上看不到别的鸟。平常它们多聚集在附近公园,那里有更多数量和种类的树木,意味着更好的食物资源,除了几个人多的地方,也更容易避开人的危险。是大雪把公园地面的食物覆盖住,把饥饿的小鸟从平常觅食的范围推到了更广、人类活动更多的地方。毕竟公园里元宝槭树上的翅果几乎已被吃得一颗不剩,许多金银木上的浆果也早已干干净净,而这里的树上还挂着翅果,小区里金银木的红果几乎还未有损耗,每次看到它们,我都想着要是公园的鸟儿也来这里吃就好了,我就可以看到它们,它们也可以拥有更多的食物。如今大雪把小鸟推来了这里,我看着燕雀,此刻它们对树下的我毫不在意,不时在枝上飞起跳跃,有的则蹲着不动,嘴里衔一颗洋白蜡果实,却不吞下去,看起来呆呆的样子,还不时四处张望,过了一会儿,那颗衔着的翅果又掉下去了。“笨鸟啊,”我心里想,“衔了果实却不吃,还老掉下去,这样怎么在下雪天过?还是吃饱了这会儿不急着吃?”

不过,这样看了一会儿,好几只燕雀都是如此。前面说过,洋白蜡的翅果像微型的船桨,一头尖圆,另一头稍宽,是带“翅”的部分。这“翅膀”会在洋白蜡果实成熟飘落时,帮助它在空气中飞得更远,去到离母树远一点的地方寻找更多的生存机遇。燕雀就像含着一根小棍子一样,把洋白蜡翅果的尖头含在喙里,带翅的那头朝外,如此衔着不动,或转头张望,看起来像喙上加了根延长线一样。这使我感到疑惑,该不会每一只燕雀都不急着吃。想到之前曾在豆瓣上看到人说“看到燕雀在嗑洋白蜡果”,忽然醒悟,是不是它们其实是吃翅果里的种子,而不是把整颗翅果吞下去,所以把种子嗑出来吃掉,扔掉外面的果壳,就像我们嗑瓜子一样,而不是含着翅果发呆?瞪大了眼睛看,没带望远镜看不清楚,好在很快我想到,如果是这样,树下应该会有许多嗑过的空壳。蹲下来细看,在满地尖长翅果中,很快我就发现好几个吃过的空壳。果壳有一点草质,包裹着种子的尖头被磨破了,现出一道长长的裂缝,正是里面种子被吃的证据。雪地上也有许多完好的果实,我剥开一颗,只见里面包裹着一枚一厘米多长的细长种子,轻轻咬一口,如桃仁或杏仁的质地。这是我第一次亲见燕雀吃洋白蜡的果实,自己发现了这些,很有些福尔摩斯探案的快乐,虽然它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发现,但在雪后的黄昏看见鸟儿吃它们一天中最后的食物,并弄清楚了它们是怎么吃的,这快乐于我而言十分清晰而满足,有如糖果之于儿童。在洋白蜡的果实旁边,我还看见一颗元宝槭翅果的空壳(附近有元宝槭树),也是被啄破的。于是从前只远远看过燕雀吃元宝槭翅果的我意识到:燕雀吃元宝槭的果实,也是把翅果咬开,吃里面的种子的。

时候很快近黄昏了,虽然刚过四点,在远近高高低低的楼房背后,一带明亮的金黄渐渐染上城市天空的低处,在稍晚之后,又变作弥漫的粉红。不远处街对面,一栋低矮的白色楼房上面,一束暖气燃烧的烟云向右飘浮着,那烟云看来十分拢聚,在天空金黄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浓郁的灰蓝。这是属于我的礼物啊,我轻轻想着。转了几圈之后,燕雀们多已飞走,只余几只在枝头。这时我遇见一只停在较低枝上的,它忙着晚餐,我离得很近也不在乎,使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楚。它先是啄下一粒翅果,笔直叼在喙中,而后将它在喙里转动,偶尔换个方向夹一下,就这样,没过几秒,它就将一颗果壳抛下,伸头去啄下一颗翅果了。此时洋白蜡背后,如梳背的月亮远远升上来了,粉白颜色,到了树间的高度。就这样,燕雀、洋白蜡和月亮,形成北方冬天黄昏常见而美丽的一幕。我就这样看它一颗接一颗飞快吃着,很快吃了十几颗,直到被小孩伙伴的声音唤走。她传来消息,说小孩被卡在一棵树上下不来了。“他大声喊‘妈妈’,声音听起来快要哭了。”伙伴如是说,我跟她走过去,果然在一棵矮矮的北美海棠下看见被两根树枝卡住的小孩,树枝兜住了他的衣服,露出他圆圆的肚子。他卡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没有呼喊,也没有哭,只是很尴尬的样子,看我走过去。我把两根树枝稍微往两边掰了掰,他便顺利挤出,立刻要跑走,我把衣服给他拉好,忍不住笑道:“你肚子露在外面不冷吗?”他尴尬地笑了笑,不说话。

“是想摘上面的果子被卡住了吗?”

“嗯。”

我知道必是如此,上一趟经过时,他还要我为他摘某根树枝上他觉得最好的那颗果子。绿地上种的这些北美海棠,结的果实颇大,有小拇指头大小,秋天尤其红艳,接近朱浓,小孩子们大把大把摘了捧来玩。到现在经历严寒,已变作灰红,表皮微皱,有的皮破了,露出里面冰沙般的黄色果肉。这果肉酸酸的,微带点涩,不知为何这几年里从未见有鸟儿来吃过,每年初春,还能看见满树红果挂在枝头。是和小区里的金银木一样,种得离步道太近了吗?

第二天傍晚,我带着相机又回到那里。这一天依旧晴朗,不同于前一天的是有大风。我加一顶绒线帽,又戴上手套,即便如此,待在外面也明显感觉冻。和小孩说,今天只能在外面玩半个小时,今天的母爱是半个小时的母爱!小孩们不甘心,但也就玩起来,我径直去昨天那两棵燕雀最多的树下。今天却没有昨天那样的盛况,洋白蜡树上只一两只燕雀,它们在树上扑窜几下,很快飞走了,只留下寂寞的我。风的确有点大,它们今天还会来吗?对面一棵元宝槭上,一只肚腹柔灰的锡嘴雀站在枝头,啄了颗剩下的翅果来吃。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锡嘴雀,一开始还将它当成了黑尾蜡嘴雀,它们都有着厚实的蜡质喙,一看就是嗑翅果的好手。锡嘴雀吃完那颗种子,显得百无聊赖的样子,在这根枝头站站,那根枝头蹦蹦,毕竟即使是这里的元宝槭,枝头还挂着的翅果也已经很少了。只一些枯叶零星挂着,有时被风吹落,在地上翻滚,使人见了疑心是不是有什么鸟跑过去了,那支棱起来的形状也确实很像。一阵大风吹过,站在树下的我也感到周遭逼人的寒冷,锡嘴雀却站在枝头,纹丝不动,只被风吹动的枝头带着它轻轻摇动。想到我是穿着这么厚的羽绒服,而小鸟才那么一点羽毛,不禁深深感到它的厉害。锡嘴雀很快飞走了,朝远处几棵元宝槭飞去,我走上它刚刚所在的小坡。不远处还有两棵元宝槭,走到树下,只见积雪上许多散落的翅果。元宝槭翅果在树上完整时是两两成对的,就像一只只小元宝,它由此得名;而掉落到地上的翅果,则是分成一个一个,这是因为元宝槭的翅果成熟时会从中间裂开,每半边乘着“翅膀”落下来。把翅果捡起来看,有的已被小鸟嗑空了,有残破的痕迹,有的还是没有吃过的,里面有饱满的实质种子,应该是被风吹落或鸟儿啄食时一并啄下来的。月亮像昨日一样显现在树后,只是稍宽了些,一枚日渐盈满的凸月。四周一片岑寂,昨天在这小坡上滑“雪橇”的孩子,今天也不见踪影。小坡从顶到底留下一些深长的划痕,是他们曾坐着颜色鲜艳的塑料“雪橇”滑下来时留下的痕迹。

走第二圈时,经过大榆树旁,我在旁边构树光秃秃的树枝上看见几只燕雀。心里一下惊喜道:“哇,原来你们在这儿晒太阳!”绿地中此刻只有这一小块地方还沐浴在阳光里,其余地方,都已为四围楼房笼上阴影。燕雀们不为树下经过的人所动,只是在即便是阳光下也仍有寒风的空气里,顾自晒着一日最后的阳光,不时把头背过去,梳理那为了保暖而鼓得蓬蓬的羽毛,有时候看起来像没有头了似的,可爱至极。其实,每回看到燕雀浑圆而渐渐收缩的腹部,以及那两撇微微外八的尾羽,我想到的都不是燕子,而是秋刀鱼。这是我童年时代夏天最喜爱的食物之一,那时村里小店有冷冻的出售,乡下称为“尖头鱼”,双抢的夏日买几条回来,化冻剁成几截,加辣椒红烧来吃,质美价廉,是极受人们欢迎的食物。见过秋刀鱼身体后半段和那八字形尾巴的人,大约会明白我的联想是从何而来的吧,于是每次从腹部看燕雀,我总会想起肥敦美丽的秋刀鱼,引起一种奇怪的温柔与亲切……转回到步道起点,在小区外超市门前的空地上,也看见几只麻雀和燕雀在那里觅食。那里有几棵油松和一棵元宝槭,麻雀们在树下一刻不停啄着,也许在寻找秋天时散落的草籽。两只燕雀在雪地上衔了一颗被风吹到那里的元宝槭翅果,拍拍翅飞走了。这里之前是从没看到过燕雀的,因为实在离人太近了,如今也是大雪让它们飞到了这里。空气里暗蓝的生寒加重,风持续吹着,很快把我们也吹回了屋里。

第三天,气温又稍暖一点,虽然仍然有风,但感觉比昨日要定,也就比昨日要暖。终于又看到几只燕雀,轻轻唧唧在树上大嚼翅果。又见到锡嘴雀,我看到它时,它正在大榆树的枝上稳稳蹲着,是昨天那只吗?锡嘴雀的个头比起麻雀和燕雀来要大得多了,它看起来一副大佬的气势。第四天,气温又稍暖一点,以为雪会化一点,下午到附近公园去一趟,元宝槭山坡上厚厚的雪却仍然积着。地面上散落着被风吹下的枯叶,毫无食物的痕迹,也没有燕雀的身影。山坡另一面种着油松,向阳坡脚下,听得见麻雀细碎的鸣声。我在树下等了一会儿,只见零星一只燕雀飞过,在远处砖墙上停落几秒,旋又飞走。仍只有飞来飞去的灰喜鹊,发出哑哑的嘎声。沿着山坡走下去,油松树间不时传来一阵轻微的“嗞嗞——”,使人意识到那里有山雀。我犹豫着停下,过去有好几次,我在公园的油松下听见山雀的声音,却怎么也找不到它们的影子。不过今天的运气很好,就在我凝神循声寻找时,几秒后就看见一只一闪而过的身影。是一只雌黄腹山雀。它在松枝间腾挪跳跃,似是感觉到人,很快飞到对面的油松林去。不过,路两边的油松此刻只有这一棵还浸润在阳光里,不一会儿,黄腹山雀又飞回来了。它在油松去年结出的球果上,有时站立,有时倒挂,极其灵活而轻盈地,把头伸进去寻找张开的种鳞里还有没有残留的松子。它的动作太快,那时我看不清它有没有找到松子,还以为一无所获,等回去后看照片,才发现它收获颇丰:在那几分钟时间里,我拍到了三张它衔着松子的照片。有时,从一颗球果上飞走之后,它落到一根松枝上,两爪几乎并拢,紧紧抓住松枝,用力在两爪之间啄起来。树枝挡住我的视线,使我看不到它在啄什么,还以为它是在啄树皮下可能藏着的过冬的虫子或虫卵吃,回来看照片,才发现有一回它在变换方向去啄之间,嘴里分明叼着一颗松子。我一下子恍然大悟:莫非是在啄松子?难怪那时看它啄得那样用力,双爪又并得那样拢,岂不是两爪在树枝上紧紧按着松子,而用喙把松子啄开,好吃里面富含油脂的种仁吗?去年春天,我曾在一只沼泽山雀身上也见过类似的操作,当时它站在一根树枝上,两爪按住一条刺槐的荚果,把里面的种子啄碎来吃。不过,黄腹山雀是不是就是在开油松种子,还需要我再去观察,但只要想到这些,就让人觉得很有意思了。这个活泼好动的小家伙好像很喜欢这里,在树枝间流连好久,一会儿在这颗松果间伸头看看,一会儿在那颗松果间左右找找,一会儿儿站到树枝上,用力啄一番,没有一会儿停歇。

饱看了会儿黄腹山雀,穿过对面坡上的油松林往别处走。一只雌燕雀从落满松针的雪上走过,头上灰色的冠羽微微簇着。也有沼泽山雀,灰色的衣裳,油松间一闪而过。松林上,粉白月亮升上来,又变胖了一点。遥处灰喜鹊三三两两起落,一棵大毛白杨上,两三只灰椋鸟和一只红尾鸫静静立着。穿过一片春天会开红花的红花槐林,又一小片元宝槭林和油松林,四处除了喜鹊与灰喜鹊外别无声音。我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大片毛白杨林中。此时也是一片白雪的寂静,远处一只白头鹎不知在何处高声叫着,那声音十分哀切,不知是警报还是呼唤同伴,听得此时一个人在毛白杨林中行走的我也为之不安起来,想着再去公园最多金银木的那一片看一眼有没有鸟儿就回去。那里有一二十棵金银木,因为靠近路边,鸟儿们吃得比较慢。圆柏树上挂着圆圆的霜蓝色球果,树下散碎许多小壳,那也是鸟儿们曾来聚餐的证据。雪停后这几天,风把一些银杏种子又吹落到地面上,于是在积雪上,有时也可以看见一些圆滚滚的银杏。

经过公园中心的人工池塘,塘里背阴面此时结着冰,不知谁人养的几只鸭子,聚在向阳处一角吃食。吸引人注意的是此时池塘边的垂柳,在夕光下,细密的柳丝散发出银色的光泽,空气中一点微弱的风,将它们吹起摆动。这一块的金银木上果然还有许多红果子;十几只麻雀正聚在一边一棵阳光下的树上。一个大叔在另一旁几棵金银木下守着,三脚架上架着一部长焦。我已经要往前走了,想想还是停下问:“在等什么呢?”他笑笑:“在拍鸟。”我说:“是在等什么鸟呢?”他说:“太平鸟。”我惊讶道:“咦,这公园里有太平鸟吗?往年没有看到呀。”其实这么说也很不可靠,因为往年冬天我也很少出来,没有看到过太平鸟并不代表公园没有。一下激动起来,我还没有看过太平鸟呢!虽然也是北京冬天常见的候鸟,但我还没有见过,也显得我观鸟之少和入门之初了。

大叔说,他是在群里看见消息开车过来的。许多太平!那边柳树上就有!——说着指了指远处山坡上几棵垂柳。我顺着他手往那边一看,果然在那高高的柳树梢头,看见好几只太平鸟蹲着,正在阳光里沐浴。我说:“啊,看见了!”大叔说:“多着呢,一大群——一会儿就下来吃这红果。”我于是和他一起候着,不出两分钟,就扑棱棱十几只落下来吃。大叔看见了,对我说:“下来了下来了!在那儿吃呢,你去拍。”自己却不动。原来鸟儿是落在离我们远一点的南头几棵金银木上,那里的树已被黄昏的阴影笼罩,而靠近我们的北边这头,有几棵还落在阳光里。大叔想拍出光线更好的“太平吃红果”的照片,所以不动。他的镜头也比我的镜头好得多,不过大叔既没有往树上钉面包虫,也没有放鸟录音诱鸟,只是静静等着。我说:“我走近去它们不会飞吗?”他打包票:“不会!”

我往前走了一点,鸟儿们果然继续大吃,我才在相机里将它们看得清楚一些。是太平鸟和燕雀,正在这一片金银木上大吞其浆果。太平鸟的身形比燕雀的要更肥硕,它们的羽色仿佛有一种朦胧的丝滑的过渡,使其脖项和背、腹部看起来像是没有明显的区分似的,只是一种融合的灰与棕,仿佛某种夕阳的天空。最显眼的当然是头顶那一撮向后飞扬的棕红与灰色相接的冠羽,还有那贯穿了眼睛、看起来颇有些凌厉的贯眼纹,这贯眼纹与颏下的黑色斑块相呼应,加之飞扬的冠羽,尾羽顶端一溜明亮的松花黄色,与背腹的朴素对比,使它们显现出一种出其不意的华丽。

一只太平鸟在一根纤细的枝上落着,把枝头压得不住颤动。它吃得很急,不愿调换落脚的地方以安稳地吃,只好一边吃一边不停扑扇着双翅,以减轻身体对树枝的压力。在这些太平鸟里,渐渐我认出还有小太平鸟的踪迹:它们尾羽的顶端是一溜鲜艳的朱红,恰如金银木朱圆的小果的颜色,经常和太平鸟混群居处。就看着的一会儿,金银木梢上的鸟儿更多了,每一只都安安静静地不停啄食着。燕雀的喙上沾了被啄破的红果的浆汁,看起来像犯了案似的;黑色的乌鸫静静卧在一根粗枝上,伸出细尖的黄喙;白头鹎和珠颈斑鸠也来了,珠颈斑鸠的个头那样大,挤在金银木细细的灌木枝条间,看起来有种很可笑的戏剧感。真是鸟儿们的盛餐啊,更不用提路的另一面那几棵树上一直叽叽喳喳吃个不停的麻雀……而大叔始终守在他有阳光的那一块,我向他告别时,鸟儿也没有落到那边的树梢,他说他还要再等一会儿。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