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莫青平

2024-08-27 00:00:00李梦云
北京文学 2024年8期

1

两个月前,莫青平忽然消失。

那时,我正忙新书出版的事,与小北反复沟通编辑校对、与出版社沟通封面设计。小北说我是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我苦笑。刚认识莫青平时,他也这样说。那天,我们坐在咖啡馆靠窗位置,阳光透过整面玻璃打在他身上,我坐在他对面光照不到的地方,看着他像百度百科一样一字不差解释了完美主义。

莫青平浅笑着用右手端起青蓝色孔雀花纹咖啡杯抿了一口。这种咖啡杯是英国wedge wood古瓷咖啡杯,看似很薄,实则很结实,不怎么摔得坏。莫青平边说边放下咖啡杯,九十五度靠在米色布艺沙发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处。

四月的广州已有些闷热,莫青平穿海军蓝衬衣、浅灰色条纹西装,戴青蓝色领带,在阳光直射下坐了一个多小时,竟丝毫没出汗。莫非他的体温也和其他方面一样异于常人?

那天,我们在咖啡馆坐了很久。炽热的光慢慢从他身上褪去,绯红的夕阳渐渐洒在我身上,直至黑夜笼罩窗外。我们不是一直在聊天。很大一会儿,我们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窗外错落的墙面、鼎立的罗马巨柱以及盘根错节的古榕树。

后来,我们也时常来沙面岛散步,偶尔会选一间咖啡馆度过大半天时间,我敲敲打打写我的书,莫青平则读些哲学、心理学之类的书。莫青平说,这类书是研究人的,他得好好理解。我笑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莫青平说,大部分书他都会背,但不理解意思。我不信,随便抽几本考他,他都能一字不落地说出来。没人的脑子能记这么多且这么准确,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一脸不可置信。很久之前记得的。莫青平轻描淡写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他身上总有很多超乎我意料的东西。

莫青平彻底消失两个月后,我的新书已面世,小北时常发信息通知我新书的销售情况。眼下我把一切都委托给了小北。除了在沙发上挺尸,我对一切毫无兴致。在你对现实没办法的时候,没什么比一张这么舒服的沙发更能给你安慰。除了吃饭上厕所,我长久陷在沙发里,试图找回一点睡眠,可脑子反复被凌乱的思绪穿刺,没有片刻安宁。看着棕色的光面皮沙发塌陷出一个完整的人形,我拿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莫青平。两个月来,我一如既往发很多信息给莫青平,尽管他一条都没回复过。

莫青平像一个滚烫的种子,在我心间不断向下生根。我迫切想找个认识他的人聊聊他。我摊开四肢躺在沙发上,翻着手机通讯录里的472个联系人,很多人竟已想不起,也许曾经认识过,太久没联系,忘记了。又或者,很久以前只是一面之缘,不能算认识,所以一点也想不起。删除他们的时候,我设想,也许某天有个陌生号码打来,很熟悉地打招呼说,你好孔达珍,好久没联系了。

孔达珍,好久不见。

莫青平会不会忽然出现,笑着对我这样说。那么,我该怎样回应?转身就走?又或者把自己装进他怀里,像无数次拥抱的时候一样?太没出息了,对一个一声不吭就消失的男人,得有个更绝情的反应。

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我翻身侧躺,眼里赫然出现了庞宇的电话。

庞宇……我想起来了,莫青平的朋友,据我所知,也是他唯一一个朋友。半年前,我们一起吃过饭,饭后,庞宇说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们留了电话、加了微信。仅此而已,后来再没联系过。我已想不起庞宇的具体模样,只大概记得他是个不爱说话的理工男,像所有理工男一样,文静秀气还带点清冷。

犹豫再三,我拨打了庞宇的电话。几秒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疲惫的男低音,你好。

你好,我是莫青平的朋友孔达珍,我们一起吃过一次饭。

谁?

莫青平的朋友孔达珍。半年前,我们一起在长青路吃过一次饭。

哦,我知道了。我现在在外地出差,你找莫青平是吧?我一个月后回去了联系你。

你知道他在哪儿?

知道。

他在哪儿?我找他有事。

你找不到,而且也进不去。我一个月后回去了联系你。

还没等我再接着说,对方快速挂断了电话。

2

来广州不久我就明白,在广州大浪翻涌的生活里,我不具备结群能力,我与他人之间注定生出漫长的疏离。只有小北,时常穿越我认为不可逾越的疏离带,把鲜活的生活输送到我面前。宅家不出的日子,小北偶尔来我家留宿一晚,趁机把自己的恋爱故事、出版社里的八卦、文学圈里的起起伏伏一一道来。小北的表达欲时常能填补我微弱的生活现场感。

小北快四十岁了,但看起来就三十岁的样子,身材纤瘦,五官精致,茶色中短发完美落在锁骨上。你没法用某个词或者某些词定义她。她活得只像她自己,或者说她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她的生活状态。小北只有母亲,听小北说,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不确定,小北说的走了是离开家了还是去世了。我没问。如果是抛妻弃子,小北会恨;如果是去世,小北会痛,没法说哪种伤害更大。

小北的母亲是广州本地人,开明厉害,从不抱怨,也从不干涉小北的事,包括小北是个不婚主义这件事。小北说,婚姻本就是维持种族的特别安排,只要达成生殖目的,造化便不再惦念婴儿的双亲是“永浴爱河”,还是只有一日之欢而已。小北接着说,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某位伟大的哲学家说的。

小北左手托住棱角分明的下颚,右手摆弄着手上的白色立体钥匙扣。

莫青平有消息吗?

没有。

一个人怎么会莫名其妙消失?见莫青平第一面,我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是好,也不是坏,就是未知或者不可知。你知道,任何人与人的关系都是未知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断建立关系,以对抗时间的虚无和生活的琐碎。但人却是可知的,初次见面,你的潜意识会获取一些对方的信息。莫青平属于未知的那种人。你了解他吗?小北在沙发另一侧躺下,用涂了大红色指甲油的脚趾蹬了蹬躺在这头的我。

了解?怎样才算了解一个人?莫青平身高一米八一,北京人,在一家科技研发公司上班,不抽烟不喝酒,无不良爱好,交际圈仅限于同事,生活作息规律,上班、运动、陪我。他知识面广、记性好,不怕冷也不怕热……我还知道更多,可又能怎样?他还不是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我仰天盯着天花板。风从阳台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水晶吊灯丁零零响。

真好听。小时候我用一天时间做了一个千纸鹤门帘,就是用很多条线穿起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千纸鹤,并排挂在门上,风穿过的时候,我似乎也听见了这种丁零零的脆响。可不到五分钟,小我两岁的表弟故意从中间跑过,把一个个千纸鹤扯下来,撕碎了。我一直哭,拿他没办法,我希望父母替我教训他,可父母说,就是些碎纸叠的小玩意儿,坏就坏了。哪怕我站在门边哭了一两个小时,他们也没理睬我。你对一切毫无办法,最后不得不妥协,接受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小北,你说人是不是就是这样反复妥协,以至于最后什么珍贵的东西都丢了?

爸爸离开的时候我六岁,那天,爸爸妈妈吵得很凶,比广州最厉害的雷雨天还让我害怕,我们住的老旧小区,楼都快被他们吵塌了。爸爸忽然安静,抱了抱我,转身往外走,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只是下意识地拉他的手,不让他走,可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甩开了我的手。我依然记得他额头及太阳穴上青筋凸起,两眼浮肿,红血丝几乎布满整个眼球。从此,我再没见过爸爸。那时,我宁愿拿从小到大所有珍贵的玩具换回爸爸,对我而言,那时最珍贵的就是爸爸。再后来,18岁,我第一次谈恋爱,和喜欢的男生一起骑车,清冷的月色下,牵手在珠江边散步,我们憧憬着一起读大学,一起考研,一起毕业,一起工作,再买个属于我们的房子……我把最珍贵的自己给了他,可后来,我们各自去不同的城市读书,从一天联系几次,到一周联系几次,再到一个月联系几次,我们连一年都没走完……我可以一直说下去,所以你说,我们最珍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小北被长长的讲述累得大口呼吸。

是啊,小北说得对。遇见莫青平以前,难道我不是那么痴迷地爱过另一个男人?顾远方,我已经很久没想起他了。他像老家的一件旧物,留在了老家遥远幽深的角落。我远走他乡,他永远被困在那里动弹不得。在广州,在距离他一千多公里外的地方,很多次被酒精麻醉的时候,他都会闪电般横亘在我心里,我想打电话问他,有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地想过,也许她真的很爱自己,该抛弃一切跟她走、抓紧她。

可最终,我一次也没问过。答案不重要了。

就像一条已经开膛破肚的鱼不再需要水一样。

你呀,真让人担心。这是莫青平最常说的。莫青平说,我重新给你找了个光线好的房子,什么都安置妥当了,过两天帮你搬过去。你身体太差,要多晒太阳,按时吃饭,按时检查身体,别胡思乱想,我一直在。莫青平摸摸我的头,拍着我的背。把自己埋进他怀里的时候,你觉得好像所有鲜活的伤口都在慢慢愈合。

阳光铺满整个屋子的时候,我做了一串串的千纸鹤门帘,莫青平和我一起做,还说得保护好这些珍贵的小飞鹤,说不定就变成真的鹤飞进我们的梦里。

那天晚上,我和莫青平似乎真的飞进了清澈的云朵里,软软的。

3

一个月后,庞宇打电话给我,约了周六早上十点见面,还特意强调他开车接我,我还想说什么,庞宇已挂断电话。

一晚上辗转反侧,周六早上六点钟我就醒了。屋子静悄悄的。所有寂静化为心间翻滚的不安,一点一点吞噬着我。

起床,一如既往用米黄色面包机烤了两片全麦面包,煎一个鸡蛋,热一杯牛奶。以前都是莫青平做,他煎溏心蛋是一绝,不像我,每次煎的鸡蛋不是太老就是太散。莫青平说,要是没我,你可怎么办。

莫青平的声音风声般回响在寂静里。我冷笑。对着做好的早餐毫无食欲。今天,我就要见到莫青平,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定得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走进卫生间,洗漱沐浴,迷雾般的水汽里潜伏着白檀雪松香味。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款沐浴露,香味能在皮肤上留存许久,可莫青平除外,哪怕他刚用沐浴露洗完澡出来,我仍闻不到他身上有任何味道。有次,小北留宿我家,刚洗澡出来,我拉起她的胳膊闻,香味清新淡雅。我问小北,为什么莫青平身上没味道,小北哈哈笑着说,谁让你找了个没滋没味的男人!

记忆漫溢而来。我蹲下,双手环抱自己,看浅绿色花洒喷出的水串,水在我光滑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不同行道。

他不爱我了吗?所以才不告而别?我那么爱他,难道他一点都感受不到?三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迎面朝这个问题撞去。难道我真的不值得被任何人爱?顾远方也好,莫青平也好,难道他们不过是拿爱情当诱饵诱我上钩,享受我尚且年轻紧致的肉体,然后心满意足地转头,把整个自己献祭给生活,再也不顾我内心的荒芜和绝望?

我哽咽着一遍遍拨开脸上的水流。我想看清楚水是如何从花洒喷涌而出。所有水流都要有出口。幸好我们有眼睛,那些还没有被过滤的、裹挟着毒物的水流,可以从眼睛千军万马般奔向未知。

阳台忽然响起乌鸦的啼叫。我起身,裹起米黄色牛奶绒浴巾,走出浴室。一只黑色乌鸦国王般威武地立在阳台龙须树枝叶上。对视的瞬间,它再次啼叫。黑色叫声扑面压来。我转身躲进房间化妆换衣服。我没有勇气与一只乌鸦对峙。半小时后,我走出房间。那只不知从何而来的乌鸦已不知飞去何处。

换好一套半休闲西装,我半靠在沙发上等庞宇。十点整,庞宇开着一辆黑色越野车出现在小区楼下。

坐上车,我恨不得马上询问莫青平的下落。可从庞宇拒人于千里的表情我猜得出,他不会这么快就说。简单打招呼后,我不再说话,转头看着车窗外快速撤退的一切。

广州太大,找一个人像大海捞针。莫青平刚消失时,我每天坐许多辆公交车,转许多趟地铁,希望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个熟悉挺拔的背影。我依然看着窗外,像对自己说。语言像没成熟的苹果,生涩苦口。我不能再接着说任何一个字。

庞宇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胳膊肘搭在中控扶手上。我坐在他的右后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觉他会说点什么。

感情这事不好说,有时结束就是结束了,我们不得不重新开始。庞宇后颈发根处冒出细微的汗珠。

莫青平从来不出汗。

是的。

你知道?

知道。

莫青平身上没任何味道。

是的。

你知道?

知道。

莫青平能背很多书。

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

够了!是的,我什么都知道。一会儿会全部告诉你!

说完,庞宇把车载音乐声音开大,低沉的男声娓娓唱着:我是这路上 没名字的人 我不过 想亲手触摸 弯过腰的每一刻……

我不再说话。靠着后背,闭上眼睛。风从缝隙钻进我的眼睛和耳朵。耳膜处生疼。

我不知道庞宇要带我去何处。他是莫青平唯一的朋友,只有他能帮我找到莫青平。

昏昏沉沉间,庞宇停好了车。那是一处不显眼的郊区独栋别墅。庞宇输入大门密码,引我穿过青灰色亮面大理石走廊,在一间会议室坐定。

喝茶还是咖啡?

不用。莫青平在这里?

那就喝茶吧。

庞宇泡了一杯红茶递到我面前,转身从背后的白色哑光文件柜里取出一沓用回形针归类整齐的文件,并抽出最底下的一沓推到我面前。

还记得五年前你参与过的一个科技研发试验吗?

我木然地翻动着资料,看到文件上自己亲笔写的字:本人自愿参与贵公司任何形式的科技研发试验,由此产生的任何后果由本人自行承担。

我翻动回忆,试图找出五年前签字的那一天。是的,是我签的。在一场签售会结束后,在同个场地听了一场机器人高端研发讲座,抑制不住好奇心想参与其中,当场签了一沓文件。

我双手紧握细长的玻璃茶杯,手心渗出一层细汗。我想开口说话,可双唇细微地黏合在一起,我没法开口。我求助似的望向对面的庞宇。

庞宇微低着头,时不时看我一眼。

我带你去看。庞宇起身。胡桃木质凳子在地上刮擦,尖锐刺耳。

我紧握扶手起身,跟在庞宇身后。

通往二楼的楼梯扶手表面光滑,是深色红木,下面由同色的铁质材料雕花镂空。穿过二楼并排而立的房间,庞宇打开了走廊尽头的红棕色双开木门。

光扑面而来,我别过脸。

你看,这些是我们熟悉的,电视电影里常出现,广州许多酒店、医院也都投入使用这类机器人。它们的功能简单,只能完成一些基础的工作。

见我没说话,庞宇接着说:这些机器人只是我们研发的初级阶段,拿人来打比方,它们就是婴幼儿阶段,会简单的对话交流,承载不了太复杂的程序和任务。所以我们一直在努力,帮它们长大,也就是我们现阶段在研发的高仿真机器人。你应该猜到了。

庞宇试探着走进房间最深处的暗门处,双手紧握铁质双门把。

它在里面。

他在里面。他真的在里面?那个消失了三个月、我足足找了三个月的男人,真的在里面?所有问题在我心里撒泼打滚。

我依然说不出一个字。

庞宇打开门。是的。我看见了……无数个……在白炽灯下闪闪发光的……莫青平。它们以一模一样的姿势闭眼低头站立在偌大的房间。

这批机器人的主要试验目的是完善机器人情感程序的丰富度和敏感度,所以在投入实验前,我们针对自愿参与实验者做了严格筛选。一般来说,我们会在它们投入使用一年后召回,召回前设定正常程序,吵架、冷战、分手、消失。可是,这批机器人在投入使用第六个月时,产生了自主意识。我们无法预测它们的某些行为。比如你参与试验的009号,开始试图理解它程序里储存的知识,甚至开始自主学习人的感情,出现了一些违反程序的行为。这对我们来说存在不可预知的风险,所以临时召回了这批次的所有机器人。最近几个月,我在全国各地处理善后事宜。你知道,有的女士很洒脱,会坦然接受被分手的事实,不会找也不会联系我,但也有和你一样的,几个月都没放弃,最后联系我。所以,抱歉,我有些不耐烦。处理第一起的时候,我不是这样的,可后来,慢慢地,我没法再找回那种状态。

庞宇的话回荡在无数个闪亮的莫青平中间。

莫青平是机器人?

莫青平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们在全国征集男性志愿者,并通过大数据分析你们这批参与实验者对男性的喜好,从名字到外形再到性格学识等,选择与你们配型度最高的人,再以他为原型,制造高仿真机器人。它们的举手投足、微表情、情感模式、行为模式,等等,我们都尽量以莫青平为原型来制造,最大程度消除它们与人类的细微差别。可你也注意到了,我们依然有很多地方还没做到,比如皮肤的温感灵敏度、排汗程序,但这些差别很细微,在大量优点的掩盖下,大部分人都不会发现。你知道,除了这些细微的地方,其他方面,它们与人类毫无差别,在某些方面,它们还祛除了人类的缺点,比如极端情况下舍弃他人的自保,比如极度劳累下的情绪失衡,再比如亲密关系里的过度索取等待。总之,它们是把你们放在第一位的,你们的感受、你们的安全、你们的情感需求,因为它们被设定的就是利他而不是利己。这一切正是我们人类在一段亲密关系里最想得到的。我们想在这样的实验里完善它们的情感程序。可它们像太过聪明的孩子,成长太快,远远超出了我们的可控范围,所以被迫提前终止了试验。希望你理解。也非常抱歉。

有一个真的、叫莫青平的男人?

是的。他和你们一样,也是我们这次实验的参与者之一。

他在哪里?

抱歉,所有参与实验的人员信息我们都要严格保密。不过,针对这批机器人,我们的研发人员一直在修补程序漏洞,寻找应对它们自主意识的程序,一旦破解这个问题,作为对你们的回报,你们可以把产品带回家,我们终身质保。

把产品带回家?终身质保?就像我买的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一样?我竟然笑了起来。

本质上来说,是的。

哪个是莫青平?哦,不,哪个是009?

庞宇领我走到了第一排最左边。

这个。

它能说话吗?

能。

它的程序没有清空,所以它记得你。

它还认识我?

是的。它还认识你。它的记忆储存系统没有被清空。作为参与者,只有你能决定是否要清空。因为这批机器人试验目的特殊,所以我们要严格遵守相关行业规定,为了不侵害实验者隐私,只读取其情感处理系统,记忆存储方面一旦进入就会严格违规,简单来说,就像被黑客入侵时,监督部门会收到警报提醒。所以这次请你来,也是要请您作决定。

说完,庞宇握住它的手,用大拇指按了按它手心。

孔达珍,好久不见!你还好吗?真担心你!……

是的,是莫青平……不,它不是莫青平……

我转身,穿过二楼长长的走廊、顺着环形楼梯,跑向停车场。

见面一个月后,庞宇时不时发信息问我是否作好了决定。我不知道他说的决定是指带莫青平回家还是抹除它的记忆。我没回复。我不知道怎么回复。

广州更热了。很多个傍晚,太阳渐渐隐去,只留层层热气包裹人群,我一遍遍踩着熟悉的路走进咖啡馆靠窗位置。

窗外多了一群身穿白衣打太极的人。我每天坐在同样位置,看他们随琴音出拳收掌。没什么比空更难对付,哪怕竭尽全力,都没法把拳头打在实处。莫青平,你看,这多像我淤积在心口的爱情。

一拳一掌间,时空似乎慢慢折叠,我踩着莫青平在我生活里留下的一个个空洞走回了最开始的地方。

小北问庞宇带我找到莫青平没。我说没有。小北说,啊,他是骗子?我说,不是。小北说,那怎么办?我说,接着找,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莫青平。回复完小北,我给庞宇发了一条信息:当人与物无限接近的时候,人何以为人?物何以为物?如果我们不断努力,是为了让人更不愿意与人为伍,那人类的最终出路在哪里?

拉黑了庞宇的所有联系方式,我开始写下一本书,书名叫《寻找莫青平》。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