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

我是在一个冬天离开淮安的，现在已经是春天。

“蝈蝈在南国的冬天悲惨地死去，隔年又踏上另一段旅程，多么美妙动人的生命旋律……”

关掉收音机，整个房间顿时寂静。

这是下午6点，分毫不差。我准时靠在阳台边，俯瞰我模糊又清晰、熟悉又陌生的故城。

故城是一张灰白调的素描吧，还缀着透明的雨。晦暗的天，潮湿的地，青苔常铺一片，铃兰挂着露水。我总在想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水汽在这破旧小城升腾。

故城没有墙，又立一道无形的门。城中的人跑得像在细嗅一片荒野，城外的人走得如在追一只风筝。

还是不习惯这儿的日子。

点燃一根烟，任凭白雾吞没我的整个世界。

到这时候我总是愈加清醒，在我记忆深处，这座名唤“江安”的故城终究不是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异地”淮安。

江安与淮安不一样，恰如玻璃和玛瑙。淮安终年洋溢最动人的阳光，像是开朗明媚的少年，怎么也笑不够那片春风。故城只荡着一片满是愁云的江景，温婉忧伤的人儿啊，从江南走到了江北。累月经年，我在光与影之间穿梭，漫游于华色与霁星之间，我所留恋的那轮明月，在故城墙根投下决绝的阴影。

春风无垢，停在发梢，八点半的月亮，挂在楼头。

夜晚的江安忘了点繁华古都的49盏明灯，于是暖色调的路灯孤零零寂寥地亮着。竹柏窸窣着起歌，山雀呜咽着啼鸣。这时候人便多了，仿佛做了什么约定，要与挚友在人静时相邀。茶馆挂着的红灯笼哟，在老汉的放歌里晃荡；棋室招摇的牌匾呢，在看客欢愉的呼声中闪烁。怎么清早还那样静，夜里就闹起来了？

我怀念这片不夜天，在天不夜里独酌好眠。

我能一直眠到晨时，眠到故城第一缕曦光照在脸上。

故城的晨，清亮而明晰。不愿错过这番好时光，我总是早早地起来，在转角的面馆又要了二两燃面，在老板热络的吆喝声中入座。

“啥子嘛，不够吃吧，再加点伐？”他那样同我说话，好像我是他久未谋面的故人。我只好低声道谢，想来没人能拒绝这份热情。在城里的人，本就血脉相连。

老板端来的面冒着热气，湿了他一张黝黑而真挚的脸。肉末和梅菜拌着油光发亮的碱面，我把它们和匀，配上泡菜和例汤，既不失鲜美，又全然无腻。

他依旧担心地问我“好吃不”，我笑着点头，朝他投去肯定的目光。

那时候、那碗面，如同故城的旧年，全数覆盖在我这崭新的归客身上。

我热衷于在饭后散步，尽管并无方向，更少目的。我只是走着，走着走着便有些融入故城的缓慢时光，爱上我们歌里唱的“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

春风得意，而我奔寻江边的风，在草岸边与自己相拥。江水逃逸出我的目光，岁月反身背对我的悲伤。

我能把一切定格，花色，草色，时间与空间，拂晓和鎏金。

“噢，是你啊，好久不见！”又是一个突然蹿出的“熟人”。他在风中笑着冲我招手，又与我擦肩而过。可直到我也放下我的手，我才仿如隔世般清醒——“我认识他吗？”

故城太小，只要见过一面，眼神有过一次交汇，便都算朋友。

回家时要穿过一条古旧的小巷。我常常在巷口看见海棠落下数片，惊飞雀鸟。巷子里大概都这样，围着灰色的墙，院落里栽一棵树。有人种橘树，也有人种青桑。每家屋檐都挂着露珠，每户绿瓦都爬满藤蔓，有的甚至在上头开出了花。那时老楼的白漆斑驳，巷里人不翻新，就好像把那一卷时光都变成书签，夹进日记。不加修饰的风景，如同一颗芳骨天生的翡翠，沉沉入我眼眸。

我到现在都记得巷子里的早餐店四季不歇，孩童追逐纸飞机的脚步声经年不息。当然，最可爱是那巷尾的老榕树，竟然扛过了这么多年。

一群小孩儿围坐在榕树下，我好奇地朝那儿打量。“做什么呢？”我忍不住出声询问。

一个穿白T恤的孩子抬起头。“斗蝈蝈呢。”

“啊，现在还有蝈蝈呢？”记忆和收音机里的文章联系在一起，让我忘了此刻已经是孟春。

那孩子嫌弃地扫了我一眼：“叔叔，江安已经到了春天呀！”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掐灭捻着的烟，烟灰落在地上，正如被我遗忘的冬天。

蝈蝈在南国的春天孕育出了新的生命。

原来就连如此渺小的生物，也在这座老城演奏生与死的协奏曲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转身想要离开这儿。

这孩子叫住了我，递给我一片树叶，树叶上趴着一只休息的蝈蝈。

“叔叔，送你的喽，可别乱折磨人家！”

我望着那片单调的树叶，思绪却沉入复杂的海。

我知道巷里人的密语，正如同城中人的心照不宣。“一家亲”在这儿可不只停在纸面，他们团在一起，好像老墙上的爬山虎呢，聚在一块，看着是一大片，其实是一根又一根。

故城啊故城，我雨夜的梦呓，一场旧梦迂回，一片世外桃源。

故城，一片灯火霓虹间，像是旧日的遗物，背上几代人的记忆，又重来一次。

点评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只是一瞬间，而念一座城，却需要一辈子。文章以故城为背景，通过描写故城的景色、人情和自己的感受，展现了作者对故城的怀念和对生活的思考。“蝈蝈在南国的冬天悲惨地死去，隔年又踏上另一段旅程，多么美妙动人的生命旋律……”这句话看似只是在描写蝈蝈的生命历程，实则充满了诗意和哲理。这种细腻的描写方式，让人感受到了作者对生命的深刻思考和感悟。“茶馆挂着的红灯笼哟，在老汉的放歌里晃荡；棋室招摇的牌匾呢，在看客欢愉的呼声中闪烁。”作者对故城夜的描写，无不透露出故城的历史和文化底蕴。全文语境优美、情感真挚，字里行间，淋漓尽致地透着一股因岁月流逝而生的淡淡的愁，以及对故城浓浓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