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城小区边的斜坡往上走,转个弯就到了小巷。
小巷里有什么新奇呢?一栋栋各异的房子,一棵棵歪七扭八的树,还有一株株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叫不上名字的草?
在我印象中,它们从很多年前就一直在这里了,之后也会一直在这里,这些都没什么新奇的,也没什么可说的。
说实话,这里看不出时间流逝的痕迹,除了草木随时间枯萎繁盛之外几乎没有变化。每次你爬上坡头,准能看见几个老太太坐在各家门前的水泥板上,聚在一起聊些有的没的家常,然后你会叫着“姥姥”“奶奶”地走过,踏着磨穿水泥露出石子的硬路,一会儿就到了巷子拐角处,看见柳树下石砖路面上还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坐着马扎聊着天,你还是照常打招呼,走那条走过无数遍的硬路。
所以,你会感觉在这里生活着的人们是停滞着的,又或者说,他们的生活早已定型,几十年不曾变过。
每天都是相同的生活,相同的人们在同样的石砖路上聊着相似的话题,时间似乎在这里静止,变化也似乎早已不是这里的住民。
可真的是这样吗?我想了很久,想想除了柳树、人和屋子之外,这里还有些什么,终于想起来,变化,也还是有的。
几乎每栋房子前都有一块土地,或是用红砖围着,或是拿铺地面剩下的石砖圈着,总之必须得造出这样一块地。两平方米大小,有时候种着几株黄瓜苗、洋柿子苗;有时候扎起个木架子,种点儿葡萄、丝瓜;有时候更省事,就把回乡下看亲戚带回来的几棵大葱往土里一插,也算是种下了蔬菜。
记得小时候,对门的邻居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利落的板寸头发,穿着身米白色的马褂,黑色的阔腿裤就在他坐在门前的时候随风飘动两下,他身边的狗就盯着他不断飘动的裤腿,似乎想狠狠咬两口。然后他就会拿那根缠着布头、实木涂漆的光亮拐杖往狗的头上敲两下,那狗就立刻老实地围在他身旁转圈。
这老人也和其他人一样在门前的方寸土地上种菜,但他从不像其他人那样糊弄了事,而是真把种菜当成了营生儿。每每我坐在门口玩,就看见他提着一桶水拿着水瓢往那些绕在他精心编织的木篱上的辣椒苗下浇水,还没等他浇完水,我就跑着找朋友玩去了。等我回来,便看见他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前。狗也围着他的裤腿绕着圈,他也时不时拿着拐杖敲敲狗的头。
或许是我们那边的人都不太喜欢吃辣吧,菜里从不放什么辣椒,地里也不种什么辣椒,我就也没吃过什么辣椒。
所以我看到辣椒的第一眼,就认定了这是某种奇形怪状的叶子,某个还没开花的花苞,我就一个一个摘下来,用手撕开,看看这奇异的叶子是什么形状。
我的手辣辣的,我以为这就像其他茎秆里让人发痒的汁液一样,是这株植物生存的特异功能,也就无怪乎当那老头硬逼我吃下去这辣椒时,我才想明白辣椒就是这样的,人们就是吃它的辣。
可天底下怎么会有人喜欢受苦呢,这终究还是它生存的保护吧。
转眼几年过去了,我上了学,离巷子也就越来越远,其实这没什么,这巷子几十年都不会变样,我离不离开这几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直到对门的老头握着我父亲的手,感激之词不断萦绕耳旁时,我才注意到,巷子终究是变了。
老头受我父亲照顾,进了养老院,他的房子自然也就卖给了我父亲。等我回过神来,那房子已经被租出去了。
新来的租客并不在意打理土地,这房子对他们而言也许只是临时的落脚点,是伟大安家梦想的临时居所,是摆脱肉体疲惫的一张被罩起来的床,所以土地,自然是荒芜了。
然后我也就上越来越高的学,离越来越远的家,直到完全搬离这条小巷,似乎我与它就永远分别了。
然后,等我再回去时,我就明白,我们确实是永远分别了。
老头门前的土地已然变成草甸,几根原本耸立的篱笆也不知葬在何处,租客换了一代又一代,但似乎从没有谁把这里当真正的家,下水管道被狗毛堵得严严实实,来通下水管的师傅都诧异,爸妈对电话那头租客的苛责似乎也有些漫不经心。
那些老住户呢?随时间而来的疾病似乎也让他们越发形单影只,意识也逐渐模糊不清。
是啊,我们确实分别了,当我最后一次回到这条小巷,“小巷”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它了,它成了和北城一样的街区——一排排绿化带代替千奇百怪的草木,人们住上了楼房,宽大的落地窗取代了自建房狭小的蓝色玻璃。这里不再是那一批老住户的棚户区,而是更多人的新居所。
现在,我又想起了那个老头,那个因为儿子犯罪进监狱而无人赡养的老头,我似乎很久没听见他的消息了。
听他们说,养老院里也有供人打理的土地,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种着最近也开始流行起来的辣椒。
(责任编辑/秦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