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记

从司马迁祠下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石块拼接的小径上还残留着雨滴，灰蒙蒙的天空被颗颗雨滴倒映着，折射出一个个纷繁的小世界。竹林翠绿，深处是一块被半遮掩的古碑，地上竹叶枯黄，深深盖住了碑文最下面的一行字。残留的雨水正不断沿着碑上的字迹流下，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聚拢的雾气在慢慢消散。远处的天依旧朦胧不清，像一幅写意山水画铺展着，将四周紧紧包裹。我仿佛也置身其中，身体随着画中笔墨的跳跃而变得舒展。像一只从朦胧中跳出的白鹤，转腾于山林。在浓墨处隐没，又在留白处显现。

对游者来说，外出观赏山水时遇上阴雨连绵自然是一件极其郁闷的事，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可能会耽误安排好的行程，扰乱游玩的兴致，甚至于让人错过期待已久的景色。倘若抱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心态，就会发现，一场恰如其分的雨，反而会使这次游览变得有趣，甚至生出于景物之外的情愫。

多年前我曾独自在南方的一个小城游玩，行至一青石小巷，时间已是傍晚。此刻天际橘黄初现，小巷的青石，像水做的，幽幽绿绿。在残阳的余辉下，俨然一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之态。于是就打算在此欣赏落日。然而不久后，远处天空竟瞬间阴沉下来，残阳也像潮水般速速退散，一场雨毫无征兆地悄然而至。这雨开始还是绵绵如丝，而后竟越下越大，愈发急促，仿佛正步入高潮的乐曲。我不由慌乱地四处张望，猛然见一家店铺静静蜷缩于街边一角，便急忙跑了进去。

店里陈列的皆是日常百货，不过样式却有些古旧。最中间的柜台上，是一排油纸伞，拿一把在手上，依稀有桐油的气味传来，或许是店里的气氛比较沉闷，我脑中不由冒出去雨中漫步的念头，于是买了一把撑着，缓缓走进雨中。

望着从油纸伞边缘落下的雨水，不由得有些错愕。就因为手上多了一把伞，刚刚狼狈不堪的境遇已然不见，窘迫与从容的转换竟如此快。这也许就是老子所说的福祸相依的道理吧，世上没有绝对的困境，只是没有找到化困境为顺境的办法。

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在石板上，湿漉漉的，溅起的水滴沿着皮肤沁入身体，原本繁杂的情绪顿时被这雨水冲散。心空明了，变得通透起来，脚步就不由得缓了下来。细细感受，远处似有戴望舒《雨巷》的忧愁在弥漫，四周隐约是丁香的氤氲芬芳。真是烟雨雾朦胧，撑伞伴雨行。最后，我将这一切带进晚上潮湿的梦里，一位女郎正从月色中款款向我走来，她眉眼弯弯，在我记忆里舒展，勾起我一个又一个衔接过去的梦，何其美妙！

倘若当时我遗憾无缘欣赏夕阳，自然会错过这“丁香空结雨中愁”的梦幻。一失一得之间，“清静处于，虚以待之”。万物的变化都遵循自然，不以人力而转移。我们行走其中，如果因其变换而感遗憾，莫不是功利心太重，太过于贪婪？旅行如此，人事也如此。面对利益诱惑，人人皆争先恐后，凡事皆以利害度之，得喜失悲，整日感叹生不逢时。纵使能明白得失之道，从众比较之心又不免蹿动，知行不一，随波逐流，最后也只能徒然疲劳身心，难觅欢乐。

此次游司马迁祠遇见的一场雨，也是难忘的。在绵绵不断的阴雨之下，历史与现在的距离被渐渐消融，周遭的繁杂被雨水隔绝，用心慢慢感受，一个清晰而熟悉的脉络轮廓从雾气中显现出来，那是矗立在高台下的司马迁青铜像。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已完全藏在雾中的群山，神情像是在思索，仿佛那山就是即将写进《史记》里的人物。在嘈杂的雨声里，我与这位先贤的距离如此接近。回想司马迁艰难多舛的一生，那历经磨难的灵魂啊，到底经历多少风雨？却仍像这青铜像般屹立不倒。一时间，我竟沉溺在这思绪之中，不能自拔。

这时忽然想起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自序中说的一段话：“我发现自己特别想去的地方，总是古代文化和文人留下较深脚印的所在，说明我心底的山水并不完全是自然山水而是一种‘人文山水’。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的悠久魅力和它对我的长期熏染造成的，要摆脱也摆脱不了。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气压罩住我的全身，使我无端地感动，无端地喟叹。常常像傻瓜一样木然伫立着，一会儿满脑章句，一会儿满脑空白。我站在古人一定站过的那些方位上，用与先辈差不多的黑眼珠打量着很少会有变化的自然景观，静听着与千百年前没有丝毫差异的风声鸟声。”

对我而言也是如此，我也无比倾心那些人文山水。每每游览一处留有古人遗迹的山水，就像是连接了古人的一个梦，古人在一处处山水间留下那些光怪陆离的、瑰丽雄奇的、绚丽如昙花的……一朵朵、一片片似彩云般的梦包裹着我。我的目光与他们的目光交汇相撞，时光在此刻倒转，他们的身影在梦里跃现，我的灵魂也在此刻跨过千年与他们攀谈。古与今，在一片山水里产生了联系，就像一个漂泊者找到苦寻已久的故乡。这也许就是人文山水独特的魅力吧，古人曾寄情钟爱的山水，偶然间的些许感悟，通过文字和历史，以及他们遗留下的痕迹，被千年后的来访者发现。当那些章句重新在这些来访者口中响起，那些飘荡已久的灵魂便重新得到召唤，文化的脉络就此得到了传承。

细想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山水一词对我们总是不可或缺的。中国人的浪漫和智慧，大半都隐藏在山水里。我们向往着山水，渴望在山水里感悟自然规律，哪怕不能居住其中，也要在闲暇时观览。山水，已然是我们的一种精神追求和寄托。

先秦最早的三百诗篇里，多少都是对山水自然的吟诵，“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这些朗朗上口的词句里，山水承载了百姓对美好的祈愿。在之后的传承里，山水的内涵被进一步丰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把山水变得超脱悠然；王维笔下“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山水则带着禅意；“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东坡的山水里总包含着对人生的哲思。

山水无言，却从不会冷落任何一个到访者。无论什么身份，遭遇什么困境，人总能在山水之间找到慰藉，获得些许感悟。古人以高山流水比喻友情，以青山代指年华，以流水类比光阴飞逝。广博深沉如山，恰如人的胸怀气质，不与万物争的流水，蕴含处世之道。

山水如阴阳，一静一动，刚柔并济，包罗万物，藏着气象万千。道家常说的顺应自然，也就是遵循山水之道，万物变化规律就于其中。人生总是在变与不变中徘徊，可终日囿于其中，不免有难以抉择之际，这时不妨以自然为师，去山水里寻找答案。

北岛曾说“一个人的行走范围，就是他的世界”，将世界比喻成一本书，山水就是其中最重要的章节。在精神世界的荒漠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异乡人，我们渴望着回归，而山水，就是精神的唯一故乡。在这所时间的驿站，苍老与年轻同时出现，世间的兴衰变迁也由亘古不变的山水见证。当岁月抛下月光独自流逝，人生的步履最终也只会在几处重叠。哪怕已蔓草堙路，栖息于山水的灵魂依旧璀璨。

于是，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

（实习编辑/漆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