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花

指导老师 叶雨

兰田镇的景色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的。

蝉鸣萦绕在树梢，绿意盎然的枝叶跟随风的脚步舞动着；活泼的小溪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谱写出一曲叮叮咚咚的乐章；在田里辛勤挥洒汗水的农民随处可见，黝黑的皮肤是太阳的馈赠，在阳光下显出黑珍珠般的光泽；傍晚的水田为兰田镇的青蛙们提供了天然的演唱台，如果你悄悄走近，便可听取蛙声一片。我就是在这样的时节里来到兰田镇支教的。

兰田的孩子们质朴、纯真，他们望向我的眼神里带着热情和喜悦，犹如夜空中晶亮的繁星，又似原野上奔放的火焰。唯独安萍不是这样的。

在我踏进教室的第一天，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她。原因无他，只因安萍和其他孩子的神态实在太不一样了，所以便可以在那一片昂起的小脑袋和好奇而大胆的眼神中第一时间捕捉到她。她总是低着头，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用余光飞快地瞟我一眼。若是恰好与我的目光交汇，她就会立马慌乱地低下头，眼睛乱瞟，手指在衣角上绞着，脸一下子涨得像颗熟透了的苹果。在其他孩子围在我身前叽叽喳喳地跟我分享趣事时，只有安萍怯生生地站在人群后。

起初我以为她只是胆子比较小，害怕我这个陌生的新老师，所以才不和我交流。但当我观察安萍一段时间后，发现根本不是这样。因为在其他孩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嬉戏时，她仍低垂着头站在角落里。

我有心询问安萍原因，也想帮她进行改变。于是在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单独将安萍叫到了办公室，为了不吓到她，我特地准备了一颗糖，想让她一边吃一边和我说话。可在我伸手想将糖果递给她时，她却如一头受惊的小鹿般睁着惶恐的眼睛，连连摆手，声如蚊蝇：“谢、谢谢老师，我……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一下子呆住了，来支教前我不是没有了解过这里的情况。兰田镇虽不富裕，但总归也是温饱水平，没道理让一个孩子觉得一颗糖贵重啊。

我再度将嗓音放柔，企图安抚安萍：“能告诉老师，为什么觉得这颗糖贵重吗？”但安萍只是沉默地低着头，手指在衣角上绞着，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儿，像田野中的稻草人，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孤寂。

她站了好一会儿，才蓦然开口，声音依旧很轻：“我家不是镇子上的，是离这七公里外的山洼村的，我们那儿属于贫困村，我家的条件尤其艰苦，糖只有在特别的日子里才能吃到。”

我心口忽地涌上一阵酸涩，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啊……这颗糖是老师送给你的，你就拿着吧。对了，我经常看你一个人待着，不和其他同学玩，能告诉老师原因吗？”似是没想到我会关注她，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再度深深低下了头。“我……我家境不如其他同学好，他们都是镇上的，只有我是从贫困村来的，我不敢和其他同学在一起玩，怕他们看见我衣服上有破洞，会笑我。”说到最后，她眼圈泛红，声音中满是委屈。我这才注意到她一直用手绞着的衣角处，竟是衣服上的一个破洞。稚气未脱的面容下，藏着一颗自卑敏感而又带着些许成熟的心。

我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却发现喉咙早已哽住。我悄悄掐了一下自己，借着疼痛强压下眼中的泪花，状似无意地揉了揉眼。

日落西山，微黄的阳光给世间万物蒙上了一层温暖的面纱。我带着安萍来到教学楼旁，指着一处阴暗潮湿的角落问她：“你看，那是什么？”那是一片青绿的苔藓，已经生出些许细长的蒴柄，还顶着一个个米粒大小的孢蒴，可爱极了——这便是人们常说的苔花了。它们那么渺小，那么平凡，却在这常年不见阳光的地带热烈而肆意地生长。不远处就是花坛，几丛月季傲立在阳光下，娇艳明媚，热烈奔放，但苔花像是从未察觉到月季比它更艳丽多姿，依旧昂首挺胸，自信地展示着自己的风采。

我抚了抚安萍的发顶，蹲下身，直视她的眼睛，认真地告诉她：“你看，小小的苔花如此普通，它小到大家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甚至在月季旁显得毫无颜色，但它却从未感到自卑，依旧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比起物质上的富足，更难能可贵的是优秀的精神品格，家境的贫困根本不值得你妄自菲薄。”

那双灿若星河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安萍嘴唇翕动，憋了半晌才开口：“老师，谢谢您，您知道吗？您是第一个这么鼓励我、认可我的人。”她双手紧握，想极力隐藏住声音中的哭腔。

我将安萍拥入怀中，双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萍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一般，一头扎进我怀里，肩膀一抽一抽地无声哭泣着。

藏在心底这么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化为决堤的洪水，一股脑儿地冲出安萍的身体，冲刷着她的自卑，令她脱胎换骨。

渐渐地，安萍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当我扫视台下时，她的目光不再闪躲，而是鼓起勇气尝试直视老师。当我第一次在讲台下看到那只颤巍巍地举起的小手时，我简直大吃一惊。这双手举得很低，如风中摇摆不定的芦苇，甚至几度想要放下，但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然后带着鼓励的眼神，大声地邀请安萍起来发言。在看到我脸上的赞许时，她原本支支吾吾的话语变得流畅了一些，声音变得更加洪亮，多了几分自信，这是我此前从未在安萍身上看到过的。

她刚一回答完，我就毫不吝啬地夸奖了她，在这一声声的表扬中，她的脸颊上飞上一抹红晕。与之前的脸红不同的是，以前是因为自卑，现在却是因为自信。

朝去暮来，星移斗转。我仍坚守在兰田镇支教，这里的蛙声、蝉鸣、小溪、树林，以及田里劳作的农民好像从未改变，一切都像我来时那样。但我知道，到底是不同了。当我看着讲台下那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时，总能看到以前那双时时闪躲的眼睛正热切地望着我、望着黑板上的字，在一众学生玩闹时，也能看到那个穿着分外朴素的身影在孩子堆里奔跑着向阳生长。

安萍变得越来越自信了。以前畏首畏尾的她，开始出现在学校的文艺舞台上，仍旧是朴素的着装，却怎么都遮不住她身上散发的光芒。神采奕奕，朝气蓬勃。当我受邀去市里观看她的演讲比赛时，就连一直看着她成长的我也不得不发出惊叹，现在的安萍与我刚来兰田时见到的那个自卑的小女孩简直判若两人，她一步步从乡村登上了城市的舞台，未来还会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在她的身上，我仿佛看到那如米粒般渺小的苔花，开出了牡丹的风采。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责任编辑/袁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