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不着,脑海里总是响起别人问我的话:“阿平,你小时候就想做理发师吗?”我当时愣住了,半晌才说:“是呀,我就喜欢拿着剃刀给人剃头。”
哎,说实话,我小时候想做的是医生。
但现在我说不出口。
教我理发的师傅,是我姨妈。她跟我讲过,为什么理发店门口要摆个旋转的红白蓝三色柱?因为过去的理发师,不仅会刮脸剃头,还会拔牙、放血、包扎伤口等,理发师是外科医生的祖师爷。红色是动脉,蓝色是静脉,白色是纱布,这就是三色柱的由来。
如此说来,我成为理发师,也没有完全背离我的初心。毕竟,我还是每天拿着工具,为顾客做头部结缔组织群体切割术——俗称“理发”。
一晚上没睡好,早晨起来脑子里乱糟糟的。我吃了点东西,跟师傅说:“今天早点去开门,要是有熟客找你,我就给你打电话。”师傅说了声“好”,继续招呼表弟、表妹吃早餐。我到店里,开了门,拖了地,擦了玻璃,就开始清洁我的理发工具。一样样擦好,溜光锃亮,这是我吃饭的家伙。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想着无论如何,今天我都得剪到一个头。
作为资深学徒的我,已经连续三天没理发了。
客人们说什么也不愿意把头交给我,宁肯等半天,都要师傅来。问题是,我剪不到头,手艺没法长进,不长进,就一直剪不到头,死循环了。不行,今天一定得开张,至少剪一个头。
开门半小时就有人上门。
是跟师傅一个小区的张姐。张姐嘴上油油的,手里还有半截油条、一杯豆浆,我赶忙打招呼,夸她那身衣服搭配得好,又说她会吃,豆浆油条,多舒服啊。聊了几句,她往店里看。我说:“姐,你也到时间剪头发了是不?一个多月了吧,我给你修一修吧?”
她笑着,喝一口豆浆,说:“早上我不洗头。”
“我调好水温了,热的,特别舒服。”
“唉,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大清早的,水往头上一冲,不管冷水热水,就是不舒服!”她笑着走了。
我怀疑她只是不愿意让我剪,不然她往里看什么?早晨不洗头,你听过这个说法吗?真让人挠头。这会儿我才觉得,学什么都不容易啊,别说学医了。
我拿起喷雾往头上一顿喷,又抓了抓鬓角。总有人笑话我,说一看我这头发,就不像是个会理发的。是的,我的头发拉直过、烫过,还染了好几种颜色,有的光泽闪耀,有的已经褪色,刚长出来的发根,又黑得刺眼。我也是没办法,比方上颜色吧,好不容易调好药水,找不到客人试,只能试在自己头上,几个试验下来,就有了这么个斑驳的头。哎,你说我是不是最好把这试验田推掉,剃个光头,等黑发长好了再试新发型?不,还是不行,我要是剃了光头,看着像二流子,就更剪不到头了。
“哒哒”,门外有脚步声。
我一个箭步来到门口,笑脸相迎:“朱姐,剪头发?”朱姐看到我,略一迟疑,站在了台阶上,随口问:“你阿姨还没来?”我说她就来,顶多十分钟。朱姐点点头,走进店里。我激动得直颤,这是一个机会。朱姐坐在沙发上看美妆杂志。我知道她不爱聊天,就没有多嘴,只在一旁翻手机。过了一会儿,我说:“朱姐,我姨妈就来了,要不我先帮你把头发冲一下?”
“哦。也行。”
朱姐喜欢水温热一点,我调高了水温,一面洗,一面用手指指肚给她做头皮按摩。按着按着,她放松下来,眉头也松开了。她说:“你叫阿平吧?”我连忙答应。她说:“你现在挺会洗头了。你刚来的时候,给我洗头,哎呀,那个手劲儿,按得我头疼,还滋我一脸水,我就扭头,好家伙,水灌了我一耳朵,一整天我脑子里都有回声,‘嗡嗡’的。”
我脸红了,不住地道歉。
朱姐说“没什么”,还说学徒不容易,难得我上进肯学,以后一定是个好理发师。
洗好头,吹头发。这个时候师傅还没到,我就试探着问,可不可以让我来剪,她没反对。我的心情别提多快活了,就在我抄起工具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玻璃门被推开,师傅来了——
师傅接管一切,我礼貌退场。
我走到外面,蹲在台阶上发呆。夏日的阳光照着我的背,热得发躁。这时,一只手拍在我的背上。我回头看,是表弟的同学周东东。我问他怎么不去上课,他说周末,不用上课。
看到东东,我半死的心又活络起来了。我做学徒第一次剪头发,就是给东东剪的。他说:“你就随便,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剪坏了也没事,一个星期就长出来了。剪吧!”他一屁股坐进转椅里,感动得我几乎流泪,拿剪子的手也止不住发抖。
果然剪坏了。我很惭愧,东东却反过来安慰我,说:“没事,剪得挺有风格的。”
而此时,我心里升起小期待,问他:“东东,你要剪头发吗?”东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啊……”
“怎么啦?”
东东往店里看了看,道:“阿姨还要好久?还有别人在等吗?”
“你想让阿姨剪?”我语气平静。
他马上觉察到了我的情绪,小声说:“阿平,你不要不高兴啊,今天必须让阿姨给我剪。我姐下个星期结婚,我要穿正装,要超级帅气,给我姐长脸——”
“哦,你放心好了,阿姨肯定给你剪得超级帅气。你进去吧,她马上剪完了,你等一下就好。”
东东进去了。完了,今天又要打零蛋。
下午,阿姨回家去了,我一个人看店。没有客人,我犯困了,就坐着给塑料模特编辫子、整发型。编着编着,视线逐渐模糊,眼皮上上下下,但手还自动编着,只是线条有点乱。恍惚间,听到有人叫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小颖。
我一下子清醒了,问她怎么没去上补习班。
她说下午的课要三点才上。
她是我们这条商业街的骄傲。姨妈总是把她当榜样,让表弟、表妹向她学习。那天姨妈问她,长大了想做什么。她说,想做医生,救死扶伤。姨妈说,听说学医很辛苦啊。 她说,学什么都不容易。
听听,懂事得不像个孩子。
小颖坐在转椅上对我说,要剪头发。我准备给阿姨打电话,她却说:“不用麻烦阿姨,你来剪吧。”小颖从镜子里看着我,笑眯眯的,没开玩笑,我却退缩了。我是想剪头发,但以我现在的水平,我不敢剪她的头发。
她有我见过的最好的头发,柔软、乌黑,像缎子一样刚好落到腰间;扎起来也好看,一束波浪似的飞流下来,溅起几许浪花。每当阳光照在她头发上的时候,我仿佛能闻到一阵花香。绝不是洗发水的味道,而是健康的头发自然飘散的香味。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大家都夸她头发好,姨妈给她理发的时候,也说剪起来特别舒服:“我们小颖人也乖,头发也乖,知道该怎么长,稍微修一下就特别好。”
我说:“小颖,我剪不了啊。”
“怎么剪不了?”
“我的手扭到了。”
“怪了,你编头发编得挺好啊!”
“啊,我……我这么坐着编头发可以,手是往下嘛,但是站着剪就不行,手抬不起来,扭到了。你要我编头发吗?我这两天学了个新发型……”
“我不要编头发,要剪!”
我给姨妈打了电话。姨妈骑着电动车过来了,在门口说,她有事要去老街,“小颖,阿平给你剪好不?”
我赶紧说,手扭到了,剪不了。姨妈白了我一眼,从车上下来了。我心虚,溜到旁边超市买可乐喝。喝完冰可乐,回到店里,没看到小颖,只有姨妈在扫地。桌上赫然放着一大束用线扎起来的头发,那么长,那么黑,一看便知是她的。我心惊胆战地问:“姨妈,这是小颖的头发?”
“是啊。”姨妈回答,“学校不让留长发了,发了通知,这个星期必须剪短,女孩就剪个妹妹头。我看这么好的头发,剪掉可惜,就让她卖给我了。本来应该好好修一修的,我今天没时间,要去老街……”
我一溜烟跑了出去。姨妈在后面喊:“你去哪里啊,回来!我要出去!”
我在公交站追到了小颖。她好像一下子变得苍白、瑟缩了,那一头柔软的、闪闪发光的、飘散花香的长发没有了,就像被剥夺了尾巴的孔雀,失去了水晶鞋的灰姑娘,脸上满是泪痕,噘着嘴,不理我。我让她回店里,给她修一修。她说:“学校讲了不能做发型。”我说,不做发型,就修一点层次出来,刘海也修一下,保管好看!她抬头瞧我:“阿平,你的手好了?”
我们回到店里。阿姨瞪我一眼,骑上电动车走了。
当6388fd149348adaecaec046b0ea9548f她重新坐上转椅,我突然浑身发冷,额头冒汗,肠胃也绞着痛,像两年前在中考考场一样。当考试结束铃猛然敲响,我的心脏都裂开了,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似的,失魂落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考场,从此我离开了校园,不再做拿手术刀的梦——
现在,那种糟糕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会搞砸的。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一下,好好想想,师傅怎么说的。对,把剪刀放下,先梳头发。一遍遍梳过去、梳下来,感受头发的质感、力量、弧度,判断每一绺头发生长的方向,计算每一绺头发垂落的地方。我给头发分区,一个大区分几个小区,估计每片头发的重量,推算半个月后,头发会长多长,变多重,又会落到哪里。咔嚓、咔嚓、咔嚓,流水般的声音。
“好了。可以吗?”我听到自己在问。
小颖看着镜子,“噗嗤”一声笑了,说:“这个短发好看。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哭了!”
下考铃再一次敲响,我仿佛看到一只白鸽骄傲地冲向蓝天。我突然说:“其实我小时候也想做医生。”“你也想做医生?”小颖的眼睛亮亮的。
“但是——”我扫着地上的碎发,说,“其实能学着做个好理发师也不容易。”
她笑了。
我说:“你做医生吧。等你当了医生,还要来找我剪头发。我好好给你剪,让人一看到你的头发就知道,你是个很棒的医生。”
她又笑说:“好啊,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附近的理发店新来了个小学徒,很腼腆,做事很认真。聊天的时候说起他曾想学医,却做了理发学徒。职业有差距,他却没有沮丧,说等他学好技术,将来开一家最棒的理发店,给大家打造最适合的发型。
人生道路上,分岔口一个接一个,能实现理想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还是要与小时候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告别,走上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但只要脚踏实地走下去,总能迎来灿烂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