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开学不久,学校组织“最美校园”评选活动,让各班布置教室。班主任在班级后面的黑板上画了棵大树,又给每位同学发了一张卡片,让我们把自己理想的大学写下来,贴在树上。
“这就是咱班的理想之树,三年后,看看有多少同学能实现自己的理想!”班主任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后桌的老于戳了戳我的后背,压低嗓子问:“你写啥?我跟你写一样的。”
我给他一个白眼,撇撇嘴道:“你自己没点理想?”
他半抬起身子,直接把卡片丢到我桌上:“哪里轮得到我选大学啊,就我这成绩,能有大学要我就不错了。你帮我写上吧,写什么都行。”
其实我内心里有一所理想学府。中考后的暑假,我曾和爸爸去一座滨海城市旅游,那所师范大学就矗立在海边。它被浪花簇拥,与海天相吻的边际对望,迎接晨曦,目送黄昏,正是我最向往的地方。
我迟疑地转过头:“那我就写……”
“跟你一样就行。”我还未说出校名,他就打断我,然后又埋头沉浸到武侠小说里了。
负责收卡片的小组长已经来到我课桌边,我只好咬咬牙,把同一个校名写在两张卡片上。
我没想到的是,小小的卡片竟然引起轩然大波了。
第二天,整理好的卡片被贴上了“理想树”。
大家都聚到黑板前,边看边讨论,忽然有个男生大声喊道:“哎!老于和阿欣的理想,居然是一样的啊!”
旁边的人也故意夹着嗓子说:“哎哟,这学校挺冷门啊,你们是怎么想到一块去的?”
“是早有预谋啊,还是心有灵犀啊?”有同学跟着调侃道。同学们哄堂大笑,我在一旁拼命解释,但我的声音太小,轻易就被淹没了。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我,忽而成为“焦点人物”,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能不能把嘴闭上!”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教室的后门突然被推开,是刚打球回来的老于。他冲到黑板前,一把扯下属于他的那张卡片。
“说够了没?这‘理想树’不就是个装饰品吗?我瞎写的!”他迈着和平时一样吊儿郎当的步伐回到座位,还不忘对着那几个起哄的同学补上一句,“别总把我和那种爱学习的好孩子扯到一起,小爷我可不是书呆子。”
“丁零零……”上课铃适时地响起,结束了这尴尬的局面。我仿佛得救了,把头埋进身后的书包,开始找这节课要用的练习册。
“哎,你不会生气吧。”后桌的老于把手伸到我眼睛与书包之间,晃了两下。
“没事。”我找到了练习册,连忙转过来坐好。我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没有恶意,但是,为了不惹麻烦,以后还是和他保持距离比较好。
根据墨菲定律,越不想发生的事越容易发生,越不想见到的人越容易遇见。
学校每周五没有晚自习,我一般会留在宿舍学习。可这周五,宿舍的空调忽然坏了,南方十月的天气,依然残留夏日的余温,闷热得让人无法专注。我拿着书出门,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背背英语课文。路过球场时,见橙黄色的灯光下空无一人,地上却有本孤零零的笔记本,正在被晚风“哗啦啦”地翻着页。
是谁掉在这里的啊?
我捡起来,想送到失物招领处,却发现封皮的角落写着老于的名字——老于居然还用笔记本?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慢慢翻开,这竟然是一本工工整整的物理笔记。里面不仅有公式和例题,解析也是十分详细……
“偷看别人的东西,很不礼貌哦。”老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我身后冒出来,“我就去拿个球的工夫,啧啧啧。”
“我以为是谁弄丢的,就想看看名字和班级,好还回去。”我吓了一跳,连忙把本子塞给他,他却不依不饶,指着本子封皮说:“名字不就在这吗?”
我一时语塞,他倒是哈哈笑起来:“哎呀,开玩笑的,又不是日记本。我就是怕物理老师检查笔记,提前雇我的小侄子写的,他写得不错吧。”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大概他也知道自己的“玩笑”并不好笑,于是换了话题 :“你写的那个学校……真的是你的理想吗?”
我点点头。
“嗯……”他指了指远处,“实验楼三楼改成自习室了,靠窗的座位学习挺安静的。”
我向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很想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但想到“理想树”事件惹来的麻烦,最终还是没问。
我可不想再成为“焦点人物”了。
后来,班级里有了许多新鲜事,没人再关注那棵“理想树”。
高二的上学期,老于改学田径,转去体育特长班了。
选科时,我选了物理、历史和政治,物理课成为和老于仅剩的交集,但他总坐在最后一排,我们再没机会说话。教物理的还是原来那位老师,她对我们很严格,可偏偏,她一次也没有检查过物理笔记。我想,老于真是失策了,他雇人抄的那本笔记,一直没派上用场。
高三开学前,班主任挨个找家长谈话,要给我们确定高考目标。我的总成绩在中上游,但物理成绩始终徘徊在中等偏下。
老妈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皱着眉对我说:“当初你该选史地政,也不至于被物理拖后腿。”我认为这是典型的马后炮,毕竟当初她是极力支持我选物理的,说要文理搭配,将来考大学才更好选专业。
老妈又从兜里掏出一张成绩单:“你看看,人家体育生天天忙着训练,物理成绩还是比你强!”
学校平时不公布成绩排名,我第一次看到成绩单,竟发现老妈说的就是老于。他物理排在全年级八十几名,化学和地理略微逊色,也在一百名左右。
“这孩子学习可努力了,下课了还去找老师答疑……”老妈的声音还在我耳边环绕,我却只觉得难以置信。
那个坐在我后桌的“厌学党”,到底是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也许是忙碌的学业让时间加速,高三的日子过得飞快,高考在不知不觉间倏忽而至。
当我答完最后一科,考试时间仅剩一分钟,来不及检查试卷,索性静静趴在课桌上,再看看承载我们青春的教室。阳光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洒下来,落在前桌男孩的头发上,每一根发丝都发着光。
我忽然想到老于。
高中的三年,我和老于说的话并不多,但我的世界里,始终有他的影子。印象里,他总会用他一贯的语气说:“小爷我才不稀罕学习。”
可高考把他的谎言揭穿了,他的文化课成绩是体育特长班第一名,体育联考成绩也在全省名列前茅。教练推荐他几所知名的体育院校,可他偏偏不识好歹地反驳:“小爷我跑步跑够了,我要去师范大学,以后当个体育老师多好。”
取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和他在校门口见面。他远远地向我挥手,可我却不太习惯他站在我面前的样子。
因为记忆中,他总是在我身后,在我被调侃时跳出来解围,在自习室帮我占靠窗的座位,还在我被物理成绩困扰时,悄悄把整理好的笔记塞在我的桌膛里。他一直没走远,我一回头,便能看见他。他只是用“不打扰”的方式,陪伴我追逐理想的旅程。
“你考师范大学,为什么非要当体育特长生?”我问。
他挠挠头:“这不是怕文化课追不上来吗,早知道小爷我这么有学习天赋,何苦受这两年罪!跑步可太累了……”
“后悔了?”
“不后悔。”他向我扬了扬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这个时候我才有资格说,我对待那棵‘理想树’,从来都是认真的。”
我抬头,看到面前的少年被阳光包裹着,闪闪发光——
“真巧,我也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