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的诗（九首）

作者简介：安然，1989年生于内蒙古赤峰，现居广州。哲学硕士。出版诗集《北京时间的背针》《我不是你的灌木丛》《站在星光的袖口上》《正在醒来的某个早晨》《骑马路过达里诺尔》。获草堂诗歌奖年度实力诗人奖、《草原》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名人堂年度十大诗人奖、李杜诗歌奖等奖项。

宜昌行

我们拄着大雾

必然要在江上找寻十二月的传说

它有因为诗人的到来而涌动的惊喜

夷陵的船只驶过码头

这些空中的稻穗，江中的茂林

这些被我们描画的场景，踩过的红毯

突然降临在冬日的清晨

来到我们的诗句中

来到澎湃中保持安适的艺术小镇

我们不谈江上大桥，不谈三峡

我们谈文学、诗，谈屈原、毛子

谈诗人的乡愁

在宜昌，我们看明月湾、灯影石、走角楼

斜阳草树在西陵峡的暮色中酣睡

我们在峡谷中三步一回头，不知寒冷

白云山

每当秋霁，有白云蓊郁而起，半壁皆素，故名曰白云。——《羊城古钞》

我见过这里的松涛和锦绣

九连山的支脉生出长云和濂泉

一个人向我问起三台岭、鸣春谷、摩星岭

我知道三十个山峰的走向，却无法

预知山体的上升

从断裂的夹角中，我告诉众人

大河谷地的红色岩层露出花岗岩的色泽

下陷的砂页岩无非是山峰托住云霞

那些在肯德基店避雨的少年，是无数个我们

在暴雨来临的傍晚。闪烁在林中的

是滚烫的步伐和高音

我见过这里怪异的脸庞，偶尔在竹柏的波浪中

偶尔在斜坡的陡峭中

它伸缩，也撤退，没有尽头

我们一直大饮

有时，我们一直饮

在深秋的辽阔中，夜以继日

有时，我们忘记彼此

忘记酒中的笨拙与不安

以及我们在醉梦中抱紧的贫瘠命运

饮一整个冬日，不知疲倦

在沃野的马桩上，夜夜难眠

我的心在火光中

一直走，到古老的盐碱之地

我有满腹的烟云，从这里四散

满怀的春风，只因它过于强大

让我畏惧来时之路

我撤退，在阳光曲线的折角

蜷缩的身子骤然变小

空虚的眼神不断游离

我正视它们

目送消亡

一直走，伸出的手掌撞击黑夜

在火光中，我的心炽热

秋日薄暮

秋日悄悄来临

我在房中洗碟，拖地，整理旧衣物

瑜伽垫避开一天的辛劳

水壶里装满青柠檬

玉蝴蝶栖于屏幕上

我开始写诗：这平静的秋日

已悄悄来到我的面前

薄暮摇摇晃晃

我开始写诗里的故事

文档上落满晚霞

一寸寸发抖，一节节生长

一点点挪动前方的道路

关于爱，我已用尽气力

众生中，我不过是秋日里

安详的稻草，长在河畔之滨

我不过是花房中暂别的香气

浮于人群的倒影之上

卧室

想起额尔古纳河涌动的波涛

像我现在的心情，无法平静和入睡

无法进入另一个人

灵魂的内部

此时的胡桃木柜、黑皮沙发、双人床

窗子下安静的人

手机屏幕上跳动的诗行

床头柜上盛有半杯水的杯子

肉桂沸腾的香气

空气在卧室中流动

我感受它们

像面临一次重生

在平静中抖去额上的汗珠

撬动踝上的枷锁

在草原上

面对一片湖泊，我只是其中的一滴

面对一片原野，我只是无名的一株

我孤立无援，迷失在沙漠中

在面对巨阳之前，我曾怀抱一条河流

跟希腊木伦河、老哈河、西路嘎河

拥抱而生

现在我怀着对草木的羞愧

陷入沉重的反思

我将失去

不眠的诉说和对石林的赤诚

在草原上，风是温和的，四野是硕大的

黄昏中的晚霞以亲历者自居

时间奔跑的时候，我在下坠

跟随日光

扎进草木的根部，深深地

我的爱

在战栗中

我不是羔羊，是草原上的鹰

是赤足穿过冰雪的豹子

我没那么柔弱，也不是蝴蝶

我是蜇人的蜜蜂

是有毒的蛇蟒

我会告诉自己：坏人的口哨

有时只有他们自己听见

而我，一个无辜的人

每年九月，我会爱

会用碎铁屑将自己填满

当灵魂与肉身交融

我更愿意在战栗中，紧闭双眼

在路上

一路上，我拥着冬日的无尽萧瑟

在火车上半醒半睡，时不时数一数窗外的人影

熟悉的场景和村落名：嘎查、苏木

带我回到儿时，千家灯火旺盛的夜晚

村落的宁静深处会传来狗吠

和女人半宿的蒙语

每个清晨，牛群羊群马群结伴出行

我总站在院墙上望着它们凌乱后又回归整齐

车辆从草原的深处驶来

我目送它们，在手掌大小的距离

像是母亲送我去南方

内心像在刀山火海

那一刻，一把尖刀

在我的骨骼上用力地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