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石凌,甘肃灵台人,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杂志特约评刊员。在《文艺报》《北京文学》《作品》《奔流》《飞天》《延河》《收获》《野草》等报刊发表评论。散文集《素蓝如瓦》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评论集《一川巨流贯风烟》获甘肃省第三届文艺评论奖,长篇小说《支离歌》获第八届黄河文学奖,二篇评论获“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征文奖。
简洁的语言风格,清晰的故事脉络,强烈的戏剧冲突,是一篇小说能够吸引读者一口气读完的主要因素。崔立的短篇小说《如果我和晓依结婚》就是这样的作品。阅读这篇小说就像在看一场情节集中的短剧,剧中人仿佛就是现实中的你我他:一个在饭店当保安的男子两眼放光地盯住出入于富人小区的漂亮女人想入非非……另一个保安痴痴地幻想着与小保姆之间的爱情……漂亮女遭遇渣男威胁,保安出手相救……在这场富有“堂吉诃德”色彩的戏剧冲突里,一名保安对漂亮女的渴慕、另一名保安与小保姆的爱情终成水月镜花。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可以唤起读者相似的人生体验。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当下的上海,这个充斥着摩天大楼的现代都市需要的是大量青壮年给它输血,除了身怀一技之长的高校毕业生,就是身体强壮的保安、保姆为之流血、流汗,但魔都却不会给他们提供梦想成真的剧场。这就是当下无数人的命运写真——资本是一双看不见的操盘手,每一个心怀梦想的底层青年无不像司汤达笔下的“于连”一样,靠梦想活着。在资本操控一切的社会里,每一个在夹缝中挣扎求生的底层蚁民无不遍体鳞伤,支撑梦想的羽翼一旦被资本折断,梦想顷刻就会灰飞烟灭。
小说中两名保安的故事双线并进,却殊途同归。一线从“于连”式的冒险开题,一下子吊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我”是一个刚刚出狱尚无职业的青年男子,在一个富人小区院外见到一对打羽毛球的母女,年轻漂亮的母亲酷似“我”的前女友,“我”在看准了年轻母亲家的窗口后,于半夜时分实施了“于连”式的越窗撞入。正当“我”沉醉于“于连”式的幻想时,女孩的出现打破了“我”可能实施强奸的计划。女人的宽宥唤醒了“我”的良知,“我”应聘到女人家对面的饭店当保安,只为了在人群中多看一眼那个酷似前女友的身影。女人遭遇前夫威胁时,“我”挺身而出拎起女人的前夫。“英雄救美”为“我”赢得了周围人的赞誉,得到了升职加薪的机会,却遭到了女人前夫的报复。“我”靠着退役军人的敏捷身手制服了男子行凶,让男子手里的刀插进了自己的肚子。躺在血泊中等待警察与医护人员的“我”回想前女友与自己分手的原因,就是因为贫穷,“没钱,房子太小,工作看不到太大的前途和希望。”不能给前女友提供她想要的安稳,她转身投进了有钱男人的怀抱,“我”渴望从有钱男人手里夺回女友,却把自己送进了监狱。崔立设计的故事情节显然受到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的影响,但小说发生的场景却是当下的、现实的。18世纪的法国底层青年“于连”梦想靠征服女人闯入上流社会,却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21世纪的上海底层青年空有一腔“于连”式的梦想,最终把自己送进了监狱。无论是于连还是“我”,都是资本操盘者手里的玩物。
与“我”的于连式空想不同,“我”的同事小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他对富人区的漂亮女人不存幻想,他看上的是在富人家做保姆的女孩。保安与保姆,都是从农村涌进城市且无一技之长的底层青年,他们出身相同,工作相似,他们的爱情同样被资本压榨,面对城市里的高房价高成本,爱情不堪一击,小保姆经过深思熟虑后,离开了只有爱情而无物质的小耿。
至此,两个底层青年的爱情最后都败给了房子、车子等靠真金白银撑起来的现实。“你说我们这些外地人,在上海没根没底又没有学历,只能靠一身苦力气,想要买房,不,不要说是买房了,我们辛辛苦苦赚的那点工资,租房都不够呀……”小说中两名保安的对话道出了多少都市漂泊者的心声啊!那些依靠土地养活长大的农村青年为了生存不得不去城市打工,面对城市里的声色犬马与灯红酒绿,他们有过梦想,他们早出晚归向梦想靠近的过程也是梦想一点一点被现实击碎的过程。资本榨干了他们的血汗,他们仍然一无所有。他们将何去何从?小说通过两名保安在爱情落空后的聊天对话做了回答,一名保安说:“回老家?怎么回啊,出来了还能回得去吗?回去别人又会怎么说呢?而且,在大城市待惯了,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一回去就感觉百般千般的不便。”另一名保安清醒地认识到,“可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城市,不是我们的家呀。”在自己出力流汗的城市里找不到家的感觉,回农村的老家又百般的不适应——因为农村已经人去屋空,只剩下一个空壳。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篇小说以小见大,通过两个都市保安的遭遇,反映了当下农村去往城市打工的青年人的二难选择,间接地反映了当代两极分化下的社会现实。“于连”式的冒险主义没有出路,小耿式的保守主义也看不到希望。小说提出的问题是尖锐的,也是值得人们深思的。
阅读崔立的小说《如果我和晓依结婚》时,适逢上海中金公司一名年轻的女职工因不堪资本重压自绝于人世的消息在网络上吵得沸沸扬扬。比起两名身无所长只能在饭店当保安的年轻人,浙大硕士毕业进入金融领域的白领应该有很多优势,最后也被资本榨干了血汗,埋葬了梦想,不堪几百万的房贷,决然放弃了生命。在这个“历史的垃圾时间”里,谁的青春可以张扬?
比起残酷的现实,小说家大多是心怀悲悯的。小说是对现实与人性的探索,对存在本身的关照。小说应该“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在这篇小说中,崔立通过两名保安的对话,为底层年轻人寻找出路。即使现实中的出路被堵死了,精神上也应该有一个活下去的凭依。很多小说家往往以主人公的死收束故事,崔立在这篇小说的结尾让主人公陷入神思恍惚的幻觉,而没有设置主人公被那个城市男子刺死,给读者留下了回味与思索的余地。
这篇小说除了故事可以炫彩外,文本的叙述技巧与人物形象的设计上受塞万提斯与司汤达的批判现实义影响,通过人物命运的大开大阖,而不是内心体验与独白展开故事。小说人物“我”是一个兼具堂吉诃德与于连精神的底层青年,小说开篇让“我”像堂吉诃德一样勇往直前,“我”作为退役军人身怀绝技,可以在富人小区自由出入。但即使“我”能躲过监控进入富人小区,“我”依然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底层青年。要在城市里立足,必须有个正当职业,保安是不需要多少学问就可以胜任的职业。应聘为饭店保安使“我”认识了另一名保安小耿,两人的理想与性格既互补又独立,从两个层面探讨了底层青年在城市的遭遇与人生出路。城市没有他们的位置,农村有回不去的家,注定了他们要漂泊终生。这正印证了昆德拉的话:“小说的道路就像是跟现代齐头并进的历史。”是的,《如果我和晓依结婚》与当下的现实是齐头并进的。这就是小说的价值所在。
从审美的高度看,这篇小说的语言过于粗略。小说中几次提到饭店经理,都用“肥头大耳”形容,不够精确传神。年轻母亲多次出现在小说中,每一次出现时神态与语言却没有多大变化。小说中城市男子持刀杀人的桥段不够合理。一个城市男子要报复一个羞辱过他的打工者,不可能采取这么低级的手段,一个曾经与前妻买过一平米12万元大房的城市男人不可能这么弱智。年轻母亲的女儿十四五岁,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有外人撞入,即使女儿来到母亲房间,母亲也不可能轻易睡着……这些问题,都是作者对现实缺乏深入观察与思考造成的。评论家李建军在《当代小说最缺什么》一文中写道:“想象不是任性而随意的行为,而是服从一种更为内在的规范和纪律的制约,或者说,决定于观察的深入程度和体验的深刻程度。”《如果我和晓依结婚》的内容是现实主义的,但人物与故事是想象的产物,想象出来的人物的言行应该是符合逻辑的、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