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妮娜力：我为什么代表中国

踩上跳远踏板的那一瞬间，郑妮娜力似乎感到不对劲。起跳后她的摆动腿明显偏离正轨，整个身体的平衡遭到破坏，最后跌倒在沙坑里。

这是6月28日的全国田径冠军赛，也是巴黎奥运会6月30日资格截止日前，国内最后一站全国田径赛事。作为东京奥运会女子七项全能第十、杭州亚运会女子七项全能冠军，郑妮娜力的实力在线。只要比赛正常发挥，基本可以锁定一张奥运会入场券。

然而，跳远赛前的准备活动帮了倒忙。郑妮娜力起跳时踩滑，导致膝盖受伤。这次受伤影响了她的后续发挥，以至于她在800米的比赛中无接触摔倒。用郑妮娜力自己的话说就是“那一下感觉膝盖锁住了”。

就在发稿前，我们从郑妮娜力的妈妈那里了解到，郑妮娜力刚刚做完核磁共振，显示她的膝关节脂肪垫受到了损伤。脂肪垫具有加强膝关节稳定和减少摩擦的作用，这个位置受伤，会对运动员造成不小的影响。

由于未能取到比赛积分，郑妮娜力最终世界排名第28位。只有前24位可以获得奥运参赛资格。事情发展至此不免有些遗憾。就在三年前，东京奥运会前夕，郑妮娜力也曾马不停蹄地赶往多地参赛，刷新积分，最终赶上了奥运末班车。

在东京，郑妮娜力以6318分的成绩获得女子七项全能第十名，创造了中国选手在历届奥运会该项目比赛中的最好成绩。那年她23岁。

很多人了解郑妮娜力或许是因为她的另一个身份标签——中国第一位田径归化选手。郑妮娜力1998年出生在加拿大，2018年底，她提交了加入中国国籍的申请。根据国际田联相关规定，运动员年满20岁才能申请更换国籍，而且在代表前国家参与国际赛事三年后，才能以新国籍身份参与国际大赛。正常情况下，郑妮娜力是赶不上东京奥运会的，但是疫情让这场大赛推迟了一年，反而成全了她的“奥运梦”。

从东京到巴黎，命运似乎开了一个玩笑。遗憾从来都是竞技体育的底色。

在加拿大长大的郑妮娜力，并没有走“体校+专业队”模式的传统培养路径，姥爷、姥姥和妈妈是她的教练。在成长的大部分时间里，郑妮娜力并不相信自己会成为职业运动员，直到上了大学、出了成绩，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机会出征奥运。

国内外媒体很喜欢她和姥姥的故事——中国第一位打破世界纪录的女运动员郑凤荣，职业生涯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参加奥运会的机会；同样作为田径选手，郑妮娜力的身上也背负着姥姥的梦想。

对郑妮娜力来说，身份认同同样重要。尽管出生在加拿大，但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当竞逐奥运的机会近在眼前，她希望代表中国。

体育世家

1957年，年仅20岁的郑凤荣在北京田径运动会上以1.77米的成绩刷新了女子跳高世界纪录，成为1936年以来第一个创造田径世界纪录的亚洲人。“这件事有力地说明了中国田径运动有了惊人的全面提高。”当时的国外媒体这样报道。国内一个耳熟能详的评论是：“（郑凤荣是）宣布中国体育运动春天降临的一只燕子。”

“一直到2017年，我都没有了解到我姥姥真正有多厉害。”那一年，郑妮娜力回国参加全运会，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姥姥在中国田径历史上的地位。“那么多人问我姥姥的事，已经过去多少年了，还有好多人认识她。”

竞技体育的基因在家族传承。郑妮娜力的哥哥郑恩来是冰球运动员，比她早一年归化入中国国籍，代表中国参加了2022年北京冬奥会。兄妹俩的启蒙教练还有姥爷——段其炎，中国第一届全运会男子跳高冠军，也是前国家队跳高教练。

2016年，17岁的郑妮娜力在加拿大当地举办的室内运动会上。图/NewWest Record

“我是在加拿大长大的，可是在家里我们就是中国人。”郑妮娜力的中文非常流利。小时候为了练习发音，家人没少让她学语文、背唐诗。

哥哥是成长道路上非常亲密的伙伴。这次去山东日照参加全国冠军赛，便是哥哥陪同的。“我们俩在家经常‘逗闷子’。”郑妮娜力提到自己的成长环境自由且宽松。小时候的一大乐趣就是跟哥哥比赛，她开玩笑说自己对东京奥运会的执念，哥哥占了一半，“因为我知道下一年（2022年）我哥就有机会去奥运会（北京冬奥会）了，所以我说不行，我要赢他……”

如果生活在中国，郑妮娜力可能在少年时期就被选入体校，之后逐步进入市队、省队、国家队，接受系统全面的田径训练，最终亮相各大顶级赛事。然而加拿大没有这样的成长路径，“自己管自己，你想练就自己练，不想练也没什么问题”。

学校有兴趣社团，社会上也有单独的体育俱乐部，但这些都谈不上“培养”，基本仍要靠自己，尤其是青少年贪玩的时候。这时候家人的力量非常重要：“从小就是我姥姥、姥爷和我妈帮我练起来的。”郑妮娜力总是强调。

段其炎则讲了另外一个故事。他提到小妮娜第一次跑800米的时候只有8岁，“跑完牙齿都木了，她妈妈把她背下来的”。室外训练经常遭遇刮风下雨，遇到这种情况，劝小妮娜提前结束训练基本不可能。

在郑妮娜力很小的时候，姥姥和姥爷就来到加拿大“带外孙”，段其炎更是一直将她培养到上大学。最初老两口都没有让兄妹俩做职业运动员的愿望，所谓的训练也是“寓教于乐”——在玩的同时加入一些专业技巧。

因此，年少的郑妮娜力没有感受到“祖父辈太优秀造成的心理压力”，姥姥给她的最大印象是不怕吃苦。郑妮娜力提到，姥姥小时候经常给她讲故事，讲她年轻的时候，一年365天，练了300堂课。“所以我从小就看出来，如果我想成为一个好运动员，我就得刻苦训练，没办法。”

就这样，小学阶段，郑妮娜力下午放学后会去田径场训练。高中阶段训练时间比较多，课业就留到了网上——早上训练，中午在家里学习，下午继续训练。

2023年10月1日，浙江杭州，杭州亚运会女子七项全能，郑妮娜力获得冠军。图/视觉中国

很长一段时间里，练体育只是冲击美国大学奖学金的一块敲门砖。“我小时候并不觉得自己会是一个有天赋的运动员。”郑妮娜力提到，不像很多优秀运动员年少时期就以奥运为目标，郑妮娜力小时候看奥运比赛，总觉得那不会是自己的赛场。

但是，在大学训练了两年之后，郑妮娜力进步很快。2017年，郑妮娜力被加拿大田径联合会评为2017年加拿大20岁以下最佳运动员；2018年4月，在英联邦运动会中，郑妮娜力以6133分获得女子七项全能亚军；同年，国际奥委会官网发布文章称她为2018年田径比赛最值得关注的十名运动员之一。

“那段时间我看出来了，我真的有希望去参加奥运会。”郑妮娜力的另一个想法也逐渐清晰起来：“如果能去参加这些国际大赛，我需要代表中国。”

回归中国

青少年时期，郑妮娜力经常会在暑假跟姥爷回国训练，参与一些国内的小型赛事，她对国内的训练情况也比较熟悉。

不过她真正参与的大赛是2017年的第十三届全运会。当时国家体育总局首次放开条件，允许国外华人华侨参加比赛。郑妮娜力还在美国上学，并没有做太多准备，只参加了标枪这一项。“那是第一次让我真正了解国内的硬件条件多厉害，给运动员一个好的机会出成绩。”

参加了全运会之后，郑妮娜力回归中国国籍的想法更坚定了。

归化相对艰难，先不提流程的复杂性，最大阻碍是国际田联“三年不能代表国家参加国际大赛”的限制。这意味着在声名鹊起的时候放弃多项大赛，还要错过东京奥运会。

讨论最多的人可能是哥哥。冰球没有参赛时间限制，郑恩来归化后可以无缝衔接，但妹妹需要纠结的因素有很多。

但最终，身份认同感占据了压倒性优势。“我虽然是在加拿大长大的，可我没有别的想法，我觉得我从小就是中国人。”

2018年底，年满20岁的郑妮娜力提交了归化申请。国际田联官网显示，从2021年4月12日起，她就有资格代表中国参加国际赛事了。

郑凤荣至今还收藏着郑妮娜力的归化申请自述《为什么要代表中国》。在自述中，郑妮娜力提到田径对她而言不仅是一项运动，也是延续家族传统。她意识到参与奥运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姥姥、姥爷和妈妈——她将职业生涯归功于家人。“我在比赛时一直把自己看作代表我的家人，因为事实是，没有他们，我就不会成为一名运动员。”

郑妮娜力自述《为什么要代表中国》。郑凤荣提供。摄影/辛晓彤

备战

尽管东京奥运会推迟了一年，然而“解禁”之日距离奥运资格截止日期只有不到三个月，当时郑妮娜力还没有奥运积分。

这三年里郑妮娜力并没有系统性训练，“那么长时间没比赛了，忘了那种感觉是什么样了”。

女子七项全能指的是100米跨栏、跳高、铅球、200米跑、跳远、标枪和800米跑，比赛通常分两天完成，最终成绩是按各个单项成绩对应的积分全部相加，总分多者为优胜。

有一种说法是，七项全能运动员尽量在大赛的前两个月之前就要减少比赛。而公开资料显示，那段时间郑妮娜力参加了三场全能赛事，两场单项赛事。

对全能选手来说，比的不光是竞赛项目，还有身体恢复能力。为了避免与单项赛事冲突，很多时候全能赛事的日程安排并不合理。郑妮娜力提到，东京奥运会的日程安排是她最累的一次。第一天的项目晚上9点才结束，第二天一大早又要比下一项。

她回忆到，第一天晚上9点比完赛，在现场做拉伸放松，然后坐大巴回奥运村，进门已经11点了；之后还要做治疗，外加吃饭洗澡，躺到床上的时间接近凌晨2点；早晨5点又要起床，满打满算只睡了三个小时。

从东京回来，隔离了一个月左右，郑妮娜力亮相第十四届全运会，并顺利拿下女子七项全能金牌。

当时天气一直下雨，给运动员造成了不小的障碍。“开始100米栏的时候我感觉（彼此）全是对手，都想赢。”郑妮娜力说道，“可是一起陪伴着比了两天，到最后800米的时候，我就只是想一起把最后一个项目好好比下来……这两天我感觉有了新的朋友。”

从第十三届全运会开始，教练可以与运动员一同站上领奖台。郑妮娜力邀请了姥爷段其炎作为教练共同领奖。“比完赛姥爷跟我说：‘我没想到，这么多年，我又回来一次，又拿一个奖牌。’”

尽管隶属中国田径队，但郑妮娜力目前还是在美国大学训练，同时完成学业。

七个项目之间需要平衡。郑妮娜力提到，平时她很少练800米，因为练得多了容易影响爆发力和力量训练。

郑妮娜力和姥爷段其炎站上领奖台，段其炎曾是第一届全运会男子跳高冠军得主。图/视觉中国

郑妮娜力写给丛玉珍的感谢信，写在号码布背面。郑凤荣提供。摄影/辛晓彤

她现在跟随一个全能教练，一起制定训练计划，一些单项也会找专业教练请教。例如郑妮娜力的投掷类项目比较弱，东京奥运会之后她跟从国内知名教练戴立训练标枪、丛玉珍（巩立姣的教练）训练铅球，成绩提升明显。在她身上集聚了一种中西结合的训练方式。

杭州亚运会是郑妮娜力面临的又一个大考。“如果说在国外比赛，可能压力不会有那么大，这次是在家里比。”整个赛季郑妮娜力一直有伤，也加剧了她的紧张感。

然而此时发生了一个插曲——一向矍铄的姥姥诊断出胰腺癌。接到妈妈电话时，郑妮娜力还在泰国，她第一反应是很心疼，癌症两个字也让她有些害怕。“但我从小就认为我姥姥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她本来就什么都不怕。我知道好多疾病也需要靠精神和心态战胜，在这方面我姥姥肯定没问题！”

在姥姥做手术的当天，郑妮娜力确认了亚运参赛资格。“正好她进手术室之前，我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她也非常高兴。我看她这么高兴，我就知道肯定得去把那块金牌拿下来。”

2023年10月1日，在杭州奥体中心体育场继续进行的杭州亚运会田径项目女子七项全能比赛结束了所有项目的比拼，郑妮娜力最终以总成绩6149分夺得冠军。

这次未能取得巴黎奥运会的参赛资格，郑妮娜力在微博中提到：“这个赛季为了奥运会确实没有安排好，我应该更保守一点。”

巴黎奥运只是暂别，期待2025全运会、2026亚运会、2028奥运会，再次见证郑妮娜力的精彩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