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翅膀

2024-08-10 00:00:00欧阳娟
绿洲 2024年4期

1

乡村。夏日。小卖部门口糊满死苍蝇的玻璃柜台前。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咕嘟咕嘟喝着一瓶碧绿的汽水。汽水呛鼻,刺激得他打了个冷战。他宽大的上衣随着冷战带来的波动晃了晃,有那么一瞬紧贴住身体。贴紧身体的上衣勾勒出瘦削的身材,他整个人仿佛突然被凭空砍掉了一半。

他是我的哥哥。跟人提起他时,我脑海中总会自动浮现这个情景。做了四十多年兄妹,他留在我记忆中的画面有很多,但这一幕最为强烈、具体,别的画面都需要认真回忆才能渐次清晰,不知这一幕因何独树一帜。是我那时的头脑格外清醒还是那瓶汽水过于诱人?

汽水是妈妈下田割禾前叮嘱哥哥买给我和他一起喝的。妈妈拿出一块钱,严肃地看着哥哥的脸说:“一人一半。”哥哥使劲点着头,应得诚恳。

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一块钱算不了什么。但那时的一块钱可以买十包葵花子、五根绿豆冰棍,就连堪称奢侈的葡萄冰棍都能买三根还剩下一包葵花子的钱。在我和哥哥眼里,那简直是一笔巨款。

哥哥揣着那笔巨款熬到妈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村口,然后才大叫一声:“走,买汽水去!”我就跟着他一起跑到了小卖部门口的玻璃柜台前。

我第一次见人喝汽水,是在爸爸上班的镇上。那是一座工业集镇,会集了五湖四海的人。集镇上有很多小卖部,小卖部里排列着各种汽水,碧绿、橘黄,像气球。幼小的我在见识过的所有物事中,只有气球能够拥有那么艳丽夺目的色彩。

“要不要喝汽水?”爸爸这样问过一句。妈妈很快代表我和哥哥给出了答复:“不要,你喝吧。”于是爸爸掏出一块钱放在玻璃柜上。柜台后有只手从一长排黄黄绿绿的汽水里挑出碧绿的一瓶,另一只手拿起开瓶器用力往瓶盖上一掰。气泡源源不断从瓶底涌出来,爸爸赶紧用嘴堵上。我看着爸爸上下抖动的喉结,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爸爸妈妈是异地夫妻。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常年住在外婆家。我对爸爸并不熟悉。从爸爸上班的集镇到外婆居住的何家村,要先步行半个小时,再搭十五分钟的绿皮火车,再步行一个半小时。以实际路程计算并不遥远,只是那时的交通条件有限,来回一趟至少需要一整天。火车上人山人海,时有牛羊鸡鸭出没,妈妈体弱,不敢带着两个孩子奔波,一年也难得跟爸爸见上几面。

潜意识里,我认为何家村的汽水就是从爸爸上班的镇上的小卖部里,被人用自行车带到绿皮火车上,混在一群牛羊鸡鸭鹅里运过来的。我跟着哥哥去买汽水时,心里想的是:去买爸爸镇上的汽水!

哥哥将捂到汗湿的巨款掏出来,往何家村唯一的一家小卖部门口的玻璃柜台上一拍,以成年人的口吻说:买瓶汽水!

于是有只手从货架上取出一瓶碧绿的汽水,另一只手拿起开瓶器用力往瓶盖上一掰,跟我在爸爸镇上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我没顾上看清给爸爸卖汽水的人长什么样,而何家村卖汽水的就是我表舅妈,不用细看我也熟知她的容貌。

“娟妹要不要?”表舅妈问了一句。哥哥代我答复:“不要。”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我妈说一人一半。”除了解释,这句话还暗藏提醒哥哥的小心机。

哥哥仰头咕嘟咕嘟喝着汽水。碧绿的液体一点点在玻璃瓶里滑落,很快就滑过了我用眼神在一半处划出的刻度线,哥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哥哥当着表舅妈的面,把一整瓶汽水差不多喝光了。

好厉害!他赞叹着,将只剩一个瓶底的汽水递过来给我看,都快喝完了,还在冒气泡!

这两口是留给我的吗?我在心里是这样想的。哪怕只能尝到一小口,我也心满意足。

一颗颗密集的小水泡在瓶中争先恐后地往上蹿。蹿到汽水表层,爆破出略带辛辣的味道,像一枚枚细小的炸弹。果然厉害!

我闻到燠热的空气中混入了凉爽的甜,那是爆裂的小水泡挤压出汽水的味道冲出了瓶口。

“好喝吗?”我满怀期待。

“好喝。”哥哥举起汽水瓶一饮而尽,笑得跟汽水一样,碧绿、凉爽、甜。

我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

头一次离汽水那样近,我应该开心才对。于是我开心起来,开心得像汽水一样咕嘟咕嘟浑身冒泡。哥哥喝到了汽水,那也可以算作是我自己的生活中有了汽水的存在。这样想就开心了。

喝了汽水的哥哥开心得想飞。他挥动右手在身侧旋转,假装成一架直升飞机。我也挥动右手拼命旋转,追在他后面起飞。暴烈的阳光瀑布一样砸在我们身上,两个人的皮肤都晒得泥鳅一样又黑又亮又滑。哥哥说他的右手是螺旋桨。我想说我的右手也是螺旋桨,但我没敢说出来。哥哥讨厌我和他一样。我暗暗享受着能够和他一样的自豪感。能跟哥哥一样,对六七岁的我来说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2

哥哥是早产儿,七个月就从妈妈肚子里蹦出来了,瘦得跟猴儿一样,身上还长着毛。我没见过他刚从娘胎里蹦出来的样子,但外婆和妈妈总是这么说,我也就跟亲眼见过了一样。

一个早产儿,瘦得跟猴儿一样,自然该受到养育上的优待。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尽着他来。我也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

外婆房间里有个青花瓷罐,圆鼓鼓的肚子专门用来装亲戚送的点心。八十年代,其实也没什么点心,一包白糖已是美味。外婆叮嘱过,罐子里的东西我是不能碰的。亲戚们忙于生计,登门作客的时候不多,登了门带的东西也不多,好东西当然要尽量留给早产儿。我曾亲眼看到过哥哥从罐子里掏出来一封灯芯糕、半瓶蜂王浆、几根鸡蛋卷。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哪位亲戚送来的。我所见到的每位亲戚都不像送得起这些东西的样子。外婆从未当着我的面把客人们送的点心打开过。她具有一种神不知鬼不觉把点心收进房间再装进青花瓷罐的本事。每次客人走后,哥哥就会一连几天笑嘻嘻探着手往青花罐里掏。往青花罐里掏东西时,他的眼睛会不由自主眯缝起来,嘴唇不由自主微微努起,像只窃喜的耗子。他举着掏出来的“战果”从我面前跑过,风一样穿过厅堂,像举着锃亮的奖章。

对于绝对不能碰的东西,时日久了难免失去兴趣,不知从何时起,我对那只青花罐子不再关心,只沉浸在自己有权动用的事物里。

我有权动用浮土形成的灰,浇上水捏成一团一团,假装在孵小鸡;我有权动用摔破的瓷碗,揪几根野草丢进去,假装炒了一盘青菜;我有权动用凋落的梧桐花,衔在嘴里呜呜叫着,假装在吹喇叭……我在做这些事的间隙会跑回家喝几口井水。我家住的是清末民初遗留下来的老房子,三开三进,青砖墙,透雕花窗。顶着爆了半边的老墙跑进填了天井的大厅时,我偶尔还会看见中厅西厢房的高脚柜上摆着那个青花罐子。外婆喜欢将房门打开一半,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青花罐子。屋外盛大的阳光穿过缺乏采光的大厅,抵达仅开一线猫耳小窗的中厅西厢房,像聚光灯透过无数层黑纱照耀在一片漆黑的戏台上。青花罐是那戏台上唯一的角儿,在晦暗的光线里守口如瓶,永远盖得严严实实。素白的底色和幽蓝的缠枝莲让它散发出独特的光泽,那光泽古老而洁净、暗哑却鲜明,似一场不知演了多少年的老戏。

那场老戏,有种令人莫可名状的悲凄。我粗短的小手小脚空落落地垂放在身体两侧,从不向戏台靠近一步,从不知悲从何来。

外婆临死前说想要抱一抱我,妈妈拒绝了。从卧病到临终,外婆在那个摆着青花罐的房间里躺了一年多。七八岁的我给她端过饭倒过水、挂过蚊帐洗过屎盆,她从没提起过那个青花罐子。我把她帐幔低垂的老床上浮雕的梅花瓣、兰花瓣、竹子叶、菊花瓣都数得一清二楚了,她还是从没想到要让我打开那个青花罐看一看。她的青花罐是独属于哥哥的,一直到她想要抱一抱我的那一刻。

哥哥以早产儿的身份享受着外婆独一份的关爱,我从未想过这当中是否有重男轻女的可能。

妈妈不像外婆那么偏心,大多数时候是把好吃的平均分成两份。哥哥对此很不适应。有一回爸爸在单位买了一小包大白兔回来,妈妈照常分作两份。哥哥盯着那两把糖果左看右看,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挑了一份。当我把剩下的那份捧在手里时,他突然满地打滚。妈妈围着问了半天,才在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听出意思来。哥哥觉得我手里那份糖果更多。我赶紧跑过去跟他交换。他却无意交换,继续打滚。妈妈明白了,让我直接给他两颗。我在自己那份大白兔中小心翼翼地拣出两颗,远远冲哥哥打滚的方向递过去。哥哥一个箭步冲上来,剥开我的大白兔塞进嘴里。妈妈对待我和哥哥,约莫就是两颗大白兔的差距。

他身体弱,你让着点。这是妈妈给出的理由。这理由让我心悦诚服。

哥哥长着一张尖细的脸,胳膊、大腿都跟细竹枝子样的,我的头像南瓜那么大,脸像苹果那么圆,肚子像冬瓜那样鼓囊囊的;哥哥不吃肥肉和青菜,我把肥淋淋的扣肉绿汪汪的韭菜随便往嘴里塞;哥哥十岁还不会吃鱼,不管妈妈把鱼刺挑得怎样干净,他一塞进嘴里就被卡得死去活来,我吸溜着鱼头里的汁水,看着他呼天抢地的样子惊诧莫名,想不通吃鱼的难度在哪里。这一切都被爸妈当作哥哥比我体弱的证明。在爸妈眼里,瘦削、不会吃鱼都是因为体质不好。至于挑食,是胃口不好,而胃口不好则还是因为体质不好。

我不知道挑食和学不会吃鱼跟体弱是否有关,但我看到自己的大腿比哥哥的腰还粗时就不得不对爸妈的看法深表赞同。尽管哥哥吃光了外婆青花瓷罐里的点心、享受着妈妈咬光了肥肉的瘦肉和挑净了鱼刺的鱼中段,还是长得跟个猴儿样的。

对待这样一双儿女,拉开两颗大白兔的距离并不过分。于是当哥哥剥开我的大白兔奶糖塞进嘴里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时,我在懵懂的迷惑里彷徨了一会儿,很快也跟着变得神气活现的。那是我体弱的哥哥,能让他神气就是我的神气。少吃两颗糖果就能给一个吃块鱼都要经历九死一生的早产儿带来神气活现的享受,对我来说也是件值得神气的事。

那是哥哥在我生命中最后的高光时刻。他吃一颗糖,就把一片糖纸贴在脸上。他脸上贴着糖纸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几乎每个何家村的人都知道他吃上大白兔了。在路上碰见他的大人们有意这么问:哟!你爸给你买了大白兔呀?他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大摇大摆从人家面前走过去,嗯都不嗯一声。他吃完一颗又剥一颗,流水线作业又快又急。他脸上的糖纸越贴越多,像一个凯旋的英雄,将军功章挂满了身体。

他手里最后一颗大白兔被剥开时,转身看见了跟在后面的我。

跟着我干什么?他恶狠狠瞪了我一眼,举起右手开始旋转。

他旋转着右手向我扑来,像一架俯冲的直升机,像一只捕猎的隼。我落荒而逃之前,看见他脸上的糖纸随着剧烈的飞行片片脱落。

那些糖纸在我梦里幻化成羽毛,哥哥旋转着光秃秃的翅膀,站在空无一人的村子里。

3

哥哥在何家村的同龄人中,曾经颇具影响力。他行事别有一种信心满满的姿态,这大约得益于外婆对他的一贯溺爱和妈妈对他的特殊照顾。那时的乡村,孩子们大都是在棍棒底下成长起来的,多少有些无故的警惕和怯懦,普遍缺乏自信。哥哥的自信,让他尖嘴猴腮的脸和大勺子一样常被用来取笑的耳朵,显得和谐舒展,溢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魅力。小伙伴们都喜欢听他的。不论是出谋划策跟邻村的孩子约架,还是做游戏、讲故事,他总是中心人物之一。

让他更有魅力的,还有出色的学习能力。别的孩子操练大半天才能勉强掌握的技能,他看几眼就明白了。初学放“伴牛”,一般的孩子都要大人先带个一两天,哥哥却只在村头围着牛群看了十几分钟,就掌握了一个人控制上百头牛的方法。他善于观察,容易找出事物的关键所在。这一点在读书考学上也有充分体现,自发蒙之后,他回回考试都是年级第一。何家村尚武崇文,哥哥优异的学习成绩是整个村子的骄傲。家长打骂孩子时经常说:“你要是能像欧阳武那么会读书,我也懒得打你了。”这无形中也大大提高了哥哥在同龄人中的影响力。

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在同龄人中说不上话的呢?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力的重要性渐渐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十岁的孩子,要帮着父母挑秆了,别的孩子挑四捆,哥哥只能挑两捆;十一岁的孩子,要帮着父母扛禾屋(方言:用来把稻草脱粒的工具)了,别的孩子健步如飞,哥哥膝盖抖得好像叮满了苍蝇;十二岁的孩子,要帮着父母背谷子了,别的孩子背六十斤,哥哥只能背四十斤。哥哥的观察能力以及衍生出的善于掌握事物关键的能力全然无用了。他耳边渐渐出现了一些取笑的声音。为了对抗那些声音,他更为卖力地读书。带他的班主任说:“上课的时候从不开小差,听讲的时候耳朵都是竖起来的。”有那么一两年,他绝无仅有的考试成绩确实消解了部分取笑声。然而随着我的年龄增长,他在学业上的优势也慢慢被淡化了。上小学一二年级时,我的学习成绩跟哥哥的差异还不明显,左右都是年级第一,说不出什么别的格外优异之处。上了三年级后,我先是拿到了乡镇奥数竞赛第一,然后又拿下了全市奥数竞赛第一,接着陆陆续续拿下各种数学、写作竞赛奖,将哥哥的成绩彻底淹没了。何家村的家长教育自家孩子时,逐渐把哥哥的名字换成了我的。哥哥在同龄人中的影响力消散了。

他仍然奋力学习,只是脸上再也没有仰头喝干整瓶汽水、把大白兔糖纸贴满整张脸时的那种神气。取而代之的,是愤愤不平。

他听讲格外认真,而我不是在玩毛线就是在抠指甲里的灰;他思维敏捷、神清语利,而我懵懵懂懂、不知所云。他当然有理由愤愤不平。他无法理解一个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的蠢丫头为什么会取得比他更为出色的学习成果,更无法忍受一个三心二意的人超过他的专心致志。他把英语书撕得稀巴烂扔在地上,号啕大哭了一顿,又一页页捡起来用透明胶粘好。

我不敢再像以前那么爱他了。我很想告诉他,把用来撕书的时间放在学习上,这样比较有效。但我知道这样的话只会让他愤怒和难堪。我和他之间,不再是追随和嫌弃的关系。

我不再跟在他身后,不再模仿他的言行,甚至不再跟他交谈。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会忘记还有个哥哥的存在。钟情是他们班的班花,长着一张跟名字一样多情的脸。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喜欢钟情才这样说,还是喜欢我叫他“哥哥”才这样说。我把疑问藏在心里,叫了声“哥哥”。他满意地应了,脸上有种青春期特有的温存。我不记得多久没叫他“哥哥”了,从此只要见到他就先叫一声“哥哥”,哪怕是才刚打过架。

那年冬天他送了一副鲜红的棉手套给我。洁白的丝棉从鲜红的纱网里透出来,让我联想起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梅花瓣上落满细雪的场景。那是我记忆中最美的一双手套。在倒了半边墙的老房子里,在结满虫蛹的屋檐下,就着烧出了花结的煤油灯,我看见那双手套从哥哥裤袋里掏出来,目力所及之处为之一亮。“送给你。”哥哥假装随意把手套放在黑乎乎的八仙桌上。我欣喜地叉开五指套进去,算计着购买这样一双手套的花费。这么漂亮的手套,足以用光哥哥所有的零花钱吧?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从没这样对我好过。他是真心打算把这双手套送给我的吗?也许他看到这双手套时,第一个想起的女孩是钟情。他把想送给钟情的手套送给了我,只因为我是他妹妹。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当妹妹的好处。没有这个身份,哥哥不可能会把送给钟情那类迷人女生的礼物,送给我这么个鼻涕还没擦干的黄毛丫头。我举着那双手套在煤油灯的光晕里蝴蝶一样飞来飞去,就像举着哥哥的初恋。

4

我第一次体验到来自性别上的优待,是在发现哥哥暗恋钟情的那个秋天。

以柴火为主要燃料的年月,山上的柴是不能随便乱砍的。何家村前面有座毛栗山,每年秋天,村里都会按人头将山上的柴草进行划分。分给谁家的区域,区域内的柴草就只能是谁家砍。那一年,邻村杨家突然集结了一大批青壮年到毛栗山上来砍柴,这就意味着何家村很可能面临无法生火做饭的困境。

那天我值日,正在教室里扫地,有个同村的男生特意跑来跟我说,你们何家跟杨家正在争山,你哥也去了。我并不知道争山意味着什么,纯粹是为了配合那个男生的一番好意,假模假式装着急匆匆的样子往家里赶。

赶到村口时,看见好几个叔叔伯伯握着鱼叉、扛着锄头往毛栗山方向跑,嘴里骂骂咧咧的:我们何家人还怕他们杨家么?老辈人手里争不过我们,如今就能争得过么?我才知道所谓争山,意味着械斗一触即发。

叔伯们嘴里所说的老辈人手里争不过我们,指的是很早很早以前,早到什么年代已经没人说得清了,何家村和杨家村为了争夺毛栗山经过多场械斗,死伤无数青壮年。何家有个勇士不忍目睹悲剧一再重演,穿戴着被火烧红的铁衣铁帽扑进了杨家人的阵营,吓破了杨家人的胆。故事是妈妈讲给我听的。故事不仅是故事,毛栗山还在那里,春天开满何家人的油菜花,秋天落满何家人的花生。

没人提供得了毛栗山归属哪个村庄的凭证,地界的划分始终依赖着那位勇士的震慑力,千百年间,杨家人势必心有不甘。每次不甘心的爆发,都是两个村庄的青壮年握着鱼叉、扛着锄头往山上冲的局面。

我在家里找了杆红缨枪,跟着叔伯们往毛栗山的方向跑。我要去找哥哥,劝他赶紧回家。一个连鱼都吃不好的早产儿,怎么能去参与械斗?

女孩子不用来。这是哥哥看到我的第一反应。

我不是来打架的,是帮妈妈喊你回去。我当然不能以他连鱼都吃不好作为劝说的理由,那会让他先把我打一顿。在我有限的智慧里,只能以母亲平日在他面前的威望,尝试着施加一定的压力。

可惜我的谎话瞬间就被识破了。村里十八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人都来了。我们家没别的男人,于是哥哥来了。这就意味着,哥哥是被村里人以分派任务的方式叫来的。这也意味着,妈妈是默许了哥哥前来的。

我脑子一下就乱了。妈妈帮哥哥挑掉鱼里的骨头,咬掉红烧肉上的肥肉,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这才是妈妈在哥哥面前惯有的样子。这样的妈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汇入械斗的队伍?鱼叉上的刺会比鱼刺软吗?让锄头挖掉一块肉会比吃一块红烧肉上的肥肉容易吗?擦血会比擦汗舒服吗?

外婆在天有灵的话,会以怎样的心情看着械斗的哥哥?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外孙,少穿了件衣服多吃了口油炸花生米就要着凉上火的外孙,她起阵大风都能被刮得东倒西歪的外孙……她该怎么去面对外孙跟人用鱼叉、锄头拼命?

我要替妈妈和外婆保护他。妈妈和外婆都说我比他更强壮。

我两三岁的时候经常把哥哥打得满脸鼻血:我在树下捡枫壳子,他笑嘻嘻走过来想要一起捡,我一巴掌拍过去,他满脸鼻血;两个人在床上翻跟斗,他先翻了过去,我跟着翻过去,他避让不及,我一脚撂过去,他满脸鼻血……我从小听着妈妈和外婆反反复复讲着这些事长大,误以为自己当真具备保护哥哥的能力。

我用来护身的红缨枪变成了进攻的武器,我要跟哥哥一起去参与械斗。

“不能去,你会死的。”哥哥是这样说的。

难道你就不会死吗?我看着他,等到心里把这句反问说完了才明白过来,他当然知道他也是会死的。

他知道他也是会死的,他还是去了,把我留在不用死的那部分人群里。

“别跟过来!”他进山前,转过身来做出捶我一拳的动作,然后消失在一片毛栗树里。

哥哥消失后,山脚下只剩我一个人。满村的母亲、妻子、姐妹,都知道她们的儿子、丈夫、兄弟要在那山后拼死一搏,却没有一个前来送行。我猛然意识到,外婆在世时早已料到终有这一日。我听村里的老人们讲过,外婆十四岁那年曾踮着小脚,以三寸不烂之舌平定了一场因争水而起的械斗。有过这种经历,她怎会预料不到哥哥有生之年极有可能将会遭遇械斗的场面?裹着小脚蹚过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她怎会不懂一个男人可能要面对的血雨腥风?她青花罐里的点心,她未曾被验证过的重男轻女,也许正是为某场预料之中的血雨腥风所做的准备。她如果尚在人世,也会跟何家村其他女人一样,不往毛栗山的方向多送一步,静静等待着结局。

那场械斗没打起来,乡里领导听见消息,及时赶来做了调解。那是我在何家村最后一次见识如此野蛮的生存方式。

在相对文明的环境里,打架仍是何家村常有的事。谁多占了谁家两尺菜地,谁偷放了谁家的水,都有可能打上一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姓上人(方言:一个村庄一个姓),不至于打到见血而已。

我和哥哥也是从小打到大的:表弟买了个皮球,我很是羡慕,忍不住拍了一下,哥哥一脚踢在我腰上;妈妈让我洗衣服,我漏了一双水靴,哥哥追过来把我的头往小溪里按;我在厨房外一边压水一边唱歌,哥哥在厨房里切柚子,我唱得正欢,他提着刀冲出来……

“嗐!又在打生死架呀?”我被哥哥追着满村子乱砍的时候,村里的大人们最多这么调笑一句,没人放在心上。

现在的家长常说孩子们学习压力大,实际上每个时代的孩子都有每个时代的压力。我的压力,来自于随时要应对哥哥的攻击。而哥哥的压力,大到足以失去性命。他汇入械斗的人流时,才十五岁。

在一场械斗和一次高考之间,孩子们会怎么选呢?生存从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5

哥哥参加高考的机会,被爸爸给剥夺了。“能考上小中专我就供,考不上小中专就回家种田。”这是爸爸为我和哥哥定下的规矩。哥哥知道自己体质虚弱,吃不得种田的饭,在填报志愿时放弃了一直向往的师范,选择了前一年录取分数线偏低的农校。可命运偏偏跟他开了个玩笑,那年农校的分数线奇高,也许其他成绩优异的考生也抱着和哥哥一样的想法,一窝蜂填报了相同的志愿。哥哥放弃了理想,却并未得到委屈求全的结果。

他躺在竹床上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尽管没能考上农校,他的分数还是足以进入重点高中就读的。他会提出继续上学的想法吗?他有没有向父亲发起挑战的勇气?

我希望他从竹床上爬起来,站在爸爸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我要上高中,我成绩这么好,一定能考上大学。”

爸爸大约早防着这一手,每天早出晚归,对哥哥的情况不闻不问。

我盼着哥哥一把揪住他,把最深的恐惧和最大的渴望倾吐出来。然而他就那么躺着,像一只独自忍受病痛的小狗。我不相信爸爸不知道哥哥的恐惧,从小到大,他自己千万次地告诫过他:“你这个身体吃不得种田的饭。”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够继续考学。

然而一个在从未喝过汽水的孩子们面前,能够咕嘟咕嘟独自喝光一整瓶汽水的父亲,不会考虑子女的恐惧和渴望。三天后,父亲把妈妈叫到了房间里。我不知道他们在房间里说了什么。但我不用听清一个字,也能猜到父亲所有的意思。

那天傍晚,妈妈向哥哥躺着的竹床走了过去。竹床摆在大门口的老樟树下,我和哥哥曾经躺在那树下仰望着银河数星星。银河仍然挂在天上,哥哥却闭着眼睛。我好像看见他的眼角含着泪影。那么暗的光线,那么远的距离,我不可能看得见他眼角的泪。但那双含泪的眼睛分外清晰,就跟电视剧里的特写镜头一样摆在我面前,近若咫尺。妈妈的背影离那棵老樟树越来越近,我猝然转身拔腿就跑。接下来的画面,将是我人生中最为残酷的一幕。失去了考学的机会,哥哥孱弱的身体如何应对往后余生?对哥哥保持着两颗大白兔优待的妈妈,要亲手将哥哥翅膀上的羽毛拔掉了。我的心脏,无力承受这样的击打。

那年双抢,哥哥扛起了家里的犁耙。他从出生开始就知道自己吃不得种田的饭,他还是吃起了种田的饭。他扶着犁在正午的水田里行进,挥一次牛鞭发出一声暴躁的吆喝。他暴躁的脾气和暴烈的夏日合谋,逼出满脸的鼻血。他掏出卫生纸堵住泉水一样涌落的鼻血,半仰着头继续在水田里行进。他站在插满尖刀的耙架上,颠簸的泥土将耙架掀翻,他往旁边一闪,尖刀拉在小腿上,鲜稠的血泉水一样涌落。我不知道妈妈怎么看待那些泉水一样涌落的血,她站在田垄上。我站在田垄上。爸爸站在田垄上。那个被外婆偏爱、被妈妈优待的早产儿,独自在水田里挣扎。他才十六岁。

如果上了重点高中,他的人生将会怎样?哥哥从未提起这种如果。他从水田里挣扎到了建筑工地上。从一个挑水泥的小工,挣扎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工头。他每一次挣扎,都伴随着随时可能喷涌的血。

他做了包工头后,有时会笑话手下的泥水匠:“真他妈没文化,这么简单的用料都算不清楚。”他会从包里掏出纸和笔,详详细细算给他们看。就像他小时候坐在教室里,详详细细为班上的差生讲解数学题。

他还是以曾经是名优等生而自豪的,尽管优异的成绩在他的生命中已经像埋在水田里的钉子,看不见,却锥心刺骨。

我曾有过助他完成学业的想法,领到第一笔工资时,兴冲冲跑去动员他考成人大学,或者上个计算机技术之类的培训班。他笑了笑,一句话都没回。我执着地认为,如果要拼脑力,他必然是出类拔萃的。但他选定了以体力相拼,落子无悔。

他落子的那个傍晚,妈妈究竟说了什么,我不敢问,他也从不提。他的无悔也许是对妈妈的一种成全。他不忍让妈妈知道,他是真的接受不了以出卖体力为生。

他假装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样的生活,让妈妈心安。

我不敢计量哥哥对妈妈的爱有多深,也不敢计量,他面对我时的尊严有多高。我除了文学之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载体跟他说:“我记得你的翅膀,跟直升机一样。”

责任编辑蔡淼宁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