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生活在我们附近,她是骗子之一,且是最才华横溢,也是最年轻的那个。她就是克鲁伦,是咱们天文学系的学生,中等个头,皮肤光滑细腻,营养良好,可以独自一人给牛修蹄子,她知道家里养了多少头牛,但她不知道自己家有几口人。她嘴巴里所说的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的好话,但她所做的却是利用你来达到她的目的。我们询问她有关技艺的问题,她却答道:“我不记得自己学过如何干。”那么她便是货真价实的天才了。我们听到消息,说她伪造签名,骗了通巴伊钱庄的钱,现在事情败露,有人要抓她。还有传闻说她挣了几千万,成为富豪,她不会蹲监狱,因为骗地下钱庄的钱不犯法。又听人说她已经被关在监狱里了。
我们到处打听她的情况,害怕那群人严刑逼供,让她白白受罪,直到中午,才有人来接我们去见她。原来她在阿苏罕德科易。我们经过山顶上的牲畜群,途经豪华的住宅,从篱笆和栅栏的间隙,我们观察到这庞大家族微妙的蜕变。这是如往常一样的聚会,我们顺着走廊前行,我们越行越远,内心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怨恨。我们怨恨这灯,怨恨这似乎无法停滞的时间流逝。邀请我们前来的人是个敦厚的汉子,有一张恬静的面庞,穿着一身漂亮的西服,双手像软糖一般柔软,他告知我们不必佩戴手表,也不必过度在意着装,只需与他们共享非洲茶水,随意闲谈……我们立刻明白,这次聚会一定与一笔巨额资金有关,其资金来源和去向皆很神秘,但它必将流经此地。而我们今日被邀至此,或许就是为了见证这笔钱财确实来过此处。他们的生意做得很大,我们不禁思考,人以富贵为荣,不以牧养为乐,这不是本末倒置了?
克鲁伦在以前的茶水间里,有些砖头和土都翻开了,门外有两位皮肤黝黑,巧舌如簧的看守,他们唠叨时平白无故踢着门槛,让整面墙都震起来。他俩刻意让我们等待,当我们不再心存侥幸时,才放我们进去。茶水间里很亮,太阳从窗户里射进来,人们闷热难耐。她看起来很不错,和姑娘们挤在一个屋子里,她没有任何缺口,人们夺占先机,用一派仁慈的模样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干?她却要反问,谁叫你们来的?为了赶走正午的睡意,我们用帽子扇风,她像个忠诚的小卫兵一样寸步不离我们,人们想将她叫走,她就说,我得跟着她们,我不跟着她们不行。一群穿金戴银的“嫌疑人”与她一起研究如何区分芦苇与马蜂。“嗡嗡叫的是马蜂,嗡——嗡——嗡,这样叫的是芦苇。”她如此说道。所有人都为她操心,她倒是最悠闲的那个人了!
我们吃饭,喝茶,躺下来然后坐起来。我们换床罩,孩子们睁着眼睛进进出出。这里只有迟缓的怜悯和昂贵的坟墓,只有冬天的休息和辛劳,在苔藓覆盖的窗帘下,在两个塑料水瓶旁,我们发现了她那条空虚、深沉、充满饥渴的猎狗:它那薄薄的、平平的灵魂舒展,身躯依然蜷缩,生前的思虑什么都不剩,而尸体还能用半个季节。她可能以为它还活着。
“您真的骗了钱?”我们问克鲁伦。
“钱?什么钱?”她用一种唐突的口吻答道。
“钱庄的钱?”
“我不知道,但听闻您以见识广博和洞察力著称,这是真的吗?”她反问道。
我们一时间无法给出恰当的回应。为何她在欺骗他人时毫不畏惧?她难道真的自学而成?我们想救她出来,说她应该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别的地方,可她听罢直摇头。我们明白,她充满了激进的观点和温暖的情感,她准备藐视生存,让自己的身体空空如也,由于幸运的分娩她来到这个世界,她就不能不幸运,她没法不幸运。她想探求厄运的奥妙,想找出她被排除在厄运之外的原因,因此她寻找厄运的标志来引导她。她选择了天文学,选择了三个厄运星座,这三个星座很平稳,因此容易混淆,当她穿紧身裤和宽松的登山背心,头上围着天蓝色的丝绸时,当她猜测和建造宇宙时,当她转动她那颗黄色的眼珠不再区分善恶时,当她领悟不朽的奥秘时,当她用小锤子砸她的现实时——她就混淆它们了。她不得不幸运啊,她还是稳步走在幸运的道路上。漫天的星斗和善良的好心肠,像是金灿灿的麦子一样摇摆在空中农庄。她的胸膛似乎有点浮肿,她的肺部不知不觉地急促起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在一件小事上对她视而不见,她的肺就疼得厉害。大家都晓得她在乎我们。她想和我们交朋友,也想和我们结婚。
我们上次见着她,是在莎林娜的集市上,那时候可没什么看守,也没人要打她,也没人要抓她。鸡在打鸣,人影来到新叶和花朵中,轻轻转动手腕,人们躺在花簇里。我和妹妹在街上找到了她,她的眼睛正神秘而陶醉地盯着逐渐热闹起来的市场,她像花蕾一样膨大起来,她迈着欣快而轻盈的步伐走过那些摊贩,她体会到了奉献的快感,心想与其麻木地活着,不如带着童心死去。昨晚她去放狗抓人,今天却在这里围着市场打转;昨晚她撒谎骗人,今早却欢歌笑语……真正的智者或许不会参与尘世演出的戏码,但是我们简直像是活在戏台上:咱们几个架起一副临时的骨架,徒劳地等待生命的完美,然后我们自由地分开,仿佛从未见识过自己的倔强和仇恨。我们多么傲慢,她与我们在同一个摊位上相遇,我们廉价而悦耳,朝霞射在卖金橘的摊位上,金橘和日光闪烁着一模一样的柔美光芒,我们仍然视若无睹。任意一个多边形都可以剪拼成一个正方形,不可避免地,一些细微的情节构成了我们。
“您要哀悼过去的一年吗?我可不会,我会把它切成石头。”她说。
“您总是关心着什么呢?”我们问。
“我没什么关心的,这些都不过是梦中的家务事罢了——有关心的,我也不要和你们说。我和你们说了,你们下一秒就和别人说。最近乱套了。每个人都吵得厉害,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我们能怎么办?只不过是别人说什么我们就说什么,别人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您总是要在乎一些事情吧,毕竟人家都在乎您呢。”
她眨了眨眼:“哦,您倒是说说,这些在乎我的人是谁?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可没心思搭理,我忙着我们的事业。”
“什么事业?”我们惊奇地问。
“我们的事业是宣扬普世真理。”
“您很有想法啊,真好,您想得真周到。可您怎么能骗钱呢?”我们还是问她。
她的腮帮鼓起:“那是因为我做了一个决定,咱们一天要做出无数个决定,就像咱们当初决定出生一样。”
“您在为自己开脱是吗?”
“我能有什么错?”
“您骗钱了!”
“我只是骗了一堆纸。”她真诚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您早就给自己一个理由了。”
我们感觉脸烧了起来,难堪地擦了擦汗。
她问我们:“您看过刚出生的孩子吗?您是否拥抱过他们?”
“当然。”
“您认为一个光裸的婴儿什么都没有吗?实际上已经被写满了——一切矛盾就写在我们身上。”
“那么,”我们追问,“您反对的究竟是什么?”
“我没什么可反对的。”
“您刚才提起了矛盾。”
“当然,这有什么?”
“你们希望人们打起来吗?”
“我们已经说过了,记忆,回忆——咱们都说过了,没必要接着说了。”
“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说的,咱们真的说过了吗?你们热爱纠纷吗?你们是最先进的青年……”
她被针扎了般跳了起来,她竭力反驳道:“不,这您说错了!我才不爱它!我没想给人添乱子。再说,每一场纷乱,无论它发生在哪里,无论它发生在什么时候,我们都要负全责……就比如我们此时此刻,我与您当下的分歧,不都是曾经的纷争的余火和未来战争的种子吗?您难道没有意识到吗?您与他人争论,这就是不久后的战争了,您觉得您没有责任吗?您纠结于我行骗的目的——您的疑惑就是战争的一大类。”
我们被吓了一跳,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伪造签名和文件,她即将面临严厉的惩罚,人们或许会打她,或许会将她杀死——而她甘愿冒这个风险,只为了钱吗?
我们这样问她,她笑了起来:“我们快要吵架了!”
“不,不,咱们聊得多好,咱俩一直绕圈子,只有这个您没有告诉我,您兜兜转转,还是告诉我吧,您为什么要伪造签名?你们不害怕吗?因为节日?还是因为鬼魂?又或只是为了……”
“所以,您究竟想知道什么?”
“我想帮助您,但我实在想不清,您为什么这么做?”
“您很好奇吗?”
“我很好奇。”
“骗子有什么稀奇的?”她神情讥诮,抽丝剥茧般讲起那天的骗局:那天,她站在列车旁边,她揣着一份伪造的文件来接钱庄的尚塔尔埃利高位。那是难得的好时光。她戴着一顶帽子,脸上没有一丝困惑。为表尊重,她穿上了自己有花纹的制服。尚塔尔埃利高位迟到了,她没有任何责怪的倾向,热情地向他问好。他不免惊讶于她的体贴与甜蜜。在归去途中,她突然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说:“您犯了个错。”她拎着文件质问尚塔尔埃利高位,他焦急地问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她一直说谜语呢。她展示了自己伪造的文件和签名,她很快就收起来了,没让他细看。尚塔尔埃利高位又是焦急又是恐惧,可突然他脱下了裤子,然后又脱下了外套。她们在一旁看着。他又拽下自己的内裤和袜子,让自己赤裸。她们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脱衣服。他找了个架子,尚塔尔埃利高位灵巧地坐起来,把两只手放在扶手上。他是如此娴熟,如此优雅,以至于她沉默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不知道是什么动摇了她的信念。他纹丝不动,毫无浪荡气息。这令她感到痛苦。
“我不明白,我想不明白。他光屁股坐在那儿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我们,眼睛在说话,她自尊心太强,一定要别人先低头。她似乎敬佩我们,但她也常常站在走廊的尽头,面容冷酷,毫不遮掩地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她忽冷忽热,搞得人心慌意乱。我们现在满脑子都是她,她是故意的吗?可当她充满喜悦,唯独坐到我们身旁,嘴巴里说着孩子般天真可爱的话语时,我们的心中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刻骨铭心的感激之情。她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曾经是一只猛禽,但现在她竟与植物毫无差别。她显得镇定,安安静静地坐着于她而言一直都是一件难事,她热衷于激进的演讲,热衷于欺诈与搏斗。这颗幸运星在世间熠熠生辉,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温顺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正在疑惑,她的疑虑常常是恶毒的,她猜忌一切无辜的心,但在这一刻,她的疑心是伟大而可爱的,我们察觉到,她正在疑惑的,是一个了不起的问题。可她甚至没有挨打,她从一开始就离开了。是什么造成了她的困惑?
似乎人们的心态逐渐趋于平静稳定。某种因素导致了一场欺骗行为的终结。如今,人们不再对传播这句言论的人心生愤慨,也对这段荒诞不经的妄言失去了兴趣。与语言的联系和信任似乎正在消亡。这一定是风生水起,也一定是那群不随波逐流的教师、画家、音乐家们的功劳!但我不记得它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能听到她缓慢而戏谑的声音。“我被一种难以描述的东西吸引了,”她说,“原本我只打算捉弄他,可后来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就决定骗大钱。”
我们没想到她是临时决定骗钱的。她几乎把我们吓得发疯。
“您是为他能力出色,而您低估了他而伤心吗?”
“不,姐妹们,不是那么一回事。”
“您觉得自己卑劣,而他高尚?”
“我觉得我们差不多。”
“您以为他是水而您是酒吗?”
“不,不。”
“莫非您在内疚?因为自己是个骗子?”
“我从不内疚,我干了我该干的事。”
“您是对的。他错了,他害了您。”我们最终选择了站在她这一边。
“不对,不对,因为日出日落是同一个方向。”
我们说不出话来,我们看到她用讽刺的眼光看着我们,说我们的可笑之处。她的眉毛拢在一起,她的笑容里似乎充满了满足,她的眼睛则在哀悼我们的可怜。随着宣誓的开始,人群以同样单调、令人窒息的方式涌了出来。窗外人群涌动,旗帜飘扬、马匹惊窜,但是屋内静悄悄的。她双肩颤抖,瘫倒在椅子上,她看着我们,确认我们是谁。她突然松了口气。我们不明白是什么让她放松了。她找到我们的爱了吗?她发现了我们的孱弱吗?她眼眶湿润,鼻梁皱起,于是她起身穿过房间,背对着我们,站在火边,火似乎要熔化她的皮靴,她冷漠,高耸而凋零,她恭恭敬敬地站着,望着炉火就像盛满美酒的金盆,有时人们奔波只为了替她筹笔钱财,她未曾孤身一人。她决心要欺骗你,这是她没有理由的决心。她并非铁了心要欺骗你,她仅仅是一时兴起就欺骗你,这是她的灵感之一,她不为启迪,她为刺痛,因此她出场,着手干一件事情,她为什么这么干,这是在她之后的人们需要考虑的。她欺骗你,这来自意识的游戏,这种奇妙的力量想要经由这个少年之手来重新雕琢你。无论是经由爱、财富、疾病、贫穷、厄运或是死亡——只为了改变你。她再次来到这里,是意识让我们穿越了她。
她又回来了,面庞是湿的,她流下眼泪:“不,他伟大,他伟大在他不是他自己,而我只能是我。他和我一样,他也是个骗钱的,但是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他什么心情都没有,他什么情绪都没有,他不愤怒,他不伤心,他不恐惧……他只待在那一刻,他坐在那儿,毫不抗拒,他坐在那儿忍受皮肉之苦,忍受我卑劣的打量和行骗,但是他什么都没想,他坐在那儿,我在前后乱窜——可他就坐在那。他与他自己在一起。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这是多么了不起啊!我是这样想的,只要有他这样的人,只要咱们生活的地方有他这样的人,哪怕只有一位,咱们就不至于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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