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由衷信仰美且保持沉静的小说家,方格子的创作,可以看作是内心世界纵深的打开。她构建着“世界之外的世界”,面对喧嚣的时代,穿透浮虚,找到一种心灵和谐。比如长篇小说《寂静之声》,她选择最适合文本的四代人多角度第一人称叙事模式,使小说一举超越传统家族叙事范畴,跃升为洞穿历史所加载给苦难个体的生命叙述,让过往在与现代交错中凝结成生命的不朽传唱,隽永而绵绵延宕。
她的中短篇小说,所表达的亦是时代与自我存在认识的复杂性与矛盾的本质所在,是在凝铸人对自身生命的“重新了解”与起底认知,刹那间定格时代生活的相似与不同,最终归汇于真正的灵魂:从容于心安。
方格子最新短篇小说《好好告别》中,可感知来自语言的时代性冲击力,深切体味“直面生命,此生何求”的人生大命题之深刻思考。正如伽达默尔所言:认识的乐趣是对我们已知之事了解更多。“好好告别”,具象层面,无疑是庄严生命意义上对女孩木槿的告别;浅层抽象意义看,则是陈子航与丁莉莉对于意义尽失的爱情的告别;深度意义,是他们对失却激情生命过往的告别——是生命的涅槃重生。
去医院应聘理想职位的陈子航,误入临终陪护房,得以深度体认来自生命本身核爆般的重创。小说是在叙事者陈子航与丁莉莉已知的,甚至完全丧失意识感知的过往及现在时态中,隐埋了对这种惯常生活的截击——灵魂纯澈女孩木槿的生命落幕。死亡在这一刻被放大,而逝者的从容给予生者莫大的灵魂震撼,以全新的冲击力出现在主人公面前,开启他对自身生命的认知之旅。小说举全篇之力,解读并演绎了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终极认知。凡人无法像老子庄子洞明生死超然物外,亦无法像佛家参生悟死,但像孔子一样穷其一生去书写生之意义,依旧是可能的。小说中,木槿花作为文本外在核心意象,暗喻逝去女孩生命的全部意义,朝开暮落,奉献人间以温柔美丽。小说不经意间提到的斯宾诺莎是文本深层哲学意象:人受制于外在影响,即是处于奴役状态;与生命本真达成一致,则获自由,并摆脱恐惧。这是方格子的匠心独运,甚至可以说文本叙事的展开就是对斯宾诺莎生命哲学的映照性演绎。
小说开篇插入一个荒谬的赔偿事件,事件中精算师失却人性的癫狂,正是时代某种精神性的失衡。就外在而言,底层正在承受某种来自莫名阶层的推压,从内在看,陈子航几乎是逆来顺受般接受女友丁莉莉的精神挤压,不能让她知道自己还写诗。在内外的强势挤压之中,仍有一丝残存的给予精神慰藉的罅隙:调解员因诗歌腰斩赔偿款。“对一桩命案毫无忏悔之心,漠视生命”,“相对于钱财,人命显得轻描淡写”,陈子航不可避免领受着社会道德高标的强力指责。这使他变得胆小,怯弱,驾车出行成为灵魂深处恐惧的淤结,即便坐在网约车上仍不断敦促时速不能超过30迈,不能“带起一阵风”,迎风会出事。生活的原本意义已尽失,一切如风一样轻飘。现实世界无以安放精神,他在网络游戏里做自己最大的王。“曾打磨镜片”的斯宾诺莎,仿佛是一种精神指引,吞噬精神生活的玻璃厂成为陈子航一种由衷的向往。方格子将构建生命重新认知之旅的主干叙事,置于外在时代整体性荒诞性插入与内在精神层进性自我剖析的夹击中,正面直视了主人公陈子航的灵魂变迁之旅。
小说一开始即以看似轻松的叙述,将陈子航如拼贴画似的生活,如窗外风景一闪而过。而他是在去往一个看似前程似锦的所在,但这过程并不令他愉悦,索然无味又令人沉迷的底层生活,促使他成为Game高手。虚拟世界的风光,实则是无聊生活的压榨。与丁莉莉的爱情生活早已乏味,他们的交流如同程序沟通。他甚至想象他们的婚礼,“与硅胶娃娃成婚”或许也不会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生命质感无存,生活被精准化为一道道严密的程序,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被程序式交互替代。小说在充斥着失魂落魄的人生状态中展开叙事,主人公在临终陪护房见证女孩的最后时刻,她的年龄不确定,一个即将逝去的人,年龄对其毫无意义。木槿花,开满风铃花的连衣裙,童话,构成了生命的最后渴望。这意外冲撞了陈子航惯常的随波逐流,一刹那间的生死面对,让主人公陷入纠结:前程,终点,死亡,它们是同义词。
从何时起,《诗经》里那些死生契阔的爱情,在陈子航、丁莉莉这里,已是梦里也不会再有的感动。即便在约会中,也都只关注“我”,“我”是第一位的存在。他们各怀心事,自说自话,即便是炽烈的性爱,亦演化成彼此的撕咬。自我精神剖析在叙事中不断得以递进与强化,他不断想起那个临终女孩,面对死神,她是如此从容,甚至不忘最后俏皮一回。肉欲的攻击进行中,双方的思绪却被手机视频把持导引,一切行为原本的意义尽失,科技文明的未来尽头,只是漫天的尘埃。人间只是活着的生命,死去的爱情与一切。
在主人公的生活中,那个叫木槿的即将消逝的生命,点燃了他生的灯盏,照见他灵魂深处那个幽微而温情的所在。他期望与将逝者有更深的交流,或者,他希望借助“死”,找到“生”的意义。“想到自己大约能做一件之前不曾想到的事,把世界上好的东西带来给她,如果她活着。”但他只能面对女孩离世,他看到她的生命消失在临终陪护房,他希望自己能抓住什么。这之后,他开始求索逝去女孩前世的信息,甚至为此疏离了女友,乃至搁浅了爱情。对已逝女孩的描述不足一百字,方格子有不忍,她惜字如金。她不到一百字的篇幅,却唤醒了主人公对生命本真的追寻,他不可救药爱上一个逝去的灵魂。于是,充斥着长舌妇的玻璃厂不再难以忍受,粗俗的人们剪去悄然开放的木槿,他也能忍着不去理论。如同小说开篇所言,陈子航的生命已被改变,他沉入了世相,完成向死而生。方格子最终以女友丁莉莉的职业变化,完成小说主题的侧击,一首可爱稚嫩的儿歌,轻松活泼地出现在他已然历经大变故的生命。这似乎是逝去女孩的魂灵之“重生”,亦是小说人物殊途同归的潜进,或寓意着灵魂苏醒与爱情重生的可能。看起来,一切归于沉寂,而对个体生命巨大冲击的震撼已深植于人物,也在读者心里留下荒芜后返青的希冀。
以高位审视方格子的小说创作,不难看出,作家侧重于深掘生命在时光年轮中的“寂静之声”。这种不断向内开掘的创作,实际上是一种颇有难度的选择。阅读其小说的过程,无异是对主人公及读者自身精神意识的认识与再认识过程,或许文本所专注构建的就是现代文明宏观大背景下人之自我认知的丧失,而最终给予读者的却是自我认知的启迪。方格子的创作,可谓“举重若轻”,她寥寥数语勾勒出这个时代的沉疴气质,在幽深密布的现代生活的虚影里,借由主人公意识的曲折奔袭,让读者在更新更高远的维度上,了解并深度感知作为普通社会个体深陷迷宫的内心最深层的意愿与最真欲望。方格子总是以她独具江南气质的语言,沉淀出文本及人物欲望与语言的混合体,在欲望麻木中潜隐着灵魂的复苏。即便世界过于喧嚣,而方格子依旧沉浸于“寂静”之中,依旧执着于向心而进。从这个意义上看,《好好告别》正是我们勉力追寻的生存意义,它是短篇幅里的大世界,厚实,绵长,有着沉甸甸的力量。
责任编辑惠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