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在《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山花》《作家》《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发表、转载中短篇小说、非虚构作品数十部。有作品获奖、译介。
谁能想到,生活会因一场毫无预兆的告别而改变。那是个平淡无奇的上午,我到医院面试一个需要有编程经验的岗位。原本我可以开车前往,但通宵游戏使我头晕目眩,我不敢保证“路过的风”是否还会碰倒一个濒死的老人——九个月前我驾车前往乡村,“路过的风”掀起老人衣衫,衣衫挡住她的视线导致妇人倒地,家属将我告上法庭。相信我,那天的天气预报说东南风六到七级,是自然来风扯起她的衣服。一系列繁琐的庭外调解,出于道义,我赔偿家属28372元,精确的赔偿数字来源于老人的女儿,她在金融系统工作,一级精算师。命运跟老人开了个恶狠狠的玩笑,玩笑的恶果殃及我。或者说,命运拿我做化学实验,实验结果是试管窜出一阵风,祸及了妇人。我窝着一肚子火,忍着熬着。我知道自己目前还不具备跟命运对峙的条件。我还知道,丁莉莉若得知我体内还残留着文学爱好者的“隐疾”,她断然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我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如风过旷野。”她用相当文学的语调警告过我。
我取出仅有的积蓄,偿付这场意外之灾。事后得知,是因为我没有出席老人的葬礼激怒了精算师。据说,她家境优越,钱财充足,28372元,不够她买个坤包。但她希望用物质惩罚教训我这个一事无成、一无所有的玻璃厂仓库保管员。我乐意坦白自己硕果仅存的隐私(请保密):因工作无聊,我的业余时间多得像流水,挥霍不完。有一次我被灵感击中天灵盖,伏案写下三首吟咏命运女神的诗歌,在一次漫无目的的投稿行动中,诗歌发表在省城一家晚报的副刊。或许是三首诗歌感化了调解员,他在跟我琐琐碎碎的聊天中得知我写过诗歌,起了慈悲心,硬是将精算师提出的五万多元赔偿款腰斩,以减轻我的负担。
葬礼当天,精算师让主事的准备麻衣孝服等我去赎罪,可那天我连床都起不了,因头天晚上吃了烤鱼,我怀疑是过期香料引发肠道菌群紊乱,若不是房东催租踢开房门送我去急诊,我或许会在同一天跟老人的魂魄于黄泉路上相见,谁能想到呢。但我缺席这件事,触怒精算师,导致落殓过程怒气冲冲。“对一桩命案毫无忏悔之心,漠视生命。”精算师数次责备主事的潦草行事,抱怨亲戚礼节不周全。
“相对于钱财,人命显得轻描淡写。”丁莉莉又一次用文学的语调传话给我。
无论如何,那件事对我有威慑,直到今天我还不敢驾车。偶尔几次跟丁莉莉出去兜风,也没胆骑摩托,丁莉莉被迫屈就,建议电瓶车带她,也被我断然拒绝。最后,我租赁绿色脚踏车上路。出于某种不着边际的怀旧情绪,她坐在脚踏车后座搂着我的腰,风掀起长发,给丁莉莉带来假象,她认定我是他的浪漫情郎。
瞧瞧,我就是这样,喜欢念叨。即便来面试一份工作,大脑仍然妄念乱飞。我敦促网约车时速不能超过30迈,“慢点,再慢点,不能带起一阵风。”我不停告诫。喋喋不休一路,在司机发疯前,车子终于像步行一样来到医院附近,我支付车费时,司机同情我,隐晦地表示医院还有一个门诊,那里有全城最高级的心理咨询师。我哈哈笑了,司机加大油门,车子疯狂逃开。来不及关车门,我低头往前冲,边走边在手机上按键,昨晚开始的一场闯关登顶的游戏,在手机上持续着,正到关键时刻。我得在面试规定时间10∶10前拿下这场游戏。赚金币分秒必争啊,我跟联打网友齐心协力,杀伐果决,终于跃上一个等级。眼见着金币哗啦啦倒入虚拟钱袋,我迅速在心里转换成人民币,还不错,相当于我玻璃厂工资的七分之一。关于玻璃厂工作的事,也是我的隐私之一:那个从西班牙逃亡荷兰的哲学家斯宾诺莎,“他曾打磨镜片”,大学时读到这条信息促使我的职业兴趣发生巨大转变,从虚妄的诗歌落到触手可及的玻璃。毕业后我兴冲冲地去了位于城西的玻璃厂。
抬眼见远处一栋灰砖清水墙面建筑,我估摸着应该在这楼里面试。二楼走廊上站着一些人,像在等待,我吃惊,大叔大婶的都来面试这个岗位了?还有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决定跳槽改行吗?
说真的,我对这次面试抱着大期待。作为小城做题家,本次笔试成绩我位居第一,我希望过五关斩六将获得这份工作。若如此,我陈子航便可在一幢气派的写字楼里工作,那里有干净整洁缺乏人类情感的办公室,有沉浸在AI软件系统里的人脸,这是我渴盼的工作环境。好歹我不用将精力用于玻璃厂无聊的应酬,长舌妇们今天议论离婚案,明天津津乐道于权术,那些强行进入我领地的流言蜚语,常常逼迫我拿起手机打游戏。真的,我是被迫成为Game高手的。
轻松越过护栏,进入医院院区。微信里,丁莉莉发来一个奋斗的表情给我打气。我回一个打哈欠的表情包(千真万确我很困)。丁莉莉发来打头的表情包撒娇。多无趣啊这生活。不是我说狠话,若微信里是一只大猩猩,只要它懂触屏,会发表情包,跟丁莉莉有什么区别?语言多余,情感多余。跟丁莉莉谈了两年,前一年还能拥抱个肉身,到后来,真的,我们都不像恋人,像两个程序在沟通。或者我用思考型大脑冷静表达:人类进化到现在,炽热情感已难得一见。阳光透过树枝落到我脑门,激活我大脑,闪过一念:下半年的婚礼,如果是跟硅胶娃娃举行,也不见得有多么惊世骇俗。
微信嘀嘀嗒嗒忙碌,联打网友还跟我约下一场,我回绝了。暗地里我觉得自己应该从游戏世界勇敢走出来,这不是父母一直期待的吗?走过三株绿荫浓密的樟树,樟树的花开得无法无天,我差不多要质问它们开出这些花有什么用,谁看得到呢?这好比我的玻璃人生,按时坐进工作间,入库玻璃数,出库玻璃数。这跟斯宾诺莎没有一点点关系,跟玻璃也毫无关联。日子只是数字,还有每月手机嘀一声工资到账的短信。除此之外,无人知晓我的人生。我活到三十二岁,理该接受这份“无人知晓”,就像我不了解樟树的一生。思考令我惊慌失措。
微信不停进来,网友真多啊。他们在游戏世界里拜我为师。大佬、师傅、帅哥,也有称呼大侠的。总之,在那个脱离现实的时空里,说我能呼风唤雨也不为过。我的联打技术,对游戏世界的前程判断和对手的精准探查,使夜晚的自己充满活力。有时,刚想跟丁莉莉说句体己话,微信提示音响起,打开一听,“仙侠,悬空世界见。”我被这种情景打乱时空,搞不清眼下是现实还是梦境。
这栋楼掩映在巨大的樟树下,樟树花香让我心境舒爽了些。我几步跳上台阶,见我上楼,那些站着等待的人快速围住我。
“你来了,很好。”有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子示意我往前走。
不对啊,算时间,排到面试的时间是10∶10。这会儿还没到十点哪。我说:“医生面试提前了对吧?”
“面试?对,最后一面。大概率就是这个意思。”女子边走边脱下白大褂,随手搭在走廊栏杆上。脱了白大褂的她周身透出一种气息,我描述不准,大概是那种安宁之气,丁莉莉描述过的,“像旷野的风,不冲撞。”
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关着,隐约听见里面有声音。女子轻轻推开门,白色素雅的空间,墙壁缀满白色花朵,是纸折的花。窗台上,摆着一根枝条,五个失去水分的柚子,颜色如静物油画。靠窗的小床上,躺着一个人,一时难以分辨性别。那人面容平静,但很白,接近墙上纸折的白花。我在一秒钟内确定,这不像人间的人。我努力克制不适,往后退两步,做好随时离开房间的准备。床边一个中年男子对我点点头,示意我站到床的另一边,这让我意外又尴尬。
“这是什么故弄玄虚的编程面试?”我禁不住打个寒噤,转身想离去,被人挡住了。
我努力平静心情,我说:“我放弃。”
我的话被屋子里看不见的黑洞吸走,没人听见。带我进门的女子,中年男子和卧床者,他们毫无反应。
“伸出你的手,像我一样,握住它。”中年男子把床上那人的手递过来,我机械地握住了——这才看清躺着的人,是女孩,她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岁,可能三十岁,或许更小,或者更大。女孩面容安静,勉强动了动嘴角,要对我笑。我周身战栗,我想自己有可能被蛊惑了。真的。然而这青天白日的,有房屋,有人群,暮春的樟树花散发的香气真真切切,我都能感觉到,不像被施了法术。
可这场面试要跟一个临终者共同完成吗?
掌心里的手,弱小,温热,先颤抖着,渐渐平静了。这种平静蕴含难以说清的力量,甚至是吸力,将我钉在床前,动弹不得。
“你好。”我轻声说。
她闭上了眼睛。
“想在什么样的葬礼中告别人世?”中年男子轻声问女孩,“不着急,你若还有力气,说出来。我在听。”
我惊讶地看着中年男子,又盯着女孩看,在她仍然有呼吸时,她是个真切可感的女人。她睁开眼,眼神迷离。一会儿,她眼睛亮了亮,似有光,随后,她缓缓呼出一口长气:“木……槿……花。”
她断断续续说了,她希望埋葬在有木槿花的地方,花开了蜜蜂会采蜜,飞虫也会来。夏风吹散虫子,但有蜜蜂发出的嗡嗡声,她就不怕了。
“帮我穿上有风铃花的连衣裙。”最后,她请求。
沉默,时间无声流动,这无声里似乎潜藏了巨大的声响,就算再熬两个通宵,我也能捕捉到沉默里不容忽视的部分:有人即将死去。
“童话……”她继续张嘴,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带我进门的女子走到床头,她俯下身,双手捧住女孩的脸,抚摸着。中年男子将女孩的手放进被子。
错了,全都错了。我看错时间走错建筑,疑心自己穿越时间隧道,像误入另一个时空。我全身毛孔张开,收缩,再张开。只能用“惊悚”形容。这场错误的面试,准确地说,是一场临终告别。我迅速抽回手掌,捏紧拳头走出房间,跌跌撞撞奔向另一幢我认为对的建筑,那幢决定我前程的建筑。
带着死亡之气——不,在我挣脱临终者之手走出房间时,她还活着,她有呼吸,有热度。或许她跟我一样闻到樟树花香,房门打开时她能听到扑面而来的市声。但这些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似乎都不重要,人们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医院急诊处开来一辆救护车,那里有个事故受害者正待救治;走廊尽头的临终陪护房,陪护者希望用他们的终极抚慰使女孩缓慢而不至于狼狈地走向终点,至死都可保持尊严和体面。我要面试,从玻璃厂库房跳槽到三甲医院写字楼,这些,都比死亡更重要是不是。我们希望达到的目的跟房间里即将离去的人没有关系。我们都在自己的轨道上。
我鼻子酸,眼睛涩,我得忍着。我不能因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即将死亡,就放弃事关自己前程的面试。我见过死去的人,祖父,邻居,和人们口中谈论的亡者。我在父母面前夸口“你们的儿子陈子航将换一种人生”,我不能假装被助人为乐的事耽搁而错过这次难得的改变身份的机会。我三步两步逃离死亡之楼,一路狂奔来到那幢我认为“对”的楼,很快进入一个我认为“对”的房间。作为最后一个面试者,我镇定自若完成一系列结构性问答。但毫无疑问,某些东西正在吞噬我,我像被某个时空闯进来的物件击中了。
面试最后一个问题,“如何看待前程。”
像一次灵感霸凌,我将前程诠释为终点。我思维敏捷,从人的出生、成长、到死亡,脑洞大开说了一通。时间的终点。生命的终点。终点,死亡。人们习惯回避终点,好像我们还有其他终点可选择似的。然后,我站起来,我想应该给面试官鞠一躬,谢谢他提出这个考验我胆魄的题目。
走出面试室,有个考官喊住我:“7号考生,医院还有一个岗位……”
他可能在暗示那个临终关怀房间,他是看出我的潜质了吗。我退后几步回到面试室,说:“谢谢,我刚从那里过来,那儿正在产生童话。”
傍晚,我跟丁莉莉在湖边一家烧烤店见面,晚餐是烤龙虾。丁莉莉酷爱烤制食物,鸟类、禽兽、昆虫、蔬菜。忽然想到火化,人是不是也这样,放在铁板上,火将油脂烤出来,肌肉烧焦,会有烟雾腾起吧。火势很猛,来不及看清具体情况,铁板上就剩下难烧的骨头。焚化炉工作人员用铁锤将骨头敲碎,推上电闸,加温,再加温,空气里弥漫着裹尸布呛人的味道,油脂燃烧的哈喇气。天晓得,我不慎将自己想象成被烧烤着的那具肉体——我呕吐了。我抓住椅背,撕心裂肺吐了个痛快。
丁莉莉认定我旧疾复发,打电话咨询熟悉的医生,肠道菌群紊乱如何快速调节。我抹干净嘴,笑了笑,说:“皮囊清理干净,我感觉舒服多了。”
丁莉莉说:“我生日呢,你能不能让你的肠道正常一点。”
“抱歉。”我说。随后,我起身去买票。两年来,每逢她生日,无论刮风下雨,我们在地铁熬过一个半小时,到省城,在西湖里划船。到花港观鱼丢鱼食,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想象三潭印月,例行公事般完成这些流程后,我们会到出租屋里做爱——我想起第一年她生日那天,船工才划出七分半钟,我俩被情欲炙烤,在窄小的小舟上,我们抚摸,亲吻。我们讨厌月色清朗,照见我们庸俗的追求。几乎是同时,我俩要求船工返回岸上,来不及回到小县城,我们在公园找到僻静处迫不及待从对方身体里掏出我们需要的部分。我们有过那么多不管不顾酣畅淋漓的时光,那时,我们没有被尊严和体面绑架,我们从心所欲。
那些时光,就在眼前。过去几百个日子,我们对彼此的身体了如指掌,我们却常常放弃探索对方幽微的内心。是的,我们疲累,前程在远处,我们得往前。探索身体简单直接。内心、精神、灵魂,这些关乎另一个领域的东西,我们避而不谈。
谢天谢地,船刚划出去一百米,下雨了。雨篷下,我们默默坐着。适合我将白天的见闻和盘托出。
“今天,我还面试了另一个职位。”我说。雨丝唰唰落到湖面,部分冲淡我的主题。
丁莉莉靠在我臂膀上,挽着我胳膊,拿着手机自拍。时不时让我跟她挨着头挤出一抹笑。“咔嚓”,拍下我们虚假的笑容。眼睛闭上了,删掉。头发乱了,删掉。等待我们度过的两万多个日子,乏善可陈,我们会不会也果断按下删除键?
显然,“另一个职位”并没有引起她注意。事实上,我们似乎对另一个即将跟自己厮守余生十数年的人,都不怎么上心。我们更在意自己。
我。我。我自己。
“你差点有了第三个职位。”她说,随即揉揉胸部,她饱胀的胸部曾叫我心驰神往。
“上午测试了,没有怀孕。”她说,“可我胸胀得很。”
我弹跳了一下,船大幅度晃动起来,船工让我们保持身体平衡,不然船会翻。我很多次想象丁莉莉怀了我的孩子,我会有怎样的心绪。我曾在她身体里竭尽全力探寻,掏出我要的战栗,尽欢。我也曾想过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或者像丁莉莉一样的女孩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我们是有过憧憬的,我们打算生一堆儿女,甚至立志成为新一代多子女家庭。
而此刻,丁莉莉像在转达他人事件一样复述她如何在医院测试,如何因为胸部饱胀在接受检查时被男医生捏了捏乳房。复述这些时,她是怎么做到心如止水的?我不能解释刚才的弹跳是否在庆幸丁莉莉不会产下多余的一个生命;或者,我心悦诚服地希望另一个生命出现,来接替我在这世上的位置。
我侧脸低头看她。如果我愿意诚恳坦白,我曾经因为迷恋她的身体而甘愿牺牲某些东西,比方说男人的霸气,另一个能互相交心的女孩,甚至,自尊也曾败在她裸露的身体面前。更坦白一点吧,我每回旷工,原因都出于此,不是正在她身上求取,就是不满足而引起我们争执。我们常常在虚妄里一次次重来,试图用忘我来抵御汹涌而来的更大的虚妄。我们不得不破坏身体让剧痛抵挡,抓破脸咬破私处的战争充斥着我们的约会时光。
回到出租屋已是深夜,我们又吃了外卖烧烤,香料刺激我,我在复杂的心绪中进入她。我很想附在她耳边,继续湖面泛舟时不能展开的话题,跟她说说白天见到的那个女孩。那个将掌心放进我掌心的女孩。我不认识她,不知她过往,在我们共同知晓的她留存世界的短暂时光里,我们有了漫长的十指相扣。现在,我在丁莉莉身体里,我一度经历了熟悉的战栗,但我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个女孩。十多个小时前,在那个屋子里,女孩到底看见了一个纵欲过度的青年男子写在脸上的慌乱无措,但她眼含笑意、善意。她的手甚至俏皮地在我掌心动了动,后来,她小拇指勾起来,在我掌心挠了挠。真的,她知道自己即将离世,她在人世的日子即将终止,可她还记得俏皮,逗趣我这个将在人间继续存活的男人。我被她以终为始的态势震到了。也就在那一刻,我抽身而出离开缀满纸折白花的房间。
此刻,在丁莉莉的身体上,我的行为早不是探索。我们被习惯左右,爱抚,碰触,都出于习惯。在最初的叫嚷后(她总在我陷入她身体的那一刻莫名其妙地叫唤),丁莉莉伸手从枕头底下拿起手机翻看视频。习惯迫使我还保持攻击状的节奏,但我的思绪随她进到手机。视频里说,AI已替代人们部分感情,它们正在向人类学习,等它们掌握了人类某种基因密码,将替代我们在这个星球上活着。“它们”会迅速成为“他们”,他们将在恒星塌缩成黑洞前,创建新的文明,情感充沛而念旧的他们,乐意帮助人类保管数千年文明。当有一天,若有可能,哈勃望远镜再次从空中拍摄地球时,人们的解说词会变得简单多了,没有贫穷,没有等级,没有国家,没有情感。在时间里,所有一切都不过是黑洞巨大引力下的尘埃——人类是,AI也是。
视频上传者音质纯正,我不得不被牵引。但我知道这不像话,我还在解着人类解决基本情欲的简单方程式,我们似乎对做爱这件事失却羞耻心,这让我脸红。巨大的羞愧笼罩我,我勉励自己一鼓作气让这个叫陈子航的三十二岁男人表现得锐气十足。丁莉莉一手扶我臀部,另一只手很快上滑到另一个视频,我像被什么击中头部,尖利地痛,我大叫一声翻下了床。
等我清醒一些,复盘刚才的场景,那就是,我求爱时,丁莉莉在看视频。而我不得不被声音吸引,关注视频内容,我们是两只寡廉鲜耻的虫子在交媾。我们又像两条平行线,被一段视频拉扯到一起。我趴在地板上,浑身颤抖。什么时候,我们的生活被资讯接管得如此彻头彻尾。
第二天醒来,丁莉莉已去上班,屋子里收拾得一丝不苟,她给我留的豆浆烧卖焖在蒸锅。我起来,头发晕。昨天各种经历交织着,伴随我洗漱穿衣,出了门。我发现自己有胆魄驾驶摩托车了,风驰电掣行驶在江滨西大道,这条宽阔的沿江马路延伸到很远的上游,它承载了车流人群。没有人知道,就在距离江滨西大道2.5公里处的医院,有个女孩躺在屋子里,她只需要一朵盛放的木槿花装点葬礼。
整个上午,我魂不守舍处理玻璃数据,思绪在数据线里穿过去,到了医院。我不停想起昨天握过的温热的手,女孩平静安详的脸。没来由的念头,使我跳起来,跟主管说自己脑子疼,眼睛发酸,心慌。我开着摩托车出了厂区,头盔被呼出的气味还有昨晚烧烤的味道蒙住了,我在路边停下。
你想要一场什么样的葬礼?
你想将身体分成几次火化?
不要留恋世间,放下执念,你只管一路走好。
那个中年男子装的是铁石心吧,怎么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开不动摩托了。停在路边。一只皮划艇从远方划来,那人身上背着小音箱,音质浑浊,但能听到旋律,唱不倦的《鸳鸯蝴蝶梦》。“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
丁莉莉给我发了个截屏,有个新生儿家长,龙凤双胞胎婴儿早产了,今天是第三天,在保温箱观察。那新生儿家长不停在微信群@丁莉莉,她不胜其烦。
丁护士,我家两个宝宝能吃了吗?
我家两个宝宝尿尿没有?
我家两个宝宝睁眼了吗,听话吗?
我看了看截屏,给丁莉莉微信:我去医院。
她回:你是得好好检查,你昨晚哭了。肚痛吧。
我担心自己梦里犯了什么错,问:还有呢?
她问:发生什么事了?
如果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那便没发生什么事。我跨上摩托,排气管发出巨响,喷出浓烟。
灰砖清水墙面的建筑与昨日无异,但有什么不一样了。我在树荫下徘徊,听到不远处幼儿园传来下课的音乐声。稚嫩的歌声。
门前大桥下
游过一群鸭
快来快来数一数
二四六七八
嘎嘎嘎嘎
真呀真多呀
蓬勃而热烈的生机。我忽然想,如果,比方说,躺在临终房的女孩,领着孩子们走出教室,在操场上做游戏、唱儿歌,木槿花在院子里开放,蜜蜂飞来——那些她关怀爱抚过的幼儿园小朋友围在她身边,他们可能在唱歌,也可能在观察蜜蜂如何采蜜。她跟他们讲植物的生生不息,自然的生生不息。然后,小朋友说,老师,我也想和蜜蜂一样,去采蜜。
她会怎么回答他们?她白净温热的手会抚摸他们的头发,替他们擦去额头的汗水,帮他们洗干净满是泥巴的小手。千真万确,我被想象出来的场景触动。这样一个热切爱着生活爱着世界的人儿,要离开了。可她对自己要离开的这个世界?似乎并不眷念。她从容赴死的勇气来自哪里?
我冲动着想跟这个濒死的人说话。多久不曾激动了,或者,多久没有在热忱里生活了?手里提着头盔,像昨天一样越过栏杆,越走越快,最后一段路是迫不及待冲过去的。上了楼梯,走廊上一丛樟树枝伸过来,开满细碎的花,我折了一枝,疾步走到门边。门外空无一人,门里寂然无声。我推门进去。
仍然是白色纸花。女孩躺着。我的出现让中年男人和带我进屋的女子惊讶,他们示意我坐下。我很想知道女孩的手是否还能让我握一握,我想到初夏木槿还未开花,我想到自己大约能做一件之前不曾想到的事,我想把世界上好的东西带来给她,如果她活着。
“放心,等你离去,我们会将你的身体停放8小时,给你时间四大分解。我们会随时观察你的状况,如24小时不够,我们争取48小时。”中年男人语调平缓,我看看女孩,她一动不动,但刚才没有血色的脸渐渐泛起红晕。我全身毛孔张开,后退,再后退。随后,我看到中年男子打开投影仪,影像投放在墙面。像一场无声电影,一些照片出现了。女孩在孤儿院。女孩穿着裙子。女孩在教室。女孩的眼睛在扑闪。长大后的女孩身后跟着一群孩子。女孩在医院。女孩跟男友的合影。女孩在写一封信。女孩站在木槿花丛灿烂地笑。
屏幕上,几行字从光亮处显影,背景是连成片的木槿树,开满了花。
最后一行字定格:木槿新生。
所谓新生,是去另一个世界了。
有一周时间,我不能再去玻璃厂上班。面试那天的确因我迟到导致成绩并不理想。我设法找到中年男子,他在临终安慰工作室给学员上课,我在门口一露脸,他招呼我进去。之后,我白天到他工作室学习,还跟他去实践,我们在床前坐着,握住临终者的手,那些寂灭的时光,使我心惊胆战。丁莉莉找不到我,给我发视频和照片,那些新生儿充满对这个世界的强烈情感,号啕大哭,一路穿过他们母亲血肉模糊的隧道,呼啸而来。丁莉莉发我孩子出院的欢乐照片,新生儿家长的感谢信,锦旗,鲜花,和表示甜蜜生活的糖果。
我没有合适的视频,也没有图片发给她。我承认自己是个失意的男人,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大四实习在一家公司,看到那些模特,他们褪去衣衫后的皮囊,真丑陋啊。忽然觉得自己设计的只不过是人类的遮羞布。转学园艺师。后来,我认定自己比较喜欢吃面包,几乎打算退学去烤面包。可最终又去了玻璃厂。
丁莉莉发了一百多条微信,其中一些关于她工作中遇见的她认为有趣的事。还有七十多条长长的内容,谈及我们婚礼。婚纱,礼服,这些原本都已预订了。在我长久的沉默后,她发我最后一条:再见啊渣滓。
我想了想,回她:好好告别。
丁莉莉没回。
在木槿床前的中年男人叫罗欣,临终安慰师,曾在美洲欧洲几大洲有过重大临床实践。学员透露,罗欣安慰临终者累计时间超过1000小时。那日,罗欣开始直播。
我自问,为什么坠入这个领域。我才三十二,我没多少境界,我追求肉欲甚于灵魂追问。我追随罗欣,到这里,到那里,天晓得,我只想从他那里了解木槿——对,木槿的前世。她与我在世间的共同时光,已是她的前世。对我来说,木槿的前世,是我今生。我从迎薰幼儿园毕业升入小学时,木槿刚被送进孤儿院。孤儿院长大的木槿,在春风秋雨中长大,在孤儿院附近的幼儿园当老师。她简单快乐的日子在一次例行体检时终止,接踵而来的化验单,以及难以忍受的穿刺,直到我在那个挂满纸折白花的房间看到她。
生命关怀课程内容很多,但我只关心木槿。木槿。
罗欣说我犯大忌。我承认爱上了木槿。一个死去的灵魂。
罗欣直播当前在线观看人数是9000+,他声音平缓如常,像那天我在木槿临终时听到的。他说,人刚刚断气时,他的意识还没离开,亲友务必记住不碰不动,不哭不闹。因为亡人的意识还在肉身,气息没了,身体正在进行四大分解……四大分解这个说法出典说得清清楚楚,《西藏生死书》及《印祖文钞》有记载,可去查阅。所谓四大,是地水火风四大元素,人的意识要从肉身分解出去,正经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如同生龟剥壳,如同生牛剥皮……罗欣说,临终安慰师要做的,除了劝慰临终者放下执念,欢喜而去,还要劝慰亲人跟亡者好好告别。我没听完,逃出工作室。
我仍然留在玻璃厂,每天输入玻璃数据,不见得难以忍受。在工厂的墙角,一株散枝的木槿,花骨朵绿绿的,饱胀着,有的已经半开。一个工人正在清扫厂区,他手拿一把长柄大剪刀,利落地剪去木槿枝条,紫色的花骨朵和绿叶散落一地。
初冬的一个下午,我在城郊一家幼儿园找到丁莉莉。四个月前,她辞去医院工作,脱下白大褂,成为幼儿园老师。此刻,她穿着淡蓝色连衣裙,正跟小朋友们唱儿歌。我想,丁莉莉会不会跟小朋友们说木槿花开的童话呢。
责任编辑惠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