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16年8月,笔者的《唐镜与唐诗》一书出版,书中原版前言说:“诗与镜的融合,形神相依,情真意切;诗与镜的描述,相映成趣,倍增风采。诗由镜而传神,镜缘诗以增色;诗附镜遂动人,镜得诗因显意。如此赏镜吟诗,顿觉醉人心扉,其乐无穷!”
当时编辑问笔者:“宋代诗词也很出色,有什么撰著计划吗?”说心里话,并非不想,而是“巧妇难作无米之炊”。宋代乃至以后的元、明、清历代,很难能见到诗词镜的资料,实物更是罕见。《金石索·鉴镜十二》著录《满江红·咏雪梅》菱花镜一面,而在北京市顺义区也曾出土同类镜一面,其铭为:
雪共梅花,念动是、经年离拆。重会面、玉肌贞态,一般标格。谁道无情应也妒,暗香埋没教难识。却随风偷入傍妆台,萦帘额。
惊醉眼,朱成碧。随冷暖, 分青白。叹朱弦冻折,高山音息。怅关望河无驿使,剡溪兴尽成陈迹。见似枝而喜对杨花,须相忆。
全文是一首《满江红》词,共93字。资料公布后,此诗词镜得到了学术界的关注与重视。问题显而易见,即除此之外还有没有新的发现呢?
经过多年寻觅与整理,2 0 2 1年2月,笔者(连同高宁先生)在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了《宋元明清镜铭图集》一书,本文特在其中挑选出4面稀缺、精彩的诗词镜(详见表一)以飨读者。
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端拱元年,匠人李欣。)
此一镜铭,援用的是初唐诗人王绩的《醉后》诗。诗的开始两句直接点出了两位名人:三国时期魏国诗人、“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以及东晋末至南朝宋时期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陶渊明。这两句诗所表达的意思是很清晰的:阮籍与陶渊明二人都爱酒,喜欢饮而醉。诗人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因为从汉末直至六朝,中国的诗人、诗歌,普遍对于人类的渺小有着深刻的体验与抒写。在动荡的历史时期,诗人们感受到的是一种命运的支配感,他们认为,人生就是一个走向终点的短暂而无意义的旅程。在这样的背景下,多见的情况就是诗人唯有借酒以浇愁,而唐诗正继承了汉末以来的这一文学性传统。
但是,情况又并非完全相同。对于唐代的诗人们,可以说他们也爱酒、爱醉,有悲哀、有颓废,但他们却在饮醉后又有所“ 发现”——发现了有限之外的无限。所谓有限,即有限的生命,也就是诗人在诗的第三句所发出的这样的一个“问”——“百年何足度”?所谓无限,即无限的精神,也就是诗人在诗的末句所总结的这样的一个“ 答”——“ 乘兴且长歌”!既然生命短暂而有限,不如且学前贤,常饮常醉。不过,他们的意志并非是沉沦颓废的,他们的精神反而欲待乘兴歌飞了。若从这个意义上来玩味,带有如此镜铭的这面铜镜,不仅仅是照见了对镜之人的时光容颜,也照见了后世赏镜之人的鉴藏生涯,更可谓照见了历史长河中永恒而又变动流逝的生命的真谛。
晓妆特地须来照。宿粉残红半含笑。绿发堆云梳得峭。眉儿重画,鬓儿重补,澹注樱桃小。
冠儿戴上端正好。斜插江梅斗春早。待学青铜坚心了。朝朝日日,面儿相看,那得相思恼。
这一面南宋铜镜的铭文是一首《青玉案》词。“ 青玉案”之名源于汉代张衡的《四愁诗》,运用“美人香草”比兴手法反复咏叹,表达诗人四处寻找美人而不可得的惆怅之情。“青玉案”出现在诗歌的最后一部分:“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而镜铭所写的这首南宋词作,其含义无疑与词牌名原始出处的男女爱情描写也是相合的,但是却更为平民化。
宋代开始生产力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提升到相对富饶的程度,即使是并不能称为富裕的平民阶层,也懂得追求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愉悦,其显著表现就在饮食、服饰、娱乐等方面。诗人们抱着各式的生活哲学与人生理念,试图用诗词来表述这些,去更生动地勾勒普通人是如何以及应当怎样生活。
就此作而言,不但体现在了晓妆梳掠的画眉补鬓、面看相思的戴冠插梅等情形上,更值得特别注意的是“眉”“ 鬓”“ 冠”“ 面”等字后面都带有的那一个“儿”字,体现出了当时“杭州官话”极其鲜明的白话特征。唐末开始出现的白话文是口语体文学,及至宋代,都市平民文化发展起来,作为大众娱乐形式的表演和说唱等风行一时,其脚本也正是都用口语体写成的。而宋词在自由灵活使用白话这一点上也远胜过唐诗,此词便是明证。由此观照,这面铜镜的功用不但是照见,更仿佛是宣示,宣示了社会思想史维度层面上的平民喜好、平民意识与平民权利的深度觉醒。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一镜铭,是将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词,截取了前三句与最后一句的七个字“一江春水向东流”而成。据宋代陆游所著《避暑漫钞》中记载:“ 李煜归朝后闷闷不乐,又见于词语,在赐第七夕,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祸。”于是,后世就传开了这一首词乃是李煜“绝命词”的故事。
从词意上来说,此作确实是所谓生命哀歌式的作品,而其中的典型文艺特征,则正在于其表现出的“周期性”与“ 对立面”。在中国传统诗词中,对于时间的理解具有“周期性”特点,也因而含有着“循环”与“正反”的意味。一年可被分为四季,但也可以冬夏或春秋的两分对立来表现。“春花秋月”,表现的是时序轮转,是一年又一年,但词人试问此情此景何时可得了却?只令人想到,时光见证了美好往事在今日都已消逝去。一天可被分为十二辰,但也可以昨夜与今朝的两分对立来表现。昨夜明月小楼、故国不堪回望,而今朝雕栏玉砌、朱颜已然改变,词人无奈又增添多少哀情愁绪。
诗词自有起承转合,事物亦有发展过程,在这样的循环与正反之间,词人在词中展示出的是生命的哀歌,也是历史的挽歌,展示出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自然永恒与“故国已失朱颜改”的人生无常的矛盾对立。从此意蕴来深入诠释和理解,这面铜镜所照见者,依稀是岁月中那些铸镜、照镜、赏镜之人的心魂的今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