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2024-08-07 00:00:00苏鉴钢解政凤
阳光 2024年8期

一大早何小昆就来到长途汽车站。

坐上长途客车,何小昆思绪万千。客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到达江北县城。何小昆的眼睛看着窗外,脑子里浮现出当年的那顿午饭,澡堂里的搓背和电影院里与肖平的牵手。长途客车没有进城,从城外继续向前行驶。车轮下的路已不是过去的沙土路,而是平整的水泥路。何小昆想起那个雪夜,他们九个知青在泥泞的路上急行三十多里路的情形。

长途客车在黄桥站停下,何小昆想起三十多年前,他们在这里血气方刚地上演了一场生动的迎面冲撞长途汽车的惊险大战。

何小昆往腰塘生产队走,脚下的路既熟悉又陌生,何小昆每爬上一个山冈,就校准一次方向。

终于,他在一个村头站住了,过去的草屋现在大多数变成了砖墙瓦房,和他脑子里的画面不能重合。村子里很安静。他走着,用眼睛四处寻找熟悉的东西。远远地,他看到了一排杉树,那是腰塘埂上的杉树,它们依然直立在那里并且高大了许多。看到了杉树,何小昆心里踏实了。何小昆慢慢地朝山坡走了过去。这时候他看到,在原来的知青屋的宅基地上蜷缩着一堆残垣断壁。它们似乎在痴痴地等待着过去的主人。何小昆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它们,有些伤感。这几间他们亲手盖的草房,曾是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家啊!

当年盖房子的师傅说他们是“坐木船”的,迟早要回城。这没有说错。

何小昆围着宅基地转了一圈。这时候,他看到了旁边塌陷的沼气池。当年全县第一座成功的沼气池,现在成了“历史的垃圾堆”。他摇摇头,唏嘘不已。他觉得有些累,挨着那堆残垣断壁坐了下来。

一个小男孩走过来,悄悄地站在何小昆的旁边,抬着头好奇地望着眼前陌生的访客。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何小昆问他。

小男孩后退了一步,不说话,依然看着他。

何小昆从提包里取出几颗糖,递给小男孩:“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把手藏到了背后。

这个时候,不远处房子里走出一位妇女,小男孩侧着脸指着那位妇女对何小昆说:“这是我外婆。”

妇女朝这边走来,望着她高大而壮实的身躯,何小昆站起来,脑子里在努力地搜索、比对。走到近处,那妇女看着何小昆,先是一愣,然后“哇哇”地叫了起来。这一叫,何小昆立刻知道了她是旺财家里的哑巴。在哑巴叫声的惊动下,房子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笑意盈盈的。何小昆认出她是老队长的女儿念芝。看见何小昆,她愣了一下,又急忙往房子里跑。过了一会,屋里慢慢走出一位老者。何小昆看着他,原来长方形的脸庞,现在成了窄长型脸,那双有神的眼睛已经浑浊,原先有些微驼的脊背现在更驼了。

“队长,您好!”何小昆喊他。

“何小昆,你是何小昆啊!你也变老了。”老队长拉起何小昆的手。他对女儿说:“快叫何老师。”念芝叫了一声:“何老师好!”

“快进来坐。”老队长让出路。

“您先进。”何小昆扶着老队长,跟他进了房子。

堂屋宽敞明亮,中间的方桌还是过去的那张方桌,不同的是,长凳换成了靠背椅子。桌子上方有一盏从屋顶吊下的电灯。堂屋的四周,除了摆放一些农具和稻箩外,靠着正面墙,有了一个橱柜,里面放着一台电视机。

念芝沏了一壶茶,又拿出两只杯子,往杯子里倒了茶。“何老师,您喝茶。”她把杯子递过来,又把另一只杯子端给父亲。

何小昆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糕点和糖果,放在桌子上。“你能回来看看就好,还买什么东西?”老队长说。他吩咐女儿:“念芝,拿些糖果和糕点给旺财家里。”

何小昆把自己及李志高、宋小宝、路东伟的情况告诉了老队长。老队长颇为感慨。

“离吃饭还有一会,我陪你到塘埂上走走,怎么样?”老队长提议道。“好的,我正想出去看一看。”何小昆站起身来。

他们走了一段路之后,上了塘埂。腰塘里的水依然那么清晰,水面波光粼粼。何小昆激动起来,他走到塘边,用水洗洗手,洗洗脸,然后双手合拢捧起水,深深地喝了一口。他重新爬上塘埂,眼前绿色一片。冲里的水稻正在灌浆,长势喜人。老队长告诉何小昆:“现在种田跟过去不一样了,现在叫家庭联产承包制,就是包产到户。这个政策一调整,粮食就多出来了。农民种自己的田,生产队没有了,大队也没有了,都叫自然村。塘上村和塘下村现在是一个自然村。公社也撤并了不少,黄桥公社和沙塘公社合并为黄桥乡。你们来的时候队里的劳力不够,现在插秧割稻都用机器,田不够了,加上种田不赚钱,不少年轻人把田租给别人,自己到城里打工去了。”

“志恒一家还好吧?”何小昆脑子里浮现出三十年前的志恒。

“包产到户,志恒最划算。他自己是种庄稼的好手,加上两个儿子得劲,父子三人不仅把自己分到的田种好了,还承包了大宝家的田。”

“是不是那个夏大宝?”何小昆忘不掉那个油嘴滑舌、投机取巧的农民。

他们从腰塘埂上回来,念芝已经把菜做好了:一大碗红烧鸡公,一盘咸鸭子,一盘炒鸡蛋,一盘炒青菜和一盘腌咸菜。老队长从橱柜里拿出一瓶古井酒,“这瓶酒是荣彬送给我的。”他抚摸着酒瓶对何小昆说。他打开酒,给何小昆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念芝,你也一起来吃。”何小昆看念芝忙上忙下,喊了一句。

“我们喝酒,她耐不住性子,随她去了。来,我们干一杯。”老队长举起了杯子。何小昆一只手把杯子端起来,另一只手托着,和老队长碰了杯,两人一饮而尽。

“吃菜。”老队长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腿送到何小昆面前的碗里。“红烧鸡公,加了干辣椒,吃起来有劲。”说完,他又夹了一块咸鸭子:“冬天风干的咸鸭子在嘴里慢慢地嚼,越嚼越香。”又夹了一些咸菜给何小昆:“还有这咸菜。你是吃过的。”

老队长先给何小昆满上,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当年你没见过我喝酒吧?那时,真是没钱买酒。今天这酒怎么样?在我们村,我最服气的人就是荣彬。荣彬种田、治病、教育子女样样都行。三个儿子,一个是县中学的老师,一个是工程队头头,他小儿子最争气,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现在在一家大公司工作。荣彬是村里最风光的人。现在,他老夫妻俩成了三个儿子的保姆。上次荣彬回来,人也瘦了好多。他对我说,干不动了,年底回来养老。等荣彬回来,我对他说是用他的酒招待了你,他一定会很高兴。来,我替他和你干一杯。”

老队长和何小昆同时把杯子举起来。何小昆对刘荣彬一直充满着感激之情,是他教自己犁田耙地,他曾给何小昆治疗受伤的胳膊和腿。他一直记得刘荣彬和刘妈妈慈爱的目光,记得那罐诱人的鸡汤。“替我向刘伯伯、刘妈妈问好。”何小昆委托老队长。

“这第三杯,作为老队长,我谢谢你们四位知青。当年盛庄不肯收你们,我收了你们。我没有看错,你们都是好样的。”老队长边说边把第三杯酒倒上,和何小昆碰了杯。三杯酒下肚,他的脸色开始发红。

何小昆面前的碗里堆满了菜。他用筷子夹了咸菜,送进嘴里,舌尖上的感觉又带回满满的回忆。

“小昆,当年你们知识青年为什么要到农村来呢?”老队长嘴里嚼着咸鸭子,眼睛盯着何小昆问。

对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何小昆有自己的理解,但是他想先听听老队长的看法。“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吧。”他说了一句套话。

“你这是抬举我们了。”老队长把咸鸭子咽下去,“有些事情我们自己都弄不明白,又怎么去教育你们呢?铲直了讲,要我看,你们知识青年到农村,是因为城市装不下你们了。年轻人没有工作做,那不要出大事情?所以把你们送到农村来。说让你们接受我们的再教育,那是报纸上的说法。”

他呷了一口酒,顿了一下:“但是,对你们知识青年个人来说,结果会大不一样。好的知青,接触了真实的农村,吃了苦,受到了锻炼,也长了很多见识,对以后的成长会有很大的帮助。”

何小昆点头称是。他自己深有体会,在生活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和农村的艰苦一对比,就觉得不是什么困难。他很感谢下乡插队这一段经历。

“有的知青就不一样了。你们走了以后,又分配来了五个知青。他们调皮,很少在田里做活,整天在外面晃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记不得我们,我们也记不住他们。他们是雨打地皮湿,赶了个场子。”老队长摇摇头。

念芝端来一大盆米饭和一碗山芋。老队长把自己杯子里已经浅下去的酒重新倒满,又把何小昆的酒杯满上。

“我这次回来,倒是很想看看当年我们住的草屋,可惜已经没有了。”何小昆的神情有些沮丧。

“最后那五个知青随着知青大返城一起走了以后,我们就知道以后不会再有知青来了。那年队里仓库要翻盖,缺木料,就把你们的草屋拆了。”老队长看出了何小昆的情绪变化,“你也不要难过,现在我们还活着,等我们都死了,谁还记得知识青年这段往事?”

何小昆心里隐隐作痛,他用失神的眼睛看着老队长。

“最后一杯。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把以后的日子过好。”老队长举起了酒杯,何小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在江北县,来自各地的知识青年都回去了,只有王海天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里。王海天,二十一岁,他活泼可爱的形象被永远定格。何小昆要到他的坟上,帮他理一理,陪他坐一会,和他说说话……

苏鉴钢、解政凤:均为1955年出生,俩人为同届高中毕业生,于1974年插队下乡。招工回城后俩人结为夫妻。苏鉴钢长期从事企业管理工作,解政凤在职业技术学院任职。退休后,两人联手创作,有文学作品见于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