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关

2024-08-07 00:00:00董新铎
阳光 2024年8期

《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接上期)

风声依旧很大。刘秀抹一把血水,回头看时,见十二人一个未缺。他忽觉腿部生疼,低头一看,见一支羽箭还吃在肉里。他勒马停下,问众人伤势如何,得知并无大碍,遂拔出腿上羽箭,撕下一根布条将伤口绑上,人不离鞍地大喊一声,十三人转而向东,奔定陵而去。

当初攻取定陵、郾城,是为肃清昆阳外围之莽军,以防攻打昆阳时,两地之莽军支援昆阳,使汉军腹背受敌。刘秀离开时,在定陵、郾城各留一千兵力,并让两军将领酌情扩充兵员,如今兵力多少,刘秀一概不知。

定陵守将谢恭见刘秀等人满身是血,大惊,待问明缘由,忽生惊恐之色。这位年长将领知刘秀率兵兵不血刃进了昆阳,但等宛城汉军一到,便挥师北上,却不知几十万莽军如今已将昆阳死死围住,更不知宛城仍在鏖战,宛城守军虽是强弩之末,依旧不肯献城受降。谢恭将刘秀等人送至驿馆,坐等众将包扎更衣后,欲以酒肉招待。

刘秀道:“谢将军美意!只是眼下军情不待,多耽搁半个时辰,昆阳城就有被破之险,请速将定陵之兵集结待命,而后开赴昆阳。”

谢恭迟疑道:“回刘将军,定陵之汉军本就不足两千,若悉数撤走,定陵之防务就形同虚设,且不说莽军收回失地乃举手之劳,一伙强人就能把持定陵,我等当初苦苦鏖战得来的城池如轻易易主,让人心有不甘,城内百姓必定怨声载道。若分出千人随刘将军支援昆阳,面对数十万莽军,这无异于飞蛾扑火。还望将军三思。”

刘秀不悦道:“成国公王凤将军尚在昆阳城内,成国公乃绿林军始创者,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等有何颜面去见更始帝。谢将军之言我刘某没有听见,故而王凤将军不会知晓,请谢将军想好重说。”

这谢恭眼珠一转,暗道:若王凤死在昆阳倒还罢了,若相反,他一旦获知我谢恭畏缩不前、见死不救,只消一支令箭,我这脑袋就得搬家。想到此,便换了一副笑容道:“刘将军仁厚,末将谢过刘将军。实不相瞒,末将之手下,此前皆外围征战,如今进得城内,便懈怠下来,晨操、军训皆大不如前,并非末将有意推诿,唯恐士气不振,贻误战机。”

刘秀会意一笑道:“安于享乐,人性使然。然,如今远未到花天酒地之时,待日后兵进长安,再享乐不迟。闲话少言,速速将兵士集结。恐士气不振?那是军法开恩,不信刀架项间,兵士还睡意惺忪!”

刘秀的宽厚与仁慈让谢恭感动不已,他随即集结一千五百兵士,交由刘秀带去。刘秀将这一千多人带至郾城时,郾城守将王孝天大惑不解。刘秀遂说明来意,并敦促王孝天即刻集结队伍。这位守将本是刘秀兄长刘演属下,却因王凤与刘演一向不睦,王凤有意拆散刘演原有部属,便征得刘玄应允,将王孝天征调至他与刘秀帐下。为让刘玄称帝,王凤费尽心机,于刘玄而言,王凤有着不世之功,故而,刘玄对王凤自是言听计从。对王凤之所为,刘演曾咆哮公堂,最终权衡再三,还是忍下。忍是忍了,可祸根却已埋下。他日后被暗算杀头,此乃罪证之一。

王孝天乍一听王凤被莽军围困昆阳,心下暗喜,遂道:“刘将军,末将本该听命,将郾城守军悉数调往昆阳,只是眼下河匪猖獗,常有河匪远道划船而来,结帮滋扰百姓,即便我等固守城池,城里城外还有盗匪滋事。汉军无船,只得沿河道追击河匪,顶多用羽箭射之,常常无功而返。今日被赶走,隔日还会来,我等疲于奔命,却又束手无策。兵士本就一千多人,若悉数调往昆阳,只怕难以绥靖周边。若莽军乘虚而入,我等先前之功,悉已白费,还望将军三思。”

刘秀仰头看天,而后喝道:“王孝天,你休要拖延,我命你即刻集结队伍,不得怠慢,不然,军法从事!”

不得已,王孝天将郾城不足两千人集结待命。刘秀从中挑出一千五百人,与定陵之兵合二为一。

刘秀瞧这三千兵士,大多动作拖沓、双目无神,已无先前模样。此前征战,居无定所,食仅果腹,又无女人可观,如今进得城来,无仗可打,面对丝竹声声、酒肉飘香,少不得醉心花眼,萎靡不振,以此等颓废之态去冲击莽军大营,无异于送死。刘秀思前想后,决意大力整训一番,而后再率兵开赴昆阳,唯如此,方有奇兵之效。

第二十五章

急缴械王凤保命 遇兵祸卉子遭殃

连日来,莽军的攻势虽不见成效,却有增无减。巨毋霸所带的巨兽每日都在阵前狂吼乱叫,而挖地道的新土也在逐日增多,堆积如山,这大大消耗着汉军的羽箭及斗志。

站城楼眼望新土,王凤不觉后背发凉。一想到不定哪个漆黑夜晚,他的床榻之下会有地道出口猛然打开,莽军精兵会鱼贯而入,他便彻夜难眠。终于忍无可忍,试着对王常道:“王廷尉,莽军像是增兵不少,兵多势大,攻势一日猛过一日,地道怕是不日便能挖到城内,一旦城破,势必玉石俱焚,我等该另谋计策才是。”

王常惊道:“成国公何出此言!眼下正是生死攸关之时,你我万万不可懈怠。此言若被兵士听去,必将扰乱军心,一旦军心涣散,后果不堪设想。”

王凤叹道:“既是后果难料,不如保全性命要紧。诸多将士随你我出生入死,到头来弄得身无完尸,何以面对万千爹娘!白发人去送黑发人,乃痛彻心扉之事。”

王常疑道:“莫非成国公有了退敌之策?”

王凤哂道:“退敌?数十万大军如何退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为众将士寻个活路,你我率众出城缴械。”

王常怒道:“缴械?这比说投降是好听些。成国公,大丈夫岂可轻言缴械!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刘秀将军已去定陵和郾城搬兵,待援兵一到昆阳城下,我等打开城门,内外夹击,破莽军指日可待。”

王凤笑道:“定陵和郾城的兵力如何,你王常不是不知,但凭那一两千人敢支援昆阳?刘秀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我担心他刘秀是否活着。出城那日,敌阵重重,杀声惊天,他们十三个人能全身冲出重围?”

王常气道:“莽军大营并未传出十三勇士殉难之说,刘将军必有破敌之策。而我等一旦出城缴械,莽军必定直扑宛城,宛城的更始帝和刘演他们腹背受敌,势必全军覆没,如此,汉军休矣,此前所有功绩旦夕间化为乌有。”

王凤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逃过此劫,保全性命,来日可东山再起。”

王常道:“这是异想天开!那王邑、王寻能放过我等?即便他们网开一面,王莽会吗?”

王凤道:“事先指定要得了他们承诺,这是不二前提。”

王常道:“那王邑、王寻是一诺千金之人?只怕我等日后既丢了气节,又丢了性命,还为后人耻笑。”

王凤道:“王常将军,请你弄清身份,谁是主将,谁听谁的,你务必掂量清楚!”见王常无语,王凤放缓语调道:“王廷尉所言不无道理,既如此,你在阵前督战吧,让我再好生想想。”言罢,自顾去了。

王常矗立城楼,命人节省羽箭,多用滚木、石块和沸水,绝不让莽军上得城墙。城墙外陈尸如山,惨叫声如同雷鸣。莽军依仗人多,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地道也将挖到城内。

莽军一兵士见一支异样的羽箭自城墙飞来,捡起看时,见一张鸡皮卷成卷绑在箭尾,打开一看,赶忙跑向督战的王邑,将鸡皮呈上。王邑看后哈哈大笑,随之对身边的大将严尤道:“他王凤早知如今,何必当初!想要出城乞降?他是白日做梦!昆阳城若不被攻陷,便不属巨功。”

严尤看过王凤的亲笔投降书,沉吟片刻道:“司空大人,既是那王凤意欲率众乞降,昆阳之战何不就此了结?宛城岌岌可危,待受降之后,得了昆阳,而后顺势南下,宛城之危不日可解。而后班师回朝,皇上必定重赏,满朝文武无不敬仰,届时,司空大人可是荣光无限。”

王邑摇头道:“严尤,王某重述一遍。昆阳城指日可破,若此时受降,难显大军虎威,唯有攻取昆阳,方显功勋显赫。”

严尤道:“成国公,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何苦要斩尽杀绝!”

王邑道:“不斩尽杀绝,难扬我新朝之威。不斩尽杀绝,难震那不肖之徒。若日后再有逆贼反叛,你来承当?”

严尤一时无语。良久,严尤道:“既如此,末将听命。只是宛城告急,是否分兵赶往宛城,以解宛城之危?”

王邑道:“昆阳城指日可破,届时,挥师南下,那刘演必将闻风而逃;若分兵宛城,刘演不会畏惧这零星之兵。”

严尤道:“古人云,困兽犹斗。兵法云,围城必阙一角,宜使守兵出走。是否让开一角,让贼兵逃出些许,如此一来,一可减弱攻城压力,二可扰乱昆阳防务。”

王邑道:“一个不留,务必全歼。”

严尤摇摇头,暗自叹道:不知宛城将士眼下如何,唯愿岑彭能撑到昆阳城破之时。

宛城守将岑彭,早已闻听朝廷派四十多万大军南下,便日日期盼援军早日到来,以解宛城之危,望眼欲穿。眼见每日里折兵损将,粮草早已接济不上,城内百姓人吃人之惨状时有发生。最终无望,便投书城下,愿率众出城缴械。

刘演大喜,遂将书信送到刘玄行宫。刘玄看时,见书信上写道:“更始帝及刘演将军,宛城被围日久,城内惨状实难言及,若汉军承诺守城将士及城内百姓生命无忧,我等便开门缴械。宛城守将岑彭敬上。”

刘玄看罢,将书信递于刘演,随之怒道:“这岑彭罪大恶极,死守城池达数月之久,让朕久居军帐,凄苦难耐。他人均可赦免,唯岑彭不能,不杀之,难解心头之恨。”

刘演望着一脸怒气的刘玄道:“陛下息怒!人臣各为其主,此乃天经地义。岑彭乃新朝将军,受命驻守宛城,恪尽职守,实属忠义之士。陛下欲光复汉室,须有海纳百川之胸襟,如此,方能天下归心。今岑彭乞降,若拒之,或被处死,虽图了一时之快,却寒了万众人心,还望陛下三思。”

刘玄思虑再三,瞥一眼刘演,虽心有不甘,见众人点头,也就不再固执己见。遂命人修书,送往城楼。

岑彭看了刘玄的诏书,在城头走了一遭,见众兵士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忽觉一阵感伤,热泪簌簌而下。而后望望昆阳方向,遂命人打开城门,率众出城缴械。岑彭跪于刘演跟前,满脸沮丧道:“败军之将岑彭,今归降来迟,还望大将军治罪。”

刘演扶起岑彭,一脸和悦道:“岑彭将军既是新朝名将,本该为新朝出生入死,就忠义而言,你何罪之有!更始帝已赦免将军罪过,我刘某焉敢治罪!还望将军日后多立战功,届时,陛下会一视同仁,按功论赏。”

岑彭难堪道:“久闻刘将军为人和善、慷慨有节,日后同朝为臣,还望多多关照!”言毕,领刘演进得城内,奔衙署而去。而各自属下则忙着交接城池防务。

二人本是到衙署拿上大印,而后去叩见刘玄的,不想,才在大堂落座,忽见更始帝御前宦官领了一帮人匆匆而来。那宦官至大厅门口,便高声喊道:“刘演听旨!”

刘演不觉一惊,此时下旨,不知何事,赶忙跪倒接旨,众人齐刷刷一并跪下。宦官慢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宛城之地多沃野,江河纵横自富饶,在此建都,必定龙兴云属。钦命大司徒刘演,即刻率众涤净街面,布置宫舍,以备明日吉时迎朕入城登殿。钦此。”

刘演听罢,忽觉血气上涌。昆阳尚在血战,九千将士生死未卜,本该速速调集兵马支援昆阳,刘玄之意分明是要大摆排场,整出个入城仪式来,这让刘演大为光火,却又不敢造次,迟疑着未能及时接旨。刘演没有起身,众人自是跪着不敢妄动,大殿之内一派沉寂。

宦官冷冷道:“大司徒莫非又要抗旨不遵?”

刘演忙道:“大人息怒,刘演接旨。”

待刘演将圣旨接过,那宦官诡秘一笑,缓缓转过身去,被众宦官簇拥着去了。

望着一行人远去,刘演默默无语,众人却在身后愤愤不平,窃窃私语。刘演漠然说道:“休要胡言,即刻清扫街道,装点宫舍,明日迎驾进城。”

刘演将迎驾进城之事布置完毕,便策马直奔刘玄行宫。行宫里,更始帝正召集文臣商议入城礼仪。那刘玄一心想要摆出汉朝皇帝气派,入城礼仪自然得依着皇宫仪仗预备,可銮驾是何模样,仪仗有何器物,却无人亲临见过,众人各执一词,莫衷一是。末了,陈牧道:“陛下,据微臣所知,大司徒刘演年少时曾游历长安,遍读经书,见识甚广,何不宣刘演进宫,细问其详?”

刘玄忙道:“来呀,速将刘演宣来。”

一宦官应下,正欲转身,另一宦官进来道:“陛下,大司徒刘演前来见驾,正门外候着。”

刘玄笑道:“大司徒来得真巧,快快宣进。”

见一帮文臣齐聚行宫,刘演一猜便知,定是在合议入城礼仪之事,不免心生厌烦。昆阳那边正在血战,城池被破或许旦夕之间,宛城这边却按兵不动,更始帝醉心于入城仪式,这让刘演急火攻心。当初让这懦弱无能的刘玄登上帝位,不过是绿林头领为压制刘演和刘秀,三人虽是堂兄堂弟,可眼下君臣名分已定,刘演纵有天大怨气,也不能意气用事,于是,和颜道:“臣刘演叩见吾皇陛下。”

更始帝喜道:“大司徒率众收了宛城,功不可没,来日定有封赏。经由众臣合议,欲在宛城建都。有宛城这坚实后盾,再有尔等股肱之臣,何愁北上而不畅,何愁天下不归心!既是要光复汉室,就该以汉室礼仪入城,大司徒曾游学长安,见多识广,礼仪之事还是由大司徒出面张罗为好。”

见更始帝只字不提昆阳之事,王凤、刘秀等九千将士像被刘玄忘却,刘演皱眉道:“谢陛下赏识,微臣不才,虽游历长安,怎奈心粗意疏,礼仪之事不曾上心,故而知之甚少。太常将军刘秀,曾游学长安,且遍读经书,对典章礼仪之事知之甚详,何不召刘秀前来?”

更始帝目光黯然道:“刘秀远在昆阳,远水难解近渴。”

刘演眼神一亮道:“微臣愿督率部属前去增援昆阳。待击败莽军,解了昆阳之危,微臣再与刘秀前来见驾,合议礼仪之事。请陛下恩准!”

更始帝变色道:“扫兴!”

陈牧见刘玄色变,眼珠一转,适时说道:“陛下,宛城虽被我汉军拿下,可王邑、王寻百万大军随时可兵临城下,若分兵北上,宛城势必空虚,保宛城乃重中之重,宛城务必万无一失。昆阳乃弹丸之地,眼下得失不甚关紧。”

更始帝怒道:“刘演,你无非是巧借礼仪之事,行出兵之实。朕命你清洗街面,装点宫舍,明日躬迎朕入城,你却跑来讨要出兵旨意,莫不是要抗命不遵?”

刘演惊道:“陛下息怒,微臣至死不敢有违君命。微臣之意无非是及早解了昆阳之危,而后凯旋,张灯结彩,金鼓齐鸣,喜迎陛下入城。届时,宛城、昆阳军民齐贺,岂不壮哉!陛下之荣光必为万人敬仰。”

更始帝未等刘演说完,冷冷道:“绕来绕去,你还在固执己见,朕最后奉劝一次,你即刻返回城内,照旨行事,没有旨意,你休要离开宛城半步,不然,咎由自取。”

刘演斗胆道:“陛下,果真要置昆阳而不顾?”

更始帝无力道:“昆阳事小,宛城事大。你我虽是君臣名分,亦是堂兄堂弟。去吧。”

刘演默默无言,躬身退出。

自刘秀率人出城,昆阳城便不再安宁。被困日久,将士自然心绪烦躁,加之粮草兵器供给不足,汉军扰民掠民之事时有发生,各家各户鲜有人出,大街之上行人寥寥。

王桂来找凡木时,一脸沮丧,一进屋便四处打量。凡木疑惑道:“先生,你饿吗?能吃的均在厨房。”

王桂道:“我不是找吃的,想看下你那铁锅在不。我家的铁锅全被汉军拉去做兵器了,不得不用瓦罐做饭。这倒罢了,你是见过我书窗外那排翠竹的,纤细柔美,长青不败,窗竹影摇书案上,翠鸟声入砚池中,那妙趣难以言表。如今可好,被汉军悉数砍了,做弓箭之用。院中那棵百年槐树也被砍了,说是要做滚木用。你这里像是没被祸害过。”

凡木一笑道:“人家是瞧不上我这小门小户。门头高大,四角飞檐翘起,自然会是汉军首选。非常之时,能忍则忍,举家安然就好,毕竟是多事之秋,终究会等到云开日出的。先生,大户人家是否都有如此遭遇?譬如杨匣家,他家的门头跟你家比,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凡木竟想起卉子来。

王桂叹道:“像是比我家还惨。你没听说?”

凡木惊道:“卉子家人多势众,还养着十多个男奴不是?她家能出什么事?感觉城内还算安宁,故而,我有所疏忽。”

王桂道:“圣人云,防祸于先而不至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那杨匣明知家奴甚多,本该好生约束的,却疏于管教,惹出事端,到头来还不是自己承受?俗语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

凡木的额头上一时急出汗来。王桂的话依旧不休,却没讲出个所以然。见王桂语速稍缓,凡木急道:“先生,卉子家出了何事?你最好先说这个。”

王桂慢条斯理道:“凡木呀,那杨匣本是不该出事的,起初,花上几个钱,打发一下不就得了?非要依律行事,眼下有何律可依?去何处论理?去县衙?李知县不都慷慨殉国了?去兵营?人家是自家人,况城头激战正酣。”

凡木跺着脚道:“王先生,您这么个说法指定想要急死凡木,劳您先说下卉子家出了何事好不?”

王桂轻声道:“茶,茶,渴着呢。”

凡木着急道:“孟江,干吗呢?你磨蹭什么!”

孟江闷闷的声音自厨房传来:“回家主,水这就烧开。家主平日里极少喝热水,我就没有预备。不知王先生今日过来,烧水不及,还望先生担待。”

凡木不耐烦道:“说话还文绉绉的,你快点吧。”

王桂一时大笑不止。见凡木面带焦虑,王桂忙道:“凡木啊,你尽可放心,卉子一切安好。据说那杨匣瘫痪在床,家里男奴悉数被带上城墙,穿上盔甲,日夜守城。”

王桂言罢,盯着凡木,见凡木的神色一时安定下来,便换成舒缓语调道:“我今日过来,是想与你一道去杨府探望一下,杨掌柜毕竟是你我房东。”

凡木自责道:“这些天我没有出门,只让孟江时不时去店铺看看,看五邑叔他们是否安好,却忽略了杨掌柜一家。听先生所言,汉军定是去了杨府,且惹出事端。人无大碍就好,唯愿杨掌柜别有性命之忧。”

王桂笑道:“凡木啊,何苦要自责!你不是也没让孟江去我家问候过吗?试想,若孟江时不时去杨府问候,那杨匣不起疑心才怪!杨掌柜本来就是个心眼极窄的人,他的性情你不是不知。杨府出事,我也是道听途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走吧,去杨府看看,究竟因何事而起,一问便知。”

孟江将茶水端上时,二人恰好起身。他尴尬地搓搓手,而后锁了门,跟随二人身后。

探望病人空手而去恐有不妥,三人边走边寻找开张的杂货门店。门店却无一开门。不得已,凡木让孟江速速去漆器店拿件雷击木漆器过来。街面上行人稀少,偶有三两个讨饭者在空荡的大街上游荡。他们的碗里极为干净,他们的眼里满是迷茫,忽而望望高高的城楼,忽而盯盯紧闭的店门。

杨府管家接待了凡木三人。他先是去内宅通报,而后领客人至杨匣床前。内室里一股中药味扑面而来。杨匣瘫在紫檀床榻上,眼珠呆滞,嘴角歪斜,不时有口水自腮边淌下,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卉子坐床边,不时拿手帕擦拭杨匣嘴角。她的脸上挂满忧伤,她的眼神散乱迷茫。管家将凡木三人领到客厅,分主宾坐了。凡木环视客厅,见显眼处均摆着雷击木漆器,方鼎,圆樽,麒麟,葫芦,大小不一,分别被摆在供案两侧。他忽觉一阵伤感,这么多辟邪之物却没能保住杨匣身子,不过,命是保下了。

凡木急着问道:“管家,杨掌柜因何出事?”

管家长叹一声,遂将近日事一一说了。

两日前,三个汉军闯入杨府,见门便进,但凡遇到铜铁之类的东西就往外扔,连杨掌柜夜间用的铜壶都没能放过。管家自后院出来,见前院正中扔满铁锅、锅铲、菜刀、锄头、铜壶等器物,自是气愤不已,少不得与之争执。争执声传至后院,一帮男奴不由分说,直奔前院。见前院之乱象,抡起锄头就打,三个汉军忙拔剑抵挡。怎奈男奴人多势众,汉军终难招架,退缩至大门前头。本来他们就此去了,至少暂时告一段落,此后是否息事宁人,那是后话。偏一汉军兵士不知那铜壶所谓何物,见这夜壶圆溜溜肚大口小,憨憨的极为别致,忽生好奇,他一边挥舞大刀,一边试着向前,欲接近夜壶,将其带走。一男奴却不知这汉军用意,甘冒生命之险仅为夜壶,这超乎他的认知,以为汉军是以退为进,便抡起锄头,照着汉军手臂锄了下去。那汉军尖叫一声,那半截手臂留在了大门前头。就在这帮男奴愣在原处的当儿,那断臂汉军趁机瞥一眼夜壶,捡起断臂,与同伴夺路而去。

一将佐模样的人率百人之众将杨府团团围住时,杨府上下并不知灾祸临头。将佐率五十人直冲后院,他们手持各类兵刃,怒冲冲将十来个男奴绑了双手,悉数押解至前院。一个男奴试着挣脱绳索,一柄大刀在眼前一闪,颈上头颅旋即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出老远。

望着头颅的血管处正噗噗冒着气泡,满院人鸦雀无声。将佐将刀尖指着圆溜溜的头颅,恶狠狠道:“谁敢造反,便是莽军内应,汉军格杀勿论!汉军征用铜铁,是为打制兵器。众将士浴血守城,还不是为尔等免受战火摧残?试想,一旦昆阳城破,数十万莽军蜂拥而入,哪个敢保家中女眷不被莽军蹂躏?若想守贞,只怕比登天都难。你家倒好,不全力供给汉军,竟将前来征用铜铁之人手臂砍断,此举视同造反。来呀,将这群奴才悉数押解至城墙之上,严加看管,严格整训,而后充军,让其严守城池,不得懈怠。”

五十个汉军齐声应下,欲将十几个男奴押解出去。见状,杨匣喊道:“且慢!这男奴皆是良民,均是我当初花大钱买来的,你们将其充军,我杨家城外数百亩田地何人耕种?让其充军也好,我当初是什么价买的,汉军如数交钱,如何打发男奴,我杨匣一概不管。”

将佐冷冷一笑道:“你是吃错药了,竟敢要钱!来呀,先将男奴带走。”望着一帮兵士押解着男奴依次走出大门,望着走廊下的杨匣一个劲儿咆哮,而管家等人在极力劝阻,将佐道:“来呀,将这家里的粮食留下少许,剩余的全部拉走。”一兵士眨眼问道:“将军,少许是多少?”将佐喝道:“猪都不如。”那兵士便不再吱声,匆匆去各屋搜粮去了。将佐瞪一眼杨匣,重又喊道:“来呀,搜遍各屋,将铜钱留下少许,剩余的全部带走。”一帮人应着去了。

而此时的客厅前,汉军仅剩将佐及随从六人。杨匣挣脱管家,大喊着欲上前与将佐理论,颈部的青筋一如蚯蚓伏着。他忽觉一阵昏眩,双腿软下,瘫在地上,再想说话,已是张口无声。众人赶忙抬起杨匣,匆匆去往内室。

管家大喊:“来人,速请郎中过来!”

汉军兵士哪管这些,遵军令将搜来的铜钱、粮食、铜铁器物,或用箩筐装上,或用双臂抱着,送至前院汇齐。有人将杨府的马车赶来,众人齐手装车。装了满满一车后,见地上尚有剩余,那将佐望一眼前厅道:“杨府人多,留给他们吧。汉军一向仁厚,断不会让百姓有生计之忧。”

将佐缓缓来到客厅,见仆人胆怯地躲让着,遂大声说道:“拿笔墨过来。”一仆人浑身一颤,速去书房将笔墨送来。

将佐再要来鸡皮数张,依次在鸡皮上写下征用物品名目及数量。不知何故,他将铜钱两万写了一张,将粮食十担写了一张,再将铜器、铁器写了一张。而后大手一挥,一行人依次出了杨府高大的门楼。

管家言罢,气喘吁吁,愤慨不已。王桂恍恍惚惚良久无语。凡木气道:“这跟强盗别无二致!管家,你把征用字据放好,城头正在血战,此时去讨要说法不甚妥当,来日我凡木定去找那刘秀讨个公道。失了财物是小,杨掌柜若留下病根,那才是杨府的天大灾祸。”

王桂小心道:“管家,郎中如何说?”

管家黯然道:“郎中瞧过杨掌柜之面相,把过脉象后,说是得了脑卒中,虽无性命之忧,只怕日后难以自理。”

王桂点头道:“凡木啊,你忧的不无道理。正如管家所言,得了脑卒中,虽无性命之忧,恐日后症结难消。脑卒中本是情志所伤或年老肾衰,致阴阳失调,再由暴怒伤肝,使肝阳暴动,引起心火,风火相扇,气热郁逆,气血并走于上,心神昏冒而发病。中药医之,无非是用些僵蚕、全蝎、川芎、地龙、红花、茯苓等,活血化瘀,补益肝肾。至于日后能否痊愈,全凭个人造化。”

凡木急道:“杨掌柜遭此不测,卉子将何以面对!毕竟她才二十岁。”他正要说下去,见管家和王桂正直视着他,管家的脸上带着疑惑,王桂的眼神里分明有劝阻的意味,他赶忙停下,低了头沉默无语。

(未完待续)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