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台因为附近高高耸立的烽火台得名,明清时那里曾是屯兵布阵的重地。我第一次去四台矿,是参加那里的招工考试。
父亲特意请了假回来,告诉我要招化验员的好消息。我赶紧把书本拿出来翻看,因为要考化学,我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元素周期表。父亲很重视这次招工,矿上流传这回招的是长期工。一个女孩子如果能握着一个铁饭碗,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从忻矿到四台大概有四十多里地,当年没有直通的公交车,去四台有一种私人的小面包车,面包车有个有趣的名字叫“招手站”,意思是只要在路边一招手车就停下来。那会儿矿上还没有出租车,招手站就是最早的出租车。招手站的车费是多少我不清楚,应该不便宜,我父亲从来没有带着我坐过。
考试那天我坐的是父亲的专车——自行车。父亲在前面用力蹬着车子,我侧身子斜坐在后车架上,一手半搂着父亲的腰,一手紧紧握着后车架上的铁架子。天黑着,几颗星星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脚下滑了一步,就落在了更远的地方。我看着远处,想着将要去的那个煤矿不知是什么样儿的。父亲已经在四台工作了五年,四台被戏称为“二口外”,是当年走西口时必经的一个地方,过了杀虎口就是内蒙古的地界了。
那里天天刮大黄风,五月天还下雪。父亲调到条件艰苦的四台工作是因为我和哥哥这两个孩子,矿务局里有政策:去支援新建矿可以给家属解决户口问题。我们虽然在矿上住了十多年,却一直是临时户口,没有户口、粮本,不能分到矿上的福利房。这些都不重要,最主要的是学校不让临时户口的孩子参加矿区的升学考试,当时哥哥面临中考,技校、职业高中、中专等等都没有机会。我们老家怀仁县是教育大县,每年中考都是十几个县中分数最高的。哥哥连续四年都没有考中。直到第五年我们有了城镇户口,他才勉强考了个中专。
遇到上坡时,我跳下车来从后面帮父亲推着车子,风大,他的后背鼓成一面帆。
考场很严格,并没有抄袭的事发生。我低头写着试卷,有些题目不会。刚才在父亲工作的绞车房里,父亲的工友听到我专门从几十里外来参加招工考试,便问父亲找熟人没有?花钱没有?上面有没有硬关系?父亲一个小工人当然没有这些超能力。他们看父亲的眼神里带着嘲笑,甚至是轻蔑。他们觉得父亲和我都有些异想天开。
但是这次招工考试很公平的,为了防止托关系找门路,考完试当天晚上判卷,第二天早上发榜。那天下着小雨,大红的招工榜纸贴在办公楼的墙上,我看到我名字被雨水洇出奇怪的图案。
父亲对我的工作特别满意,他喝点酒就和工友们吹牛,给孩子找工作时一分钱也没有花,真的连一根烟也没有给当官的抽。我能看到他眼里暗藏的那一丝得意,那是一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炫耀。在煤矿好一些的工作岗位,都是留给那些有门路的人。一名普通矿工的子女没有经过一些暗箱操作而能得到这么一份体面的工作,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我后来读到夏榆老师写当年他也参加过一场煤矿机关的招工考试,多年一直坚持读书写作的他觉得那些试题很简单,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可是考试结果却是另外三位有关系的人,而他不得不重新回到井下一线继续工作。考试的失败也成为其他工友奚落他的把柄,让他的工作境遇更差一些。
二
成为一名四台矿工人后,我也加入到庞大的跑家一族。父亲的跑家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坐公交,凌晨四点半出门,八点时才能到单位。到四台矿要倒三次车,从老矿坐9路到矿务局总站,然后转12路到云冈矿,在那里等四台的接送车去上班的地方。还有就是骑自行车,可以起得稍晚一些,时间上自由点,不用担心误了班车。不过花费的力气多,要一直骑行将近两个小时。坡陡路险,有几里路就是推着自行车走。
父亲为了让我尽快熟悉跑家路线,早早带我出门,顺着五九路的山坡一路小跑,生怕误了头班车,凭他多年的经验,如果第一趟公交误点了,四台的接送车肯定也误了。误了接送车只能坐私人的“小蹦蹦”,坐蹦蹦车要花一块的车费。钱牵扯着心,所以人们一看到公交车进站就加速快跑,父亲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我,快点!快点跑几步!忸忸怩怩的以为让你上花轿呢,车不等人!我放不开面子,只能一步紧一步地快走。父亲着急地吼,我先去占位子,你上车后找我。一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那样子就像是要上战场打仗。老跑家的都有坐车经验,上车先抢位子,没有坐的位子就找一个站的好位子,像售票员后边紧靠座椅背的位置,那个地方车上人再多也不挤。中间过道前拥后挤的条件最差。
父亲也算是跑家的老江湖了,跟着他坐车,每次都能占到一个位子,父亲自己坐一个,旁边还用饭兜子给我占一个。年纪轻轻的和那些老工人争座位,我有些不好意思坐。父亲虎着脸说,瞎客气啥呀,好几十里地呢。你不坐,一会儿车上人多了,你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这倒是实话,矿区的公交车是最神奇的工具,站牌前有多少等车人都能塞进去。我站得离他远些,这样,他说什么我假装听不到。
坐公交跑家的人脾气都暴,不小心撞在别人身上,或是踩了人家的脚。立刻会招来一顿骂。最平常的一句就是,眼睛长到屁股上了?旁边的那个人一肚子邪火,也不是善茬儿,马上回骂上去,刷牙没?嘴这么臭!大清早待在密封的铁罐盒里,人们的心情都不好。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都可能让两个陌生人发生一场“战争”。在公交上吵架是最常见的事。吵起来,也没有人劝架,人们乐哈哈地听着,就当是看娱乐节目了,现场表演。打架的时候也有,多是年轻的后生们,血气方刚,一拳头就朝着对方的脸打过去,这下开了调料铺,酸甜苦辣样样滋味都有。打完,骂完,到了站点下车各走各的,基本没有找警察叔叔的。
三
矿上的接送车早晚各发一趟。早上从云冈矿接工人上班,晚上送工人回家。
接送车属于稀缺资源,开接送车的几位师傅一个比一个牛。和那些下井的工人比起来,司机属于技术工种,身份地位自然要高人一等。矿上有句顺口溜:“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都是县长的级别了,给小工人服务自然不会有好脸色。在大车队传着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司机开着车在路上走,他爹看到了,伸手拦车,儿子假装没看到,脚下一点油门就冲了过去。他爹在后面骂,兔崽子开上车,连亲爹也不认识了。
车队有一位姓王的师傅,他有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第一次听这名,都以为是个女人呢。师傅是河北人,说侉里侉气的普通话,身子胖胖的,头圆圆的像个大馒头。王师傅极爱干净,每天出车回来都要擦车洗车,里里外外地擦。在他的车上不许工人吸烟吐痰吃零食。这是文明乘车的标准,但对那些挖煤的矿工来说就有点为难。不让吃东西行,不让抽烟,简直要了半条命,抓心挠肝地难受。对一个在井下忍了十几个小时不吸烟的人,你要求他在车上不抽烟,还不如痛快地给他一刀。又饥又饿,还累得半死,坐在车上休息休息,正是喷云吐雾侃大山的好时候。
有新调来的工人不信邪,寻思抽自己的烟,花自己的钱,你管得着吗?没想到王师傅真管。想抽,那好,下车抽去,抽一盒烟都和我没关系,在车上休想。立马把工人赶下车。就像家里大人管教小孩子,连打带骂的。我亲眼见过王师傅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的后脖颈,骂骂咧咧地撵他下车,老工人挂着一脸的媚笑,一个劲地求情说好话:不抽了,不抽了,再也不抽了。边说边扇自己的嘴巴子。王师傅铁面无情,还是把他赶了下去。坐不上班车,只能花钱坐私人的蹦蹦车,那比拿刀剜肉还心疼。跑家的老工人都穷,每天的生活成本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绝对不能超标,家里老婆孩子、乡下的父母一大群人都等着他那点工资呢。
王师傅大概也知道老工人怕花钱的心理,所以强制手段一直能实行下去。而工人们敢怒不敢言,烟瘾再大,在他的车上也要忍着。我还遇到过一回王师傅打工人,接送车少,跑家的工人多,车一来大家都想挤上车,快点占个位子。坐上车还能有座位,那对跑家人来说简直就是当皇帝的享受。接送车比公交车还要挤,公交车误了还能等下一班,接送车就那一趟,挤不上去,对不起,那就没有车了。所以人们见了车拼命地挤。挤到什么程度呢,男女之间面对面能跳贴面舞。
有个老工人从车门口挤不上,心里着急,耍个小心眼,蹬着车轱辘想从开着的车窗户爬进去。没想到被王师傅从倒车镜里看到了,他下车照着老工人的屁股就是两脚,老工人已经爬了一半,眼看就要进去了,挨了打也要继续往里爬。爬进去就有一个舒服的位子。王师傅怒了,扯着老工人的裤带硬生生把他从窗口揪了出来。老工人摔倒在地,从地上爬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那里,任着王师傅打骂。
还有一位张师傅,成天阴沉着脸,似乎和车上的工人有深仇大恨。后来知道是因为他女儿意外去世,让他的性格大变。张师傅开车,如果后面有迟到几秒跑来的工人,绝不会停下来等一等,而是加大油门开得更快。张师傅还喜欢戏弄那些等车的工人。比方如果你问车走不走?他回答不走,等你下车,他开着车就跑。还有下车时,他一定把车开出离站点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让工人走老长一段冤枉路。
我单位离住的地方很远,每天要坐接送车,有一回我从正在行驶的车上跳下来,摔伤了胳膊,就是因为张师傅说我坐错了车。当时我从马路上爬起来,一秒也没有停留,马上向另一辆接送车冲去。其实根本没错,他就是喜欢捉弄坐车人。
从来没有一个工人对司机的服务态度提出过意见,工人们已经习惯服从管理自己的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司机。
四
整个四台连一个书店也没有,图书馆里的几本书还要凭关系才能借出来。读报纸更是奢侈的事,报纸是机关干部的专配。
星期天和朋友进城逛书店,每次走进书店都有一种神圣的感觉。选一本自己喜欢的,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个角落如饥似渴地读着,我不会掏钱把它买下来,我只是一个蹭书看的人。我喜欢的书,几乎都是看一半再整整齐齐地摆回书架上。它等不到我下一次进城,不知哪一天,就被同样爱书的人买回了家。有一回在书店读到王祥夫老师的小说《上边》,那篇小说得了鲁迅文学奖。我站在那里一口气读完那本获奖小说集,走出书店才知道已经误了回矿的中巴车。不过从书店回来的那几天我很开心,似乎是偷吃了一味美食。
我特别钟情地摊上的盗版书,十元二本,大处理时十元三本。遇到这样的美事,我会从生活费里拿出一点钱,为自己买几本书。记得有一回买到了《小说月报》年选本,厚厚的一大本,里面有很多的小说,喜欢得不得了。我把那些盗版书放在枕边,随手翻着。纸质差,很多书页都散开了。
后来金融危机影响到煤矿,造成大量的女工下岗。离开工作单位的那天,我豪气冲天地说,明天就拉着板车卖水果去。我觉得积极响应政策,为国家减轻负担,下岗没什么可怕。二十多年后回头来看,下岗对于普通女工的打击可以说是致命的,我的那些工友们没有一个成为老板,她们一直挣扎在温饱线上。
我的朋友开着一家自行车配件店,我学习取经后,也租房子开了一家。生意不好,开了店,才知道买配件的顾客几乎都要求免费安装。而我手无缚鸡之力,拧不动螺丝,剥不了车胎。又遇到店铺门前修路,几乎停业一年。配件店关门后又开一家话吧,开始还可以。两年后手机开始流行,话吧的生意一落千丈。可我一直苦撑着,我和朋友说,并不是要挣多少钱,只是想找点事做。
2005年我买了一台电脑,当时花掉爱人大半年的工资。我又花了一笔钱装了家庭网线。当时矿上的普通人家很少有电脑,装网线更是少数。在别人眼里我真是很奢侈,他们觉得电脑就是个玩游戏的东西,为了玩而花这么一大笔钱,让人不敢想象。
有了电脑我眼界大开,我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我在网上读到了很多好小说,《受戒》《边城》《透明的红萝卜》《良娼》等等。喜欢一个作者还可以搜到他的文集,在网上一本书接一本书地读。我知道了村上春树、卡佛、福克纳、吉根、海明威……这些著名的作家离我这样近,鼠标一点就找到了他们。读着这些作品时,我既欢喜又悲伤,欢喜的是世上有这么多的好书,悲伤的是我现在才读到。那时我夜夜泡在网上,我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悲壮,仿佛是要和那些文字同归于尽。
买了电脑的第二年,我携家带口离开四台。那年我三十四岁,工作结婚生子失业开店关门,这一段时间加起来刚好是十七年,和我当年来四台时的年龄相同。
陈 年:本名刘向莲,女,晋能控股煤业集团退休职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先后在《天涯》《山花》《作品》《长城》《芳草》《西湖》《星火》等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有多篇小说被转载,著有小说集《给我一支枪》《小烟庄》《暮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