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高铁品茗记

2024-08-07 00:00:00刘建春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8期

中国第一条运营铁路——吴淞铁路,是在江苏大地上诞生的。进入新世纪,新长铁路和宁启铁路在江苏大地画了一个漂亮的十字形。随着沪宁高铁、京沪高铁、宁杭高铁相继建成,江苏铁路进入快车道。20多条铁路相继建成。目前高铁已覆盖80%以上的县城,尤其是苏北,铁路获得史无前例的发展,一张绵密的高铁网即将形成。

爱茶之人有福了,品茗之旅插上了高铁的翅膀,更顺畅了,高铁为快旅慢游的新型旅游模式提供了可能,更契合了现代人的需求。于是,我开启了乘高铁喝早茶之旅,喝完扬州喝泰州,喝完高邮喝兴化……

扬州:一个爱喝早茶的城市,

是有趣的

第一次去扬州喝早茶,是一个春天,我和几位好友相约去扬州富春茶社品茶。那时候,上海至扬州还没有铁路直达,我们从上海先坐火车到镇江,再从西津渡乘轮渡去瓜洲,又换乘中巴车才能到扬州城。从那时候起,每年春天我都到扬州去喝早茶。喝着喝着,沪宁高铁开通了,喝着喝着,连淮扬镇高铁也开通了。

这次去扬州,乘的是连淮扬镇高铁,从上海出发,复兴号风驰电掣,一个多小时就到扬州东站了。

清早,扬州城南得胜桥的石板弄堂在熹微的晨光中醒来了,弄堂两旁,卖菜刀、鞋拔、砧板的店家纷纷把篷布撑了开来。看到弄堂底那个六角亭时,富春茶社就到了。

来到大堂,里面已是人声鼎沸,热气腾腾。魁龙珠是必点的,请教了服务员,她说魁龙珠其实是一种花茶,是由茶社的老师傅自行窨制的。用浙江龙井、安徽魁针,加上扬州的珠兰制作而成。虽说扬州并不出产茶叶,但加了本地珠兰的茶,无疑是一种脱胎换骨的扬州茶了。魁龙珠取龙井之味、魁针之色、珠兰之香,以扬子江水泡沏,融苏、浙、皖名茶于一壶。头道茶珠兰幽香扑鼻,二道茶龙井味正酽,三道茶魁针色不减,正适合人们在这里坐上半天。

扬州人爱喝早茶,从清朝就盛行了。最初的茶社跟园林一样漂亮,有楼台亭舍,有花木竹石,杯盘碗筷,无不精美绝伦。扬州早茶有两种,一种素茶,一种荤茶。素茶就是清茶一杯,不带点心的,现在很少见了,现在说的扬州早茶一般是指荤茶。

最初的富春茶社也是茶室加园林的格局。而北门外水路要道边,茶社又是另一番人间烟火的气息。水中的船行过,熟悉的老茶客和船上的老乘客会隔着窗户聊几句。船上人向茶社要一壶茶或一两种小点心,坐在船上喝着、吃着、谈着,回头再将茶壶和茶钱交给茶博士。那种人与人之间的信赖与关怀,让一杯早茶洋溢着一种温情,心也是暖暖的。

水边的那种茶社似乎更接地气,因为每道点心、每片茶叶都浸透了家常的气息,带着淳朴的爱与温馨,融进了扬州人的性格中。有时候,坐在茶桌前,我会想,喝早茶,究竟为了什么?为了充饥、解渴吗?也对,但不是本质。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简简单单几个字,其实蕴含着富庶繁华场景中特有的那种悠然自得的风度,喝早茶,喝的是一种态度、一种心境。

早茶不仅有茶,还有茶点。就算是一碗素面,也做得有板有眼。清代诗人袁枚从南京赶到扬州喝早茶的时候,记述了扬州大厨是如何精心打造一碗阳春面的:第一天先将蘑菇熬汁,放好澄清,次日再将笋熬汁备用,然后下面条,看上去是一碗清汤,却卧虎藏龙,蕴含无限想象。据说扬州定慧庵僧人制作的素面极精,只是技艺秘不示人。

没有哪家茶社敢说自己能拿“大满贯”,没关系,那就错位经营,一家茶社拿出一样单品,目标瞄准全扬州顶尖。蟹黄包谁家第一,烧卖是谁家第一,蒸饺是谁家第一,老茶客都心如明镜,今天吃东家,明天吃西家,这是作为一个扬州人的幸福,这种自在的慢生活,是从内心洋溢出来的。一个爱喝早茶的城市,是最有趣的。

泰州:尘世间的幸福,

荡漾在一盏茶碗中

泰州和铁路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2005年,经过三年建设,南京至启东的宁启铁路通到了泰州。只不过,那时候从上海乘火车去泰州,还不是太方便,要先到南京绕一大圈,经南京长江大桥到长江北岸,经扬州至泰州,全程需要5个多小时。2020年,沪苏通长江公铁大桥建成,从上海终于可以乘火车直达泰州了,全程仅需2小时。

泰州,这个1996年7月才经国务院批准设立的地级市是个年轻的城市,同时,泰州也是个古老的城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古代的泰州,跟今天的上海有点像,也曾屹立长江口,面对浩瀚无边的东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当年张若虚在瓜洲渡写《春江花月夜》诗篇的时候,向东眺望,望见的正是泰州一带江海交汇的浩瀚场景。在泰州市著名的景点望海楼内,至今还悬挂着一幅画作,名为《海天旭日》,画中,巍峨的望海楼矗立在长江口的岩石上,周边松柏苍翠,前方就是长江入海口的万顷波涛,一轮红日于波涛之中喷薄而出。

后来,长江口不断东移,泰州慢慢成了内陆城市,幸好,还有长江水从城南浩浩荡荡往东奔流,续写着泰州奔向大海的梦想。如今,在泰州,还保留着许多与海有关的地名,如海阳、海陵、海陵仓、捍海堰、海潮村、晓潮村等。

泰州在历史上没有扬州那样成为全国一线城市的经历,整个城市显得安闲、低调,却暗含着一种低调的奢华,难怪,700多年前,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来到泰州时,赞叹道:“这城不很大,但各种尘世间的幸福极多。”他是不是见到人们喝早茶时那种怡然自得的样子了?

在泰州喝早茶,我喜欢去凤城河泰州老街那一带,那里绿树环绕、碧水荡漾,景色特别怡人,坐在面水的窗前,更能体会到这座城市的精致秀丽。

有一次,我曾坐在那里许久,目不转睛,就看着一位有点年纪的阿姨片干丝。干丝是泰州早茶的主力队员,不管是烫干丝还是煮干丝,都要用到,关键是,只要踏进茶馆,人人都会点,要么烫干丝,要么煮干丝。只见她手握一把巴掌大的菜刀,将一块正方形的白色豆腐干在砧板上平铺,然后菜刀翻飞,银光闪烁,那干丝就成了一层又一层的薄片,接着她又把薄片垒起来,切成一根根牙签大小的样子。后厨的师傅就会拿去用开水反复烫,再添加调料,一碟烫干丝就制作成功了。

还有蟹黄汤包和秧草包,也是一绝。泰州人做汤包是认真的,拳头大的汤包,面皮薄如蝉翼,里面是晃荡着的鲜美汤汁,汤在荡漾,蟹黄也跟着动,好似汤包的心跳。数十年前,梁实秋吃汤包的年代,汤包里包的是肉汤,最多还有一些碎肉渣子,并没有蟹黄。梁实秋曾经说,他不明白,人们要喝汤,为什么不直接喝,而非要把汤包在面皮里再喝呢?我想,“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或许能解释人们的这种需求。日常的饮食需要艺术点缀,最美的风景也需要曲径通幽。

热腾腾的汤包端上来时,是放在一个小蒸笼里的,看着这晃荡的美食,我几乎无从下口。只见服务员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搭在汤包边缘,手腕灵巧地一翻,汤包已在掌心,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碟子递到汤包底下。转眼间,汤包已在面前。这时候,用齿尖咬一个小口,然后小心吮吸汤汁,顿时,鲜香激荡,味蕾盛放。

在泰州,秧草包一年四季都有,但春天吃才最鲜美。秧草包的馅,其实就是苜蓿,上海叫草头,泰州称之为秧草。传说苜蓿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一开始只是作为马的饲料种植的,到了南方,人们发现苜蓿的嫩叶可以食用,而且味道特别鲜美,还有一丝丝甘甜,就开始尝试用苜蓿做包子馅,蒸熟时,老酵醇香加上秧草鲜甜,咬一口,恰似幸福的滋味。

高邮:晚茶里的烟火人间,

活色生香

去高邮,乘的是复兴号列车,从上海出发,先沿沪宁高铁一路飞驰,到了丹徒跨越五峰山长江大桥,一路向北,窗外的风景还没看够,列车广播就通知高邮站到了。

高邮,自古以来就地处江淮要冲,是个交通要道,秦代就在此设置邮亭,汉代建县,名高邮,至今未改。

隋朝开凿大运河,高邮成为途中一个水运码头。明清时期,京杭大运河是重要的运粮通道,高邮是一个繁忙的水上交通枢纽,数千艘船只排成四五排在此集结。官员、差役、商人、文人在此歇脚,码头上下人头攒动,附近的南门大街,也成了高邮城最繁华的一条街。

来到高邮,恰好临近傍晚,无意中体验了高邮的晚茶。汪曾祺说,高邮有“吃晚茶”的习惯,每天下午四五点,人们要吃一次点心。点心的品种,不外乎干拌面、麻团、烧饼、油墩子、油炸臭干、刨凉粉等。至于晚茶中的“茶”,究竟喝什么,或者喝不喝,都是不重要的。

喝晚茶的习俗,是怎么来的呢?我不禁好奇,就请教了当地一位朋友。他说,明清时期,高邮曾经是京杭大运河上的运粮大码头。高邮附近的丰饶物产,先通过内河运抵高邮城。因为运河水位比里下河地区水位高好几米,船不能直接开进运河,货物全靠码头工人人拉肩扛驳运。成千上万的劳动大军,在傍晚时分,需要一顿晚茶来点饥。吃晚茶的习俗,或许正是发轫于运河码头,之后渐渐蔓延到城里。

下午四点光景,那些做晚茶的店家或摊贩,锅碗瓢盆就响起来了。炉火旺旺的,油锅滚滚的,蒸笼热气腾腾的,各种食物的香气在街头巷尾飘散开来。香味,好像是无声的召集令,吸引人们前来品晚茶。

在汪曾祺小时候住的东大街那一带,晚茶氛围至今还很浓郁。卤菜店的白炽灯,把盐水鹅照得油亮油亮的,排着队等待购买的顾客,眼神也是亮闪闪的,只见大师傅手起刀落,一盒盒卤菜就已切好装盒。龙虾店的店招红红火火,香辣味呼之欲出,刨凉粉的一对翁妪安安静静,慢动作里满是时光的沉淀。郊区的农妇来了,三轮车上满是新鲜的菱角、玉米、南瓜、芋头等,一个小时前,这些自家种的物产,可能还在水中、田间挥洒丰收的喜悦呢。

早上阳春面,下午馄饨,是高邮的规矩,已经延续了几百年,没有刚性约束,也没有店家为了多做生意,破了规矩。

蒲包肉为高邮所独有,是晚茶中的一道硬菜。用高邮湖畔的蒲叶,制成小小的蒲包,鲜肉切碎腌制,衬一层豆腐皮,放入蒲包,一根麻绳在蒲包腰部扎一道,扎成葫芦形,家常食材顿时增添了艺术韵味。客人买的时候才倒出来,店家当场切成片状。咬一口,齿颊之间满是肉与蒲草的清香。一家蒲包肉店门口,醒目地展示着汪曾祺的照片与作品名句,故乡的后人,至今还在享受着老先生的膏泽。

兴化:一碗早茶,喝的就是个心情

江苏盐城至南通的盐通高铁开通后,兴化,这个地处里下河深处的历史古城立即就呼之欲出了。虽说要等盐泰锡常宜高铁建成通车后,兴化才会有高铁站,但目前从上海乘高铁沿着盐通高铁到东台站,然后换乘大巴去兴化,也是极方便的。

第一次来兴化喝早茶,尴尬地发现自己已深陷“密电码”的包围,只见你也说“茶头”,他也说“茶头”,但就是不知道那“茶头”究竟是个啥。不过我也理解,但凡有点底蕴的地方,谁还没几句“切口”呢?

后来,我终于明白,茶头其实就是烫干丝的“兴化版”。这茶头,可不简单,如果说兴化早茶是萦绕在里下河平原水乡的一首晨曲,而茶头,就是这晨曲的序章。

把烫干丝叫作茶头,是兴化人的专利。我理解,那意思是说,一顿有兴化特色的早茶,从烫干丝上桌,就拉开序幕,起了头了。

兴化,位于里下河平原腹地的“镬子底”,地势低洼,水网密布,有一种世外桃源般的安闲与静谧,因此有“自古昭阳好避兵”的说法(昭阳是兴化的古称)。

放眼望去,一片水乡泽国,土少水多,怎么办?这难不倒古代的兴化人,他们把水底下的淤泥罱上来,堆到一起,形成一座座人工小岛,在兴化就叫作“垛”。传说兴化县城,就是建在36个垛上的,是个垛上县城。星移斗转,垛上的土渐成膏腴之地,特别适合种水稻、油菜、芋头、毛豆等。每到收获季节,水里鱼虾欢跃,垛上稻花飘香。

喝早茶的习俗,有人说最初是从扬州传过来的。扬州地处江淮要冲,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每当战乱来临,扬州富户为躲避兵燹,兴化就成了安全避风港。扬州是京杭大运河上著名的大码头,有富可敌国的盐商,有顶尖的淮扬菜大厨,因此扬州早茶带着精致的富贵之气来了,带着引领时尚的骄傲来了。可到了兴化这里,大小姐变村姑,早茶里多了几丝烟火人间的家常气息,多了几分市声嘈杂的喧闹氛围,多了一些就地取材的入乡随俗。

片干丝,本是彰显扬州三把刀绝技的,到了兴化,炫技的情节,很快被舍弃了,在兴化,高贵的干丝被家常的百叶替代,再叫烫干丝也不合适了,不知道是哪个机灵鬼,以“茶头”名之,这俩字如此妥帖,好像一下子说到了人们的心坎上,没多久便风靡全城了。

茶头的配料,除了百叶丝,还有烫过的大蒜梗、芹菜梗,煮过的花生米,嫩姜片,讲究的还会撒几粒开洋点缀。现在,碟子里的配料堆成了一座小山,在“山”顶撒一撮精细雪白的绵白糖,堪称画龙点睛之笔。兴化这里有水无山,一碟小小的茶头,满足了兴化人对于“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的浪漫想象。

兴化人爱茶头,爱到什么程度呢?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有心人曾经做过调查,当时兴化县城大概有四万人口,每天售出茶头就达一万份。

茶头,给兴化早茶起了个头,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三件套”登场了,所谓三件套,即包子、烧卖和蒸饺。包子有肉包、蟹黄包、三丁包等,烧卖以松子烧卖为常见,也有荠菜馅的,称之为翡翠烧卖,蒸饺一般为鲜肉馅,月牙形状,咬一口满是汤汁。最后收尾的,可以是一碗阳春面,也可以是一碗鱼汤面。

个人认为,阳春面的扛把子在高邮,宜避其锋芒,另辟蹊径,到了兴化喝早茶,用一碗鱼汤面收尾,也很精彩。一碗热腾腾的鱼汤面端上来,只见鱼汤醇厚香浓,放一会儿,上面还会产生一层“衣”,纤细的面条在面汤的水平线之上整齐码着,恰似一块迷你“垛田”。兴化鱼汤面没有隔壁东台鱼汤面那么多规矩,配料是随性的,甚至有点调皮,春天,是一撮翠绿的韭菜,夏天是青椒丝,秋冬时节是咸菜末,这些家常小菜往鱼汤面上一搁,挑一筷子入口,味蕾如万千苔花顿时惊艳绽放。

兴化早茶,初看只是觉得热闹,细看便可感知其率真与洒脱。茶头、三件套以及糖腌嫩姜、蜜汁红枣、糯米塘藕、陶庄牛肉之类,在这里只是序曲,接踵而来的是大煮干丝、肉圆粉丝、芋头油渣羹、馓子煮饼、糯米糍粑等系列硬菜。一顿小小早茶,暗藏玄机,雷霆万钧之势,直逼饕餮盛宴。

兴化早茶是从外界传来的吗?也是,也不是。假如说兴化人内心本没有早茶,外面传来的事物再好,也无法生根发芽,更别说发扬光大了。

1000多年前,兴化县令范仲淹带领四万盐民筑范公堤、挖串场河的时候,有没有喝过早茶?那充满浪漫想象的茶头,有没有给繁重的体力劳动增添一点动能?总之,大堤筑成,人民不再受海水倒灌之苦,从此,堤东做盐场,灶火炽烈、炊烟袅袅,堤西开良田,麦苗吐翠、稻花飘香。令人惊奇的是,如今的盐通高铁恰好是沿着范公堤、串场河的路线,一路迤逦前行的。

日子再平淡,也要过得有滋有味,风雨再激烈,该舒展时就要舒展,该绽放时必须绽放,心中有歌就要唱出来,清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往茶馆奔去,这已经成为刻进脊柱骨的基因密码,填饱肚子、滋润嗓子或许只是表象,一碗早茶,喝的就是个心情——这,说不定就是早茶在兴化城乡如此风靡、如此兴盛的奥秘。

作者简介:刘建春,中国铁路作家分会会员。供职于上海局集团公司融媒体中心。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瞭望东方周刊》《新华每日电讯》等报刊。著有《火车老站地图》《中国昆曲地图》(与作家姜浩峰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