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有情

作者简介：彭文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分会理事，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江西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江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公开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已出版多部作品集。曾获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刘勰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等奖项。

雨后初霁，被鸟啼唤醒的九江城一派春和景明。

一早，熊鸿彪烧好面条，特意煮了两个荷包蛋，“逼”着妻子陈有秀吃下去。陈有秀似乎满腹心事，连比带画地说：“鸿彪，我这毛病，情况会有好转吗？”

陈有秀的喉咙里咕咕作响，表达含混不清，也只有熊鸿彪听得懂她的话。妻子所说的“毛病”并不小，是乳腺癌，今天得去九江市第一人民医院例行检查。熊鸿彪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还能有啥事？快四年了，你的情况不是挺乐观啊？”

盯着丈夫那张瘦削的脸看了半晌，忽然，陈有秀埋下头，拿起筷子夹起面条，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眼中，溢满晶莹的液体。

7点，熊鸿彪扶着妻子在汽车后座坐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道：“没事的。我们出发了。”

汽车迎着春风行驶在街道上。熊鸿彪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陈有秀忽然想起了什么，往前凑了凑，咕咕哝哝地说：“鸿彪，下个礼拜六，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出去玩，好吗？春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熊鸿彪一边点头，一边感慨不已，时间真是薄情，眨眼间，自己和妻子都老了。

祸从天降

尽管时间已经整整流逝了20年，可是，熊鸿彪永远忘不了那个残酷的暮春。2004年4月28日，一场意外，改变了他们全家人的命运轨迹。

那一天黄昏，在铁通九江分公司工作的陈有秀从客户那儿收完电话费，乘坐一辆摩的回家。眼瞅着就要到达铁路新村了，万万没想到，一辆公交车仿佛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撞了过来。刹那间，悲剧发生了，陈有秀从摩托车后座飞了出去，头部着地，顿时昏厥过去。出事地点，距离她的家门不过100多米。

正在武穴火车站上班的熊鸿彪接到妻子同事打来的电话时，如同五雷轰顶，蒙了。他抓着话筒发愣，傻了一般，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暮色里的长江依然浩浩荡荡，携带着两岸的灯火奔流不息。出租车奔驶在大桥上，心急如焚的熊鸿彪无心欣赏美景，脑海里叠加着与妻子从相识、相爱到结婚生女的一幕幕情景，谁知道，朝夕之间，人生“剧本”被无情改写。他不敢想象……

在九江市第一人民医院，熊鸿彪终于见到了依然昏迷不醒的陈有秀，才一天不见，她竟然判若两人。一头秀发变为光头，一张脸苍白得吓人。医生神情凝重地告诉他：“病人有醒过来的希望，但由于脑干严重受损，大概率是瘫痪，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变成植物人。”

熊鸿彪心如刀绞，却又不能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他说：“只要能醒来就是万幸，哪怕是坐一辈子轮椅也行。”

陈有秀在医院里这一“沉睡”，就是8个多月。命运并没有垂青熊鸿彪，妻子的最后“宣判”出来了：伤残二级、植物人。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竟然全部在自己身上发生了。

“怎么办，这日子该咋过？”深夜，凝视着“沉睡”的妻子，熊鸿彪一遍遍地拷问着自己。女儿还在读小学一年级，这个家不能塌了，从部队转业的他不能丢了军人的本色。

深思熟虑之后，熊鸿彪向工作单位九江车务段提出申请：调整到夜班岗位，因为家中有个“植物人”妻子需要他白天照顾。

2005年1月，熊鸿彪从武穴站调回九江站，职务由值班员改为助理值班员。这个抉择，意味着他放弃了职场上的发展。可是熊鸿彪不后悔，因为，照顾妻子也是他的“岗位”。

时间无情，时间却又是那样有情。喂饭送水、端屎把尿、按摩翻身、熬药针灸……每天重复着这样的活，单调、枯燥、烦琐、无趣。也许很多人无法理喻，高个子的熊鸿彪却心细如发，八小时之外的他几乎是“零社交”，唯一的“职责”就是照顾好妻子和女儿。既然抉择，便无怨无悔，熊鸿彪义无反顾地前行在自己的“长征”路上。

熊鸿彪属于内向、嘴笨的人，不善辞令。可是，他渴望唤醒妻子，他不能漠视妻子的病情，于是，他尝试贴着陈有秀的耳朵边“讲故事”，讲他们之间由相识到相爱的故事，讲1997年他们步入婚姻殿堂的情景，讲女儿成长路上的俏皮趣事。陈有秀依然在“沉睡”，熊鸿彪依然握着她的手坚持叙说，他坚信妻子一定能够听到自己的话，他能够感觉到妻子的心跳正与自己同频共振。

有谁知道，劳累了一天的熊鸿彪，最大的乐趣便是守在妻子的身边，静静地“阅读”着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无声的世界里，他回味着妻子出事前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这种短暂的愉悦，给了熊鸿彪某种神奇的动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来，厮守可以令人纯净而高尚。

生活是一面镜子

2005年，陈有秀的三哥无意打听到德安有个擅长针灸的医生，医疗效果不错。抱着一线希望，熊鸿彪背着妻子登门求助。令他惊喜的是，扎了三四个月的针灸，陈有秀的肢体开始有感觉了，能够点头、摇头，尤其让熊鸿彪开怀的是，妻子偶尔可以缓缓睁开眼睛。笑容，慢慢爬回到熊鸿彪的脸上。

让熊鸿彪挂念不下的还有女儿。自从陈有秀遭遇车祸后，原本活泼开朗的孩子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感觉一下子长大了，变得更加懂事。日子像一件易碎的玻璃器皿，时刻得提防摔打。风雨路上，熊鸿彪选择了陪伴，陪伴卧床的妻子，也陪伴成长中的女儿。

英国作家萨克雷说：“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就对你笑；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熊鸿彪深知这一点，作为家中的顶梁柱，他别无选择，只能做一个坚如磐石的男人。

久病成医。熊鸿彪通过网络查询、翻阅医书，学会了解决妻子日常中的小毛病，一旦遇到“疑难杂症”，便给医生打电话请教。工作之余，他推着轮椅陪妻子奔波于各个医院、康复中心。熊鸿彪是个有心人，当医生给陈有秀进行康复按摩时，他在一旁悄悄观察、揣摩，渐渐懂了一些门道，时常给妻子如法炮制，进行按摩推拿。其娴熟的按摩手法、轻重适宜的力度，让随堂坐诊的老中医诧异不已。由于常年卧床，陈有秀的并发症很多，关节炎缠绕，时而全身疼痛。熊鸿彪总是耐心伺候、不离不弃。

天若有情天亦老，时间无情却真诚。长达十年的坚守，终于有了“回报”。陈有秀慢慢地可以坐起来了，不高兴时也会皱眉头，看到下班回到家的丈夫时，总是露出孩童般的微笑。被宣判为“植物人”的妻子，正朝着曙光蜗行跬步。

陈有秀的三个兄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过年团聚时，他们一起端起酒敬了熊鸿彪这个妹夫一杯，说：“鸿彪，没啥说的，就三个字，谢谢你！”熊鸿彪淡然一笑，说：“夫妻本是同林鸟，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是的，从领取结婚证的那天起，熊鸿彪就对妻子发过誓：“不管生老病死，我们都患难与共、永不分开。”

“奇迹”继续在发生。陈有秀可以在家里独立活动了，能够短暂地坐立和行走。熊鸿彪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赶在上班前为妻子做好午餐，陈有秀只需用微波炉加热即可。他还逐一走访左邻右舍，存好大伙的电话号码，以备不时之需。

2016年的春天，九江这座千年古城打扮得仿佛一位脱俗的仙子。那天中午，在单位间休的熊鸿彪习惯性地拨打家里的座机号码，问候陈有秀：“吃饭了吗？”令熊鸿彪震惊的是，回应他的不再是“嗯”或“啊”，而是两个字：“吃了。”尽管含混不清，但熊鸿彪还是捕捉到了这点滴信息，妻子终于能用语言表达了。

石头开花了！熊鸿彪欣喜若狂。一下班，他第一时间跑回了家。迎接他的，是陈有秀的笑脸，还有久违的称呼：“鸿彪……”

一瞬间，眼泪顺着熊鸿彪的脸颊淌了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次，熊鸿彪什么也不顾，任凭喜悦的泪水肆意奔流。

当天晚上，两口子毫无睡意，“唠”了一宿。熊鸿彪努力辨析妻子的每个字、每句话，虽然它们显得那般稚嫩、那般简单、那般艰难，但是他已经心满意足。陈有秀似乎也有满腹的话要倾吐，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她心里如明镜似的，对丈夫多年的付出充满感激和欣慰。

陈有秀的情况日渐好转，表达一点点变得顺畅起来。对此，亲朋好友无不感叹：爱，真的可以创造奇迹。

与君偕老，一诺千金

然而，祸福无常，命运再次跟熊鸿彪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2020年6月的一天，他无意间发现妻子的上衣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刹那间，一种不祥的感觉涌进他的脑海。熊鸿彪当即拿起手机查询，一看，犹如一记晴天霹雳，头皮顿时发麻。他一把拽住妻子，当即就要往医院赶。

“没啥关系，不痛不痒的。”陈有秀不以为然。

“必须去！”熊鸿彪大声叫道。他不由分说，抱起陈有秀，夺门而出。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是乳腺癌，处于早中期。不过，这一次，熊鸿彪和陈有秀很冷静。是啊，对于从困厄中挺过来的人，这点风雨、这点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陈有秀的一头秀发再度被剃光了。

夏虫不可语冰。熊鸿彪没有抱怨，继续与妻子一道奔波在与命运搏斗的人生战场上。家中的特殊变故，让熊鸿彪学会了另眼看世界。

每次住院，病房里的陈有秀都是病友们的羡慕对象。有时，病友与丈夫发生拌嘴时，便朝熊鸿彪一指，说：“那就是榜样，好好看看人家是怎样照顾妻子的……”

人活一世，内心必须要自带驱动器。达观、纯净、安静、善美，这是一个人异常宝贵的心境。熊鸿彪用二十年的“修行”，进入了这样一种心境。

“抱怨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一些人条件那么好，却一天到晚不平衡、发牢骚，其实是个人的思想出了毛病。”或许曾经沧海难为水，熊鸿彪觉得，热爱生活不是喊口号，要从一点一滴做起。

其实，熊鸿彪也有很多害怕：怕陪妻子去医院，怕妻子摔跤、感冒，更怕妻子的病情恶化。他最“奢侈”的愿望是：静静地守着陈有秀白头偕老。

女儿很争气，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取了公办幼儿园的事业编。一旦有空，她便会带着父母去郊游。凝望着天空的飞鸟和云朵，陈有秀兴奋地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熊鸿彪听懂了，露出灿烂的笑脸。女儿也听懂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相亲时，女儿总是看不上对方，帮忙做介绍的朋友感慨道：“左挑右挑，你这是想找一个像你老爸那样的男人啊。”

最困难的时候，九江车务段向熊鸿彪伸出了援助之手，动员全段干部职工捐款捐物。遇到逢年过节，单位领导总是登门探望，送上慰问金。在陈有秀的情况好转后，九江站又安排熊鸿彪上长白班，让他更好地照顾妻子。

心怀感激之情的熊鸿彪没有失去工作的热情。他成为执标模范，上班从不迟到早退，接发列车不少说一句话、不少走一步路，作业标准一项不落。优秀共产党员、安全标兵、“最美南铁人”……一项项荣誉桂冠，花落熊鸿彪。对于这一切，熊鸿彪看得很淡，在其心中，一切皆是鸿毛，他在乎的是妻子，忘不了的是那句古老的诗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2021年5月，“中国好人榜”发布活动在四川达州举行，可是，熊鸿彪没有去现场领奖。自从妻子出事之日起，他再也没有单独出过远门。对此，熊鸿彪毫不在意，他说：“上不上榜、领不领奖并不重要。照顾好妻子，是我最重要的责任。”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20年的长跑，成就了长江之畔的一曲爱情长歌。

20年的陪伴，是熊鸿彪为妻子写下的时间之书，如此直白简洁，又如此深情缠绵。